三、仓皇逃离徐州一片混乱景象
大约在11月底的一天下午,在东关医院看到部队正慌慌张张收电线,搬机器,有的放在车上,有的放在马背上。叔父说:“赶快收拾东西走!”我问:“不是说固守徐州吗,怎么又走?往哪里去?”叔父说:“原说固守徐州,可黄(伯韬)兵团被共军包围在碾庄,不但没能援救,反而被共军全部吃掉了。现在共军正在围攻徐州,“剿总”已经撤走,命令杜(聿明)长官率领前进指挥部和全部军队撤离徐州,择路到蚌埠、南京去。”于是几个士兵把我们的东西放到车上。先是排好队(其实也分不出几队,不成队形了)等待出发。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不但听到远处的枪炮声,而且刹那间徐州城里爆炸的响声,震动整个徐州城,火光冲天,照得天空彤红。只见这些军人都在弯腰低头,生怕打在自己头上。我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好笑,心想:离得远着呢,怎么就会打到你们头上!听到有人在议论,有人说,我们在撤退前把仓库给烧了,还有人说烧的是军火库,也有人说是炸的桥,以阻挡共军的进攻……
过了好长时间队伍开始移动,我们也上了车,出了大门沿马路往西走。这时马路上人已经很多了,队伍走得很慢,走几步停停,车辆更是走不动。干脆下车步行,牵着骡马。我叔父说,上峰通知我们从徐州南关往萧县的路已被堵塞,要我们从西关渡黄河往西南走。于是我们就继续往西走。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徐州北关,人更多了,拥挤得太厉害了,有军队,也有老百姓,男男女女,呼天喊地。骡马也挤得都昂着头,我被挤得脚不着地给悬了起来。也有人被挤倒了,喊呀,叫呀!爬不起来的,人群就从他身上踩过……
当我们快到西关时,我叔父跟一个人(可能是副连长什么人)说:“你们先走着,我带小三到家给老爷子说句话,然后我一定尽快想法赶上你们。”叔父拉着我靠街边走,果然快多了。
到了家,叔父简单地对我祖父说了几句话:“我就要走了,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又对我婶母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老人家和小三。”我一听要把我留下,就着了急,赶快说:“我不留下,我跟叔叔走!”叔父稍一迟疑说:“小三跟我也好,一是能与我说话做伴,二是我能教育培养他成才,再说我们也没有孩子,小三就是我们的儿子吧。我们一旦到了南京,立即想办法来接你们过去团聚。”说完就又拉着我的手走了。
这时往西逃的人少了一点。我们很快追上了部队。远处的枪炮声,城里的爆炸声一直不停。天上飞来了飞机,抬头可看见飞机身上的红灯和绿灯。突然,天上出现了几个雪白的亮光,把天空和大地照得像白昼一样。叔父说,这是飞机放的照明弹,照着我们行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脚下常踩着、踢着什么东西,我弯腰用手去摸,原来是丢弃的包袱。我对叔父说:“叔,你看这个包袱,”他说:“快扔了,我们走路当紧!”我还捡到了长枪什么的,便随手扔了,我又捡到了一支盒子枪,我对叔父说:“二八盒子枪。”叔父说“扔了。”我随即扔了。我心想,这仗还没打,连枪都吓得抛弃了,这是何等的狼狈!国民党军队,保安团怎么能打仗呢?!
