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侄初次见面目睹国军生活
我在舅老爷家跟祖父和婶母住了两天,祖父和婶母就商定,由婶母带我去安徽固镇见我叔父。我们娘儿俩到了固镇的一户人家,原来这一家是我老家本村的自家兄弟爷们,他是好多年前逃荒到这儿定居的。主人叫张德仲,一家有好几口人,他立即派他家人到部队找我叔父送信。我婶母就与张德仲一家人闲聊。等了好长时间,就听到外边有人跑步过来了。我第一眼见到来人就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长得竟然与我父亲非常相似,中等个头,微胖的体型,圆圆的脸,笔挺的身,头戴有国民党青天白日十二角星帽徽的军官帽,身穿黄绿色的呢子军官服,脚穿黑色皮鞋,煞是威风!他微笑着向我婶母致意,我婶母立即站起身来,我也站了起来。婶母给我介绍说:“这就是你叔叔。”又跟我叔父说:“这就是侄儿小三。”我叔父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摸着我的头说:“好!好!你来得好!你们来得好!”又说:“我们部队很忙,你先跟你婶婶在这儿住下,我办完公务再来陪你们,我们好好聊聊,我很想知道我们家乡和我们家庭的情况。”说完便匆匆的走了。
我们在固镇住了一些日子,叔父每天安排好工作,办完公务大都回来与我们一起吃住,我向他介绍了我们家乡和家庭遭难的情况,他听了后表情非常凝重,心情莫测。长出了一口气说:“国共战争打了这么多年,国家遭殃,百姓遭殃,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可悲的是,我们一家人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地分成了两派,更痛心的是你父亲也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真是不幸,实乃罪过!”叔父沉寂了一会儿又说:“你大哥在共军里是做无线电报通讯的,我们还是同行呢。”
在固镇的这些日子里,叔父也带我们到部队里听京剧,看电影,这都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们部队有京剧团,天天在戏园子里演唱。我听到的有《借东风》、《打渔刹家》、《四郎探母》、《武家坡》、《苏三起解》等。虽然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了,但起初我连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到唱得声音又尖又细又长,只是表演的动作与我们家乡的豫剧、山东梆子等有点相仿。可喜的是我叔父竟然会唱好多出京剧,他经常教我唱,并且一字一句给我讲解戏词。因而我也就会唱许多京剧段落,唱错了的,叔父就给我纠正。这样我便喜欢起京剧来,直至今日牢记不忘,经常哼唱。
看电影更是我好奇的事。那时放的是黑白无声电影,而且大都是外国片子。黑白片看不见人物的肤色和衣服、物件的颜色,只见屏幕上一个个大鼻子的男女在做一些活动,但就是听不到声音。吃饭不用筷子,用的是刀叉。听说是美国片子。我确实感到很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在固镇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有一件事是非常有趣的。有一次我们在家闲聊,张德仲突然说,他邻居有一个女孩年龄与我差不多,长得很漂亮又聪明,要把她给我介绍做媳妇,并且拿出照片。我虽然很害羞,但还是看了一下,只见这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双眼皮,扎着两个小辫儿,确实长得不错。后来我还见到了她,但心里想,我这么小说什么媳妇?故当时就没表态,再加上叔婶也不感兴趣,也就作罢了。
有一天,叔父对我们说,军队要调防,要叔母带我到徐州去,于是我们俩人便回徐州住了。叔婶怕我耽误学业,就安排我到徐州北关一所学校上了一段时间的学。
