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陈克开始绝食、绝水。但照常向敌军狱卒进行宣传教育。有些狱卒向陈克示意致敬,有的为陈克担心,趁机劝陈克进食,给陈克送食物。陈克除向他们表示感谢外,断然把东西扔出,叫他拿回去养老养小。
监狱长姓陶,是个知识分子,戴一副眼镜,听口音是冀东人,身材不高,鬼点子倒不少。陈克绝食的头两天,他不理睬,叫人将饭菜放在窗口上进行试探,不见生效,又亲自来劝食。第四天傍晚,他端来了米粥,亲自走进房内,向陈克哀求:“参谋长,你无论如何得喝这碗粥。我是学法律的,在狱中不能饿死人,如有差错,我的责任重大。为了救救我全家老小,求你喝了这碗粥。”说着他双手捧碗,恭恭敬敬地站在陈克面前。陈克接过碗来,大声向他喝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不审不问,就是要关死我。你再劝我一句,我就用碗砸你的头!”吓得他慌忙接碗,连连后退,口称:“不敢,不敢。”退了出去。
有的书上讲“肠回九转”,的确是这个滋味。肠子叽哩咕噜地转动作响,全身肌肉都在抽颤,但有一股革命正气在支撑着,陈克神思清醒,胸怀开朗,意志如钢,决心和敌人斗下去。绝食到第六天,监狱长突然通知陈克,他们接到通知,要把陈克送到刘本功的办公室。陈克意识到这是斗争的第一个胜利,但陈克未动声色,沉静地思索着:他们要干什么?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对策。
那时,陈克还是穿戴那套化装的衣裳。头戴青缎子帽头,身穿青士林布大棉袍,外套仁丹士林布的大褂。下身穿的是小缎子棉裤,脚穿一双皮棉鞋,裤腿用两条灰色丝绸带扎着,手提一根长杆的旱烟袋,一副上层社会的绅士模样。到了刘本功的院子门前,陈克拒绝他们的搀扶,随着警护人员,从容地走进刘本功的院子。
刘本功的办公室,在一个四合小院里,坐北朝南,两明一暗,3间北房。外间摆有两张檀木方桌,4把雕刻精致的雀椅,房间布置得倒是很清雅。可惜,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屠夫。在陈克走近刘本功的院子时,那个在鲁西南臭名昭著的汉奸头子,先在套间里透过窗子对陈克进行窥察。当陈克走近屋前,对其庭院作瞬息环视之际,未等引领的警护人员报告,他先传出惊奇宏亮的声音:“啊!原来是位先生,请进,请进来。”当即有两个护兵打开帘子,让陈克进去。陈克进到屋内,他仍在套间里没动。陈克就势坐在椅子上,窥其作何打算。片刻,另一位护兵从里间走出来说:“请先生里边坐。”陈克进到里间,把帽子一摘,往茶几上一放,坐在沙发上,故意翘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旱烟袋。两人面对面坐着,都不开口。这种尴尬局面,相持了数秒钟,刘本功明显地露出了窘态。显然,陈克在精神上占了上风,于是陈克决定从政治上再压他一下,即先行开口,用缓和的语气对刘本功说:“我是八路军的干部,你是伪军的负责人,咱们立场不同。今天,我被俘,杀、剐、留,全任你。此刻见面,叫我称你什么呢,称呼先生是可以的,叫我称你县长,不行。”陈克的话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刘本功从椅子上站起来,毫无恼意地说:“称什么都可以。”接着说:“听说你几天不吃饭,这可不行,你要吃饭。”陈克坚决地说:“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不吃汉奸饭。”刘本功听了很不自然,可是也没发作,却说:“我不是汉奸,请你来我有话对你说。”陈克也缓和了一下,说:“有话自然可以说,吃饭大可不必吧。”他说:“等你吃饭后咱们再谈。”这时,引陈克进来的那个护兵走进来说:“请先生到外面用饭。”这时,外面桌上已经摆好了饭,两菜一汤,还有几个馒头。陈克喝了几口汤,进到套间里,对他说:“饭已经吃了,有话就请说吧。”刘本功开始讲话了:“我不是真汉奸,现在还不到时候,如到了反攻的时候,我会里应外合的。郓城这几百鬼子,不够我杀的。”陈克说:“你真的还看不清楚当前的形势?”“这要请教你了”,刘本功说。根据刘本功的举止言行,陈克判断他对日本人已经失去希望,他在动摇,在寻找出路。为了展开对他的争取工作,同时,也为了宣传共产党八路军的政策,陈克便开始给他讲起了国际和国内的形势。从欧洲德、意法西斯已经失败,日军在太平洋战场已节节失利;讲到中国战场上,坚持敌后各抗日战场的八路军、新四军已经反攻;国民党腐败无能,八路军抗战必胜,日本必败,只要枪口一致对外,过去能事情可以既往不咎……陈克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刘本功未动声色。