渐渐地嘈杂声少了,只听到:“某某排,某某班快跟上”的催促声。
继续往西走,我看到了一头小毛驴,拴毛驴的绳子拖在地上。我觉得很好玩,就拾起缰绳牵着它走。叔父说:“牵它干吗!撒开吧!”我坚持不松手,那小毛驴也很顺从地跟着走,我叔父也不再管了。
部队沿淮海铁路南边往西走,又转向了西南方向,到了故黄河边,那天空的照明弹仍然很亮地照着部队过河。我看到前面过河的人和骡马很多很多,但水并不深,最深处只到腰里。我叔父令人把我放到驮电线的一个大骡子上,但小毛驴我就是不放手,就这样趟过河去。
过了河继续往西南走,说是去萧县。我从大骡子上下来,坚持要骑在小毛驴身上。我叔父没有表态,于是有两个人就把我抱上了小毛驴。我骑在小毛驴身上感到特别惬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一路上徐班长一直在照顾我,并安排一个士兵专门照顾我和喂养小毛驴。走到后半夜,天很冷了,但主要的是太困乏了,不知不觉就迷糊糊睡着了,好几次几乎要倒下去,由于有人一直扶着我,所以我就仍然迷迷糊糊的睡下去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有人把我叫醒,我发现身上披了一件军用黄大衣。下了小毛驴,一看是在一个村庄边,停着好多小轿车、吉普车和大卡车,还有我们的车也停在那里,也不知是从哪里开过来的。有好多穿黄呢大衣的军官和家属,树上还拴着骡马。士兵们有站着的,但大多数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休息。炊事员架起临时军锅烧火做饭。一会儿就开饭了,吃的是大米饭猪肉炖粉条。
记得从徐州撤退的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村庄停下来,听说叫孟集。晚上忽然枪声大作,炮火连天,有人七嘴八舌地说,与共军打起来了。可到了天明又听说,原来是误会,自己人与自己人打起来了,真可笑。
远处虽然能听到枪炮声,然而紧张的气氛似乎有点放松,部队官兵们也有点活跃了。原来说话的人很少,现在也互相说话了,我也正式与这连的军人开始接触,因为在此以前除了徐班长几个人以外,我很少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大多数人都不认识。
我叔父向全连传达了一个可喜的消息,很鼓舞士气。说大家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剿总”命令:我们这次行军是先去河南永城,然后向宿县和蚌埠进军,那里有黄(维)兵团迎接我们。我们国军都是美国精良的装备,而共军武器与我们相差得太远了,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四、炮火震天动地到处尸骨弃物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了三四天,一路上军人们也说也笑,还经常逗我。有几个排长和班长性格特别好。总与我开玩笑。有位姓胡的排长,是个花斑秃头,老说给我说媳妇。但每一停下来,我叔父就马上安排通讯兵拉电话线,安装电话机,传达电报,请长官接听电话,忙成一团。一行走就马上收电话
线,往车上装机器。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四周也响起了枪炮声。紧接着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共军把我们包围了。部队气氛立即紧张起来,突然炮弹纷纷落下,大地为之颤动。我们赶快往西南撤。到了一个村庄又停下来。我叔父的连队电话线还未来得及拉开,就听见了步枪、机枪、冲锋枪“哒哒哒……”声音离得很近了。叔父拉着我的手拼命奔跑,子弹从我们头上、身旁、耳边嗖嗖嗖地飞过,打到地上溅起一溜溜的尘土,我看到两旁许多人被子弹击中,有打到头上的,立即倒下;有打到身上的,鲜血直流;也有腿脚一拐一拐往前跑的……突然前面横着几米高像墙一样的芦柴(是军队为阻挡敌人的进攻,用锯下来的树杆、树枝栽在地上的篱笆墙)挡住了去路。我们也来不及寻找芦柴的出口,叔父就拉着我的手直向芦柴扑去,脚登上了树枝上,三两下就从上面越过去了,真好像是飞过去的一样。我心想,倒下这么多人,可却没有打着我们,我们的命可真大呀!