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有一个军人在我家,婶母对我说:“你叔父现住在徐州东面的八义集,派徐班长来接我娘俩儿过去。”我一听非常高兴,我们三人便坐火车到了八义集。这时不是住在居民家,而是直接与部队住在了一起。也就在这时我才目睹了我叔父所在国民党军队的生活、活动等状况。
我叔父部队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子很多,一排一排的,还有篮球架和体育场,可能是所学校。院里院外停放着许多吉普车、黑色小轿车、挎斗摩托车和黄绿色军用大卡车,还拴着许多骡马。徐班长带我们住进了一所房子里,然后到隔壁房子里叫出了我叔父。见了面,叔父说:“现在战事吃紧,不过最近还没什么问题,你们就在这儿住几天。”说罢就又回到他工作的房子里。
我婶母不大出屋,而我们住在这儿什么事也没有,我就到院里和各屋里转转看看。我先到叔父工作的屋里,我一看有那么多的仪器、电话,许多人在那里嘀嘀哒哒收发电报、接电话、打电话,一片忙碌。只听到某司令、某军长、某师长、某团长,说些什么我也不太懂,反正是打仗的事。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通讯连。都管我叔父叫连长。叔父告诉我这里是指挥部,有高级军官,不要我乱跑,我点头答应。但心里好奇,总想到处看看。其实我是小孩,别人认为我是哪位军官的孩子,再说他们都很忙,根本就没人管我。大院里的军队是每天吹号起床,吹号上操,吹号吃饭,吹号集合,吹号熄灯,士兵集体吃饭,军官吃小灶。还搞训练、跑步等,喊“一二三四”,稍有差错就受到惩罚,打嘴巴。
有一次我到院里玩耍,看到远处有打人的,我走近一看,有一个人光着上身被五花大绑着,旁边站着一排十多个人,轮流用皮带和马鞭抽打,打得他身上一条条,一道道,鲜血直流。那人像杀猪一样嚎叫:“不敢了!不敢了!”声音越
来越弱,一会便不叫喊了,头垂了下去。这时候一个人就用水桶往他头上、脸上、身上猛泼,很快他就苏醒过来。就这样打了浇,浇了打好几次方才罢休。然后把他丢在那里,那些打人的士兵便排着队走了,我也走了,不知那人后来咋样了,好可怜呢!听说打的原因是那人想当逃兵。
我经常见到一些大官,进出坐小轿车,下车有保镖。有的跟三五个保镖,有的跟着十几个保镖。保镖有的挎着手枪,有的背着冲锋枪,好吓人的。听说都是军长、师长什么的,至于是什么军长,什么师长我也记不清了。
大约是在1948年的9月下旬,天气有些凉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很多还飘落在地上,小草也发黄枯萎了。这时还远远听到枪炮声,军队的气氛也很紧张。叔父对婶母说:“仗要打到这里来了,你们回徐州吧,部队还不知到哪里去,你们跟着一是不方便;二是很危险,再说老父亲也得有人照顾。这样吧,我仍派徐班长送你们回去。”于是我们三人便坐火车回到徐州我舅老爷家祖父的住处,并向祖父说了回来的原因和情况。徐班长说,他得立即回部队,部队可能要调动,不然就赶不上了。我听徐班长要走,就坚决要跟他回去,同叔父在一起。由于我态度坚决,祖父和婶母终于同意我跟徐班长回部队。
这时的徐州有点乱的样子,人们步行匆匆,慌慌张张。
当天下午徐班长带我坐上了运货的往东开的平板火车。火车出了车站,正因为坐的是平板车,所以对四周看得非常清楚。看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牵牲口的,背包袱的,大车小辆沿铁路两旁往徐州涌,而且越往东人越多,成千上万的人吵闹着、拥挤着。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这些逃难的人群形成一股人流的海洋。
非常奇怪的是,火车却不停地往东开。在铁路两旁还看到了往徐州撤退的军队,还有车马炮,一直往徐州行走。这时徐班长对我说:“小三,可能我们的部队也往徐州撤了,我们注意看着点。”刚说过,就见徐班长站起身来,朝铁路南边挥手大喊:“我们的部队!我们的部队!张连长!……”只见下边许多人也挥手喊:“徐班长!徐班长!”这样一闪而过了。徐班长问我:“你看到张连长了吗?”我说:“我看见许多人叫喊着招手,怎么没看见我叔呀!”他说:“不管你看没看见,我反正看见了,等车停了,我们马上回头追赶部队!”