当陈克讲到冀鲁豫的形势时,刘本功插话说:“你们打郓城得10万人。”陈克哈哈大笑起来,说:“郓城,岂堪一击,2000人就够了。”他说:“你先回去,好好吃饭。”陈克说:“你说你不是真汉奸,但陈克们未见过你有什么表示,为什么不放陈克出去?”他说:“还没到时候,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我不会杀你,但也不放你,我看你是个人才。”陈克陡然站起,大声说:“你想叫我长期坐牢,那随你的便,叫我跟你当汉奸,那是妄想。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是共产党人,头可断,血可流,牢可坐,志不可改”。刘本功看陈克态度变了,忙又改口说:“好,你先回去,一定要吃饭。”陈克也缓和了一下,说:“吃饭可以,但必须允许我看书看报。”他说:“可以,给你新民报。”陈克说:“我不看。把我带来的书报还给我。”他说:“那没有必要了。”陈克见要回带去的书报不可能,就提出给自己找一部“三国”或“列国志”,刘本功同意了。第二天,给陈克送来了一部《东周列国志》。
同刘本功谈话之后,陈克的生活似乎好了一些,每顿饭都有人给这一碗面汤来,但对陈克的看管依然很严。每天,除姓陶的监狱长和狱卒给他开门放风,很少说话,看守的哨兵还是站得远远的,其他再见不到一个人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陈克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一是弄不清敌人究竟要怎样对付他,若真叫他长期坐牢,又当怎样对付?二是组织上是否知道了他被捕的消息等等,思绪万千,萦绕心头。
大概是在回牢房的一个星期之后,给陈克送饭的伪兵换了一个人。这个人,一改过去放下饭就走的做法,趁送饭的机会,突然,轻轻地问陈克:“要东西吗?”陈克说:“要纸、笔。”他说:“不行。”陈克摸不清他的意图,但又想试探一下,于是,陈克说:“除死以外无有它求。”他听后,以眼示意,好像是说他不是外人,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从这以后,陈克一面琢磨,一面注意观察他的言行,他也多次表示,有事可以托他。陈克估计,这个人可能是组织上派来的,开始试探着把被捕的情况,郓城伪军的动态和刘本动的表现,通过他向外透露一点。出狱之后,才知道是这个人是组织上通过关系,派来照顾陈克的健康的。
在陈克设法探索组织上的信息,考虑如何对付刘本功的办法的时候,突然间,刘本功又派其亲兵把陈克带到他的办公室。未及坐下,刘本功就开口说:“一两天内,我去济南开会,带你到济南反省院住一段,就让你回来。那时,你愿意跟我干也可以,不愿意干也可以去教书。”刘本功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使陈克极感震怒。入狱后陈克曾作了各种准备:长期坐牢、杀头,但从来没想到可能送他去反省院。陈克听了之后,未及思索,即勃然大怒,大声回答说:“我决不去济南,决不住反省院!你刘本功想叫陈克当汉奸,当民族败类,妄想!”刘本功也怒了,说:“我强制你去!”陈克更强硬地说:“你敢强制我去,我就撞你的汽车!”两下里僵持有几分钟,这个土匪头子的态度缓和下来,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可以再商量。”陈克说:“这没什么商量的。”陈克又被送回监狱,回牢房后,气氛显然紧张起来,对陈克分外警惕,似乎怕他会出什么问题。这时,陈克心情极乱,反复考虑,刘本功若真要强制自己去济南,就以撞车、跳车来对抗,宁让其就地枪杀,绝不住反省院。
此后的三、四天,陈克反复思索同刘本功的斗争方法,不料又突然被日本翻译张洪光弄去。对张洪光这个人,陈克非常了解,这个家伙比刘本功还坏,因为他是日本的翻译官,又诡计多端,坏心百出,贯好拨弄是非,所以在伪军中,就连刘本功也怕他三分。他把自己弄来干什么?陈克无法估计,但他坚信一条:不怕。能讲则讲,用刑、枪决听便。
陈克被带进一个屋里,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有穿长袍大褂的绅士,也有穿军装的伪军官,张洪光坐在一个很突出的位子上。陈克从容地进了屋,张洪光指了指一把椅子叫陈克坐下。没等他开口,陈克便说:“我知道你是张洪光先生,张翻译官,也知道你很历害,你这里皮鞭、老虎凳、竹签子、杠子.辣椒水都不缺少。怎么样,今天要我试试?”