越过了芦柴,共军也未再追击。于是我们放慢了脚步往前走。而我的小毛驴不知如何也越过了芦柴与我们走在了一起,而且也未伤着。
大约逃离徐州第四天,我们走到了一条小河边(像是一条较大的水沟),里面有很多水。在一个路口上铺上了门板、高梁秸什么的,搭了一个临时桥,车马人都从上面走过。因为铺的门板和高粱秸很窄,而且还很虚,好像悬浮在水上,所以有的车辆和马甚至连人都被挤陷下水里去。掉下水去的,倒在桥上的人大喊大叫救命,可是谁也不管,车马人照样从上面争抢着走过,爬不起来的就被车轧、人踩在底下。惨不忍睹。
在我身旁有一个军官正在指挥部队过河,突然倒在了地上,我一看头部鲜血直流,脑浆都流出来了,当即毙命。就听见有人喊:“×团长!×团长!”那人就扯起死者的衣服遮住了他的头,然后就走了。
轮着我们过河了,我很怕掉到水里或者倒在桥上,我叔父也很担心,他叫我牢牢抓住一头驮电线的大骡子的尾巴,就这样从倒在桥上的死人身上过去了。我心里想:“好险呀!”使我还高兴的是,我的小毛驴也安全渡过了河。
我们被全部包围后,解放军像蚕吃桑叶一般,从外围对国民党军队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地吃掉,逐步缩小了包围圈。里面的国民党军队除了被消灭的、投降的,就是再拼命往里败退。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向西南败退,看到路两边,路上有不少尸体,我们也常
从尸体上走过。走着走着,听到前方有一个人拼命地大喊大骂:“我是为党国立过功的!你们不能把我扔下!你们他妈的没有良心!你们也不得好死!……”原来是一个被打断腿的伤员被抛弃了,所以在那里大声叫骂。而大家都在逃命,根本就没有人理他。
大约是从徐州逃出的第五天,我们到了一个叫陈官庄的村子里住下。这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可能是住在陈官庄的第六天,国民党军队组织大规模突围,打得特别激烈、残酷,黑天白日枪声像刮风一样,双方用大炮、机枪互相射击。由于包围圈越来越小,包围圈里的人密度也越来越高,一个炮弹落下来就炸死好几个人,房屋绝大多数都被摧毁了,村子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尸体。还有许多枪支炮弹抛弃在地上。由于我当时年龄小好奇心强,有时大便就蹲在炮弹上。房子很少了,绝大多数军队都住在地上挖的掩体里。一开始我们也是住在房子里,后来一是房子很少了,根本住不下;二是为了安全;三是为了保暧,所以也就住在掩体里。这掩体也挺有意思,先从南往北挖一个斜走道,然后再往东或往西拐90度角挖。走道,大约一米多的距离,再往北的深处挖住的地方,其面积在4平方米以上,大小不等。早先挖的掩体是先挖露天的,然后再用木棒棚上,上面放些柴草,再盖上厚厚的土就行了。后来由于掩体挖多了,木棒没有了,干脆再往深处挖,挖成拱形的,上面留着一米左右的土,有的泼上些水,结成了冻土层,还是挺坚固的,的确既安全又暖和。
尽管在掩蔽体里是比较安全暖和的,尽管叔父一再叮嘱我不要出去,但由于在里面非常气闷,有时觉得根本无法忍受,所以我不但白天,而且夜里也出来看看夜景,听听枪声,尤其是在叔父到指挥部去工作的时候。有时他从工作的地方回来看到我在外面,他就极其严厉地批评我,并命令我以后不准随便出来。
有一天夜里,叔父回来陪我睡着了,我便悄悄地跑出掩体,看到天空划过无数条红线、蓝线,子弹有的向远处飞去,有的就在头上、身边飞过,有的落在墙上、地上,好看极了。这样的场景,若非在战场上,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都是根本无法看到的。脚踩着颤动的大地,耳听着绝妙的用枪炮奏起的音乐,近处似风暴夹杂着雷霆,远处像新年的鞭炮声又像热锅炒豆响起的噼噼啪啪声……这里哪是战场,简直就是一个大舞台,看着这美景,听着这音乐,实乃人生最好的享受。
叔父醒了,不见了我,不但又是一顿臭骂,而且受到了惩罚——罚站。当然,我明白这是叔父关心我,怕我在外边出危险。我站了一会,叔父问:“外边冷吧?”我说:“不冷。”他笑着说:“你看你扑棱扑棱打颤颤。”自然这罚站也就结束了。
天明了出来一看,又新添了无数具尸体。最使我难忘的是那些被打死、饿死、冻死的人有许多都是裸体的,他们冻僵的驱体被遗弃在路边、坑里、战壕里,躺着的,趴着的,仰面的、侧身的,直挺的、弯曲的,呲牙的,咧嘴的、瞪眼的、少胳膊、断腿的不一而足。印象最深的是一具跪着的裸体尸,头抵在地上,屁股蹶得好高,我好奇地用脚一蹬,立即翻了个个,四肢朝天,很是怪异,司空见惯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为什么有那么多裸体尸呢?原来可燃烧取暖的东西没有了,扒下来衣服生火取暖,哪还顾得上气味好闻不好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