这样一来,我恨不得立即下车。但奇怪的是,越想下车车越不停。到了傍晚,火车不知在一个什么车站慢慢要停了,没等车停稳我便跳了下来,一下子摔在石子上,我便“哎哟”一声,摔得好疼!徐班长说:“你急什么?火车这不是停下来了,摔坏了怎么办?!”他赶快下了车把我拉起来,问我:“怎么样?能走路吗?”我试了试,虽然很疼,但能走路,便说:“没事,赶快找我叔吧!”于是我们便回头沿着铁路往西走。
这里我想简单的介绍一下徐班长其人。徐班长,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大家都称他徐班长,我也这样叫他,他是山东人(我也忘记了他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人),三十多岁,中等偏高的个头,四方脸,皮肤稍黑,身体强壮,机敏过人,说话、做事很有军人气派,已有十几年的军龄了,他在许多部队当过兵,是一个老兵油子,也叫兵滑子、兵混混。打仗伤不着他,他一看形势不妙,就遛之大吉,再到别的部队去干,好多次都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从未受过伤,也未被俘过,当然也当不上什么官。由于他会左右逢源,能说会道,很会办事,又会通讯技术,特别精通当兵之术,故无论到哪个部队都喜欢他,欢迎他。不过他跟着我叔父干的得时间是最长的了。他对我叔父也很好,我叔父也很器重他。我叔父之所以没有提拔他当排长,是因为怕他哪一天打起仗来他再逃跑了,向上不好交待。
天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除了偶尔能看到远处有几个闪闪烁烁的灯光外,其余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东西。铁路上的枕木和石子使我们很难走路,我们只能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和铁路两旁人群的吵杂声,真是一片凄凉的景况。正走着,看到铁路两边有很高的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仔细一看,一摸,原来是一座铁路桥的钢架。再仔细一听,桥下有流水的声音,透过枕木空隙能隐隐约约看到河水在流。我们骑在铁轨上,手扶着铁轨,战战兢兢地一个枕木,一个枕木往前挪,往前摸,摸一个爬一个。原来这枕木下都是空着的,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害怕极了。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批往徐州逃难的人马、车辆不在铁路上走,就是因为这铁路桥上不但人无法走,尤其是车辆、牲畜根本过不去。
过了桥我们继续往西走,我是既累,而且又饿又困,实在不愿再走了,就想躺在铁路上睡觉。徐班长就鼓励我说:“打起精神来走,前面就到了村庄,到那里有吃有喝还可以睡大觉。”无奈,我只好半睁半闭着眼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徐班长忽然惊喜的说:“小三你看,前面有村庄了!”我就朝着前方路北的方向看,果然黑乎乎的一片,像是个村庄。我立即来了精神,加快步伐直奔村庄而去。再往前走,已经可以朦朦胧胧的辨别村庄里的房子和树木了,很快来到了一个路口,弯腰往下看去,这条路往南越过铁路,往北直通庄里。首先看到的是靠路东边一户人家,简易的大门朝北。徐班长说:“不住这里,这里是小户人家,我们
往里找个大户人家吃住。”再往北走了五六十米远,看见了一个大门。到了门前先闻到了一股油膝味儿,近看,原来大门是刚用黑油漆刷过,而且还贴着喜对子。一推,大门紧闭。徐班长就用脚狠踢大门,大声喊道:“开门!开门!快开门!”可里边没有回音。徐班长再踢再喊:“他妈的!怎么还不开门?”就听到里面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安排家人,特别是女人们躲起来),徐班长声音刚落,就听有一个人放高了点声音说:“谁呀?来啦,来啦。”开了门,见是一位老者,五六十岁的样子。忙说:“是老总,不,是长官,请屋里坐。”进了院,我不经心地看了一下,这家院里有西屋两间,大门旁南屋两间(可能是饲养牲畜的),东屋两间(大概是厨房),北屋正房三间,可能是瓦房。正房门开着,正中桌上放了一盏煤油灯。看样子是一家比较富裕的农民。那老者领我们到了正房里,往两边看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徐班长说:“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端灯到西间看看。”老者端灯到了西间,我们看了一下,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什么的,有点乱,条件不大好。又端灯到东间看,看到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年轻女子都挤在了床上,浑身发抖,不敢说话,只是两只眼睛直盯着我们(但未见其他男人,可能是怕抓兵跑了)。徐班长说:“这里不怎么样,再到那边西屋里看看”。老者非常犹豫,胆怯地说:“那屋就别看了。”徐班长说:“别啰嗦,要看!”老者无奈,端着灯到了西屋门口,西屋门还锁着。老者回头喊:“孩他娘,快拿新房钥匙来。”老太太送来钥匙递给了老者开了门。进门后,用灯照着一看,果然是刚结婚的新房。里面摆放着新厨、新柜、新桌椅,床也是新的,墙上围着圈席,床上铺着新褥单,上面整齐的放着叠好的新被子。徐班长满意的说:“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老者哀求地说:“这是我儿子刚结婚的新房,儿媳妇也在家,你们住在这里,她到哪里去呀?请您行行好,住在堂屋西间行吗?”徐班长呵叱说:“不行!我们就住在这里!你们赶快给我们做饭,我们都饿了,要做好吃的。”又对我说:“小三,你先在这儿睡觉,饭好了我喊你吃饭。”我困得睁不开眼,就和衣倒头睡在了床上,徐班长给我脱了鞋,盖上被子,我就立即入梦乡了。