“朱先生,你误会了。今天请你来谈谈形势问题,怎么样?”张洪光笑着说。
张洪光开头来这一着,确实出他所料,张洪光到底想干什么?陈克依然猜不透,但他还是做最坏的准备。同时他看到有这样多各方面的伪军上层人物在场,确是难得的宣传机会。于是陈克说:“既然要听,我可以把我党我军对形势的看法和主张,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陈克从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形势,讲到国内抗日战争的状况,讲到冀鲁豫战场和郓城地区的形势,以及共产党争取抗战胜利的方针和政策;最后又把过去山东的秦启荣,河北的张荫梧等国民党的“反共专家”以及投降日本的庞炳勋、孙良诚人等说了一番。历数了他们的恶迹和下场,借以叫在场的这些人思考自己的出路。在陈克说话的过程中,他们很少有人插话,只是在讲到共产党为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所采取的政策时,有些伪军官提出了很多问题。有的问抗日根据地的民主斗争的情形,有的提根据地的治安问题,有的问减租减息的做法,还有的问三三制政权的组织形式等。对这些问题,陈克都一一作了回答。中间,也有一、二人挑衅性的诬蔑八路军对日本人“游而不击”,显然这是国特务分子。陈克立即回击说:“这是国民党内一派以积极反共为能事,暗与日寇合流的顽固分子,唱了多年的老调,早为中国的抗战事实所粉碎。奇怪的是,在今天这个场合——日军翻译官审讯被俘八路军干部的法庭上,以张先生的宾客的身份,唱此‘雅调’,岂不越发滑稽有趣吗?”陈克说了这么一席话后,屋里又静了下来。一直屏息静听,未插一言的张洪光这时说话了:“朱先生,你的头脑很机敏,思路很清楚,难得的人才啊!请回去休息。”以此结束了这场宣传加舌战的局面。
四
春节临近,按说该是辞旧迎新的时候,可是在刘本功的司令部、县政府里,上上下下人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节日的气氛,自从同张洪光那场舌战之后,陈克的心情又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不料,在一个夜晚的ll点左右,刘本功的两个亲兵又把陈克带走。陈克立刻感到形势在恶化,猜想他们是带他去济南,还是要处决?共产党人的气节,促使陈克镇静下来,鼓励自己,要沉着、勇敢。到了刘本功的住处,陈克神情愤怒,刘本功没容陈克开口,很客气地对陈克说:“形势很紧,今晚我放你回去。望你见到曾司令(曾思玉,当时是八分区司令员)说我不是真汉奸,到时侯我要干点事。我原准备送你去济南住一个时期,你不愿意去,现在不行了。日本人已命令要处决你,我从狱中找了个犯死罪的‘白面”(白面,即海洛团)犯代替你,今晚就放你。”没等陈克说话,又把陈克送回了监狱。这时,陈克心里七上八下,很不平静,思索刘本功说的是真是假?深夜l点时分,牢门打开,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一言不发,把陈克架到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名了点,注销了囚犯证。接着就是那几个彪形大汉上来捆绑他。这时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刘本功怕陈克临行前出事,耍的骗局。他奋力挣脱,大声向监狱长喝道:“给我拿纸笔来,我要留字!”监狱长拿来了纸笔,未送到他手里,就被那几个人夺过去扔在地下,押出牢门。门外,大约有两个班伪军,荷枪实弹,前后警戒,簇拥陈克前进。到了十字街口,陈克奋力高呼:“打倒日本侵略者!共产党万岁!”即被他们强力制止了。到了西门外,大部分伪军散开,4个伪军把陈克和另一个犯人拉到一条小沙河旁的一座小破庙前,这里就是刘本功的杀人刑场。被推进庙里后,有人给陈克解绑、脱衣服,把陈克的长袍大褂给那个人穿上。那人见势似乎明白了,奋力挣扎,大呼不穿。给他穿戴好,拉到庙外,“砰!砰!”两声,被处决了。伪军返回小庙后,对陈克说:“参谋长往西北跑!别忘了我们,我姓康,叫康X X,我姓……”
深冬的晴夜,天空一碧如黛,繁星闪闪,东方天边一钩弯月,发着微弱的寒光,积雪还没有融化。陈克紧走几步,停下来定了定神,辨别了一下方向,即朝西北方向跑去。由于担心刘本功反复无常,派人来追,就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个劲地跑。天慢慢地亮了,他在翻越抗日沟时昏倒了。不知什么时候,老百姓把他送到了郓城抗日县政府。县政府的秘书张逊斋认出了他,忙给他收拾了房间,安排他好好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已是下午l点多了。午饭后,逊斋同志给他找来一头毛驴,急奔分区临时驻地——鄄北左营。
回到机关,第一个见到陈克的是炊事员王德胜。他见了陈克一下子怔住了,反应过来之后,就喊:“昌达回来了!昌达回来了!”机关的宋子建、孙乃东、王中等同志闻声从屋里跑出来,一下子把他抬了起来,嚷着:“活见鬼,活见鬼!”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进屋后才知道,枪毙赤匪陈克的布告已从郓城城里送到了分区政治部。大家正在难过,议论着如何去收埋陈克的尸体,现在见他回来了,真是悲喜交加。
刘本功为什么放陈克呢?事后知道,原来刘本功的参谋长阎冠英,是与八路军保持单线联系的内线,对八路军有正义感,平时不大活动,只在重要时刻,给八路军透露一些机密情报。这次陈克被捕后,他听说是八路军的一名高级干部,便一面给八路军领导机关透信,一面说服刘本功留有后路,同时,又做了张洪光的工作。八路军分区得知陈克被捕之后,曾思玉司令员给刘本功送去了限他迅速释放陈克的警告信。这样,刘本功才骗过日本人把陈克给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