我正在睡得很香甜的时候,就听徐班长喊:“小三快起来吃饭!”我实在不愿起,便揉着眼说:“我要睡觉。”他说:“起来,吃过饭再睡。”他一边说一边拉我坐起来,从桌上端起碗递给我说:“吃吧,吃饱接着睡。”我睁开眼,接过碗一看,嘿!原来是白面条,里面还有荷包鸡蛋,香油,葱花,好香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半睁着眼,一气吃了三碗。徐班长说:“吃饱了吗?”我说:“吃饱了。”倒头又睡着了。又在我正睡得好的时候,徐班长推着我说:“小三快
起来,天亮了,赶快找部队张连长去。”我睁开眼一看,果然天大亮了,我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睡的。我赶忙起了床,简单洗了把脸,我们俩人就走出了大门往南去。
当走到昨晚看到的路东那户人家时,听到里面有许多人在说话。徐班长说:“走,我们过去看看。”到了这家大门前,见这家大门关着。徐班长大声喊:“开门!开门!”就听里面有人答话:“他妈的,什么人叫唤?”说着,就开了门。我一看,也是一个军人。就见那人快步直奔徐班长,张开两臂,互相拥抱,说:“哎呀,徐班长,我的好兄弟,快进来!”徐班长高兴地说:“真想不到原来是你呀!”到了院里,看到许多军人正在烧带秧的花生,毕毕剥剥作响。那人说:“快来吃烧花生。”又问徐班长,“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没在部队?”于是徐班长就把我们来到这儿的原因和经过告诉了他,并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张连长的侄子,也算公子吧。”他们又谈了一些从前在一起和分别后的情况。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以前是在一起当过兵后来才分开的。他们一边吃花生,一边交谈,我也一边吃花生一边听他们说话。他们又谈到目前的战局,大概的内容是,东北已被共军全部占领了,济南也被共军攻破了,王耀武殉国了,共军正在南下,国军节节败退。现正在新保安一带与黄(伯韬)兵团激战,蒋委员长和刘(峙)总司令命令邱(清泉)、孙(元良)兵团增援受阻,黄(伯韬)兵团向徐州撤退中被共军围困在碾庄,“剿总”命令邱(清泉)、孙(元良)、李(弥)兵团固守徐州等。说完话,不由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的嘴、脸都是黑的,再一看手也是黑地。他们不由的几乎同时一个动作——你指指我,我指指你,“啊”了一声,便都会心地大笑起来。我也看着好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快快洗!快快洗!”几个人都在说。徐班长对我说:“我们也赶快洗,好抓紧赶路。”
徐班长与他们道了一声“保重!”然后我们就继续沿铁路往西走。除了铁路两旁有大批的往徐州逃难的人流外,部队同样也是很多的,而且铁路上也有军人来回走动。我们放慢了脚步,遇见往回来的军人就向他们打听我们的部队在哪里。直到中午,看到前面路北有一个大村庄(记不得村庄名字)。徐班长说:“我们的部队可能就住在这里。”走近村庄,见到这个村庄南面住房大部分建在平地上,北面好像是一座很低的小山,山坡上面也有不少人家。还看到部队正在修工事,有的已经修好,有的正在修建着。我们走进了村庄,但见村庄的正中间有一座高门楼的大院。门外停放着许多吉普车、黑色小轿车、挎斗摩托车等,还拴着许多骡马。徐班长高兴地说:“就是这里了。”
这个大院门两旁有两名士兵站岗,徐班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领着我进去了。进了大门一看,院子不小,四面都有房子,是一个清一色青砖青瓦房的四合院。听到两面几个屋里有乱糟糟的接打电话声,有哇啦哇啦摇马达声(该村没有电,故用人工摇马达发电,收发电报),有嘀嘀哒哒收发电报声,一片紧张气氛。看样子正房住的就是高级军官了。
徐班长带我直奔东屋的电报房,果然见到了我叔父。他说了一句“你们找到啦,走吧!”徐班长就留下工作,叔父就带我到了院西北角不远的一户人家的正房(我看到这户人现都住在东屋),说:“你就住在这里,我安排好工作回来也住这儿。”叔父就匆匆忙忙走了。
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叔父一有空就来,夜里也经常来睡,他不大说打仗的事,但却将他本人的经历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我也真没想到叔父的经历竟是那么曲折和复杂!
我家在高曾祖父之时家境是颇优裕的,后因战争频仍,社会动荡,景况随之衰落下来,直至祖父时仅宅地数亩,草房数间,遇上灾荒之年甚至连饭也吃不上。祖父母生二子二女,我父亲为长,叔父排行二。那时家乡常闹灾荒,确实吃不上饭了,我16岁的叔父便毅然离家外出逃命,谁知这一走就是20多年,而且音信皆无,更何况那时社会是连年兵荒马乱的,家人当然认为他已不在人世了。但我叔父非常坚强,而且混得还不错。他离家时正是军阀混战的时候,各个军阀都在招兵买马,因此兵是最好当的,所以当兵是他的首选。他曾先后跟吴佩孚、孙传芳、冯玉祥等的军队干过,后来蒋介石把各个军阀打垮或收编,他又当了国民党的兵。1942年他曾跟杜聿明、孙立人率领的中国抗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他告诉我说,他当了20多年兵,经历的战争无数,生命危险也无数次,由于他机智灵活,经验丰富,所以逃过了一个个灾难。他对战场、形势、发展的观察和分析以及逃避所采取的方法和措施无疑都是正确的,就连敌我的枪声远近、进攻败退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根据炮弹飞行的声音躲过炮弹的轰炸。然而最使他难以捉摸的是在缅甸战场上了。在缅甸对日作战时,美国史迪威将军是总指挥,还有英国的军队,中国有杜聿明、孙立人率领的军队和程潜率领的军队。那里简直是活地狱。在热带森林里根本就无法可走,再加上蚊虫、毒蛇、瘴气、饥饿等,光是这些的侵害就死了无数官兵。当然,最终还是因当时日军的强大和远征军司令官掌握的情报不准确,以及指挥失误而惨遭失败。远征军丢下了十几万具尸体败退回国,我叔父幸免于难,可谓九死一生。
我叔父离家时并不识字,然而他勤奋好学,意志坚强,已经达到了中学文化程度。他尤其酷爱通讯知识,掌握精通无线电和电话通讯,因而不论他在哪个部队里,团部、师部、直到后来的军部、司令部绝大多数是当的通讯兵,而且从班长升到通讯连长。
有一天,部队又往西撤到徐州东郊的一个医院里驻下。这个医院也不小,有平房,也有楼房,但就是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住的全是军人,那些医生和病人不是因打仗逃走了,就是被军队赶走了。叔父把电话总机、电话等安放在平房里,士兵立即忙着拉电话线开始工作。我被安排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住下。屋里有四张用白漆漆过的铁床,还能手摇升降。我感到很好玩,一个一个地升起落下,摇了好多次。最使我高兴的是,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只马蹄钟表,像个碗口大小,我拿起来晃了晃“咔咔”走几下就停了。看见背面有旋钮,拧了几下便“咔咔”不停地走起来。可知道,这是我从来未见过的玩艺,有趣极了。
在这住了好些天。叔父除了工作外就与我说话,还教我识字读文章。我记得当时他教我的文章是《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等,我至今还能背上几句。有一次他教我人类的“类”字,那时我虽然已是三四年级的学生了,但还真不认识这个“类”字。他怕我记不住,就用笔在“类”字旁画了一根两头弯弯下垂的扁担,他说:“你看扁担都累(类)弯了。”现在觉得很可笑,但这个办法挺灵的,在我一生所认识的数千个字中,恐怕这个“类”字是记得最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