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12日,唐山市解放了。15岁的我正在河北省立唐山中学读高一并担任班长。解放第二天,高二甲班的同学高奇来找我,神秘地告诉我:“唐山市学联筹委会要举办一个学生积极分子训练班,现在通知你去参加。”
“哪天成立的学联?”
“昨天!中国共产党冀东区委会批的。”哎呀,年年想,月月想,天天想,共产党派来的人就在眼前!
没过几天,训练班开学了。我在这里接受了共产主义的初级启蒙,特别是学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相结合的产物——毛泽东思想。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毛主席为新华社写的1949年新年献辞——《将革命进行到底》。我完全被那篇文章磅礴的气势所震撼,感受到了那种一往无前、一鼓作气的雷霆万钧的力量。通过学习,再联系毛主席的庄严宣告:“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我好像听到了战鼓声、冲锋号声,我浑身是劲,走路都像脚下安了弹簧。
“五四青年节”那天,市学联召开纪念“五四”运动三十周年大会。我正式听到了党的号召:“我们要发扬‘五四’爱国精神,参军参干,把革命进行到底。”我热血沸腾报名南下。回到家里,爸爸、哥哥看到我决心很大,都支持我参军南下,而妈妈实在舍不得,哭了三天,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也含泪相送。
5月10日,我入伍后才知道,冀东区党委从区党委机关到地、县、区的干部,一半留原地,一半下江南,再加上新招收的青年学生,共抽调3410人,组成冀东南下干部总队。
入脑入心的南下歌声
1949年5月25日,我们出发南下远征。从这天开始,直到10月13日我们到达湖南邵阳,行军路程累计5000余里,用时135天。天上有敌机骚扰,地下有散兵匪特横行。途中大部分是新解放区,再加上空气潮湿、气候炎热,疾病流行,水土不服,南下行军历经艰难困苦,但南下歌声,一路伴我前行。记得解放军进驻长沙时,当时只有50万人口的长沙却出动了20多万群众夹道欢迎。解放军不仅军威雄壮,而且战歌嘹亮。各行各业出动大批宣传队、腰鼓队、秧歌队迎接解放,使长沙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难忘的1949,沸腾的长沙,从大街到小巷,从学校到工厂,到处是一片歌声。南下1949的革命歌曲,唱出了我的心声,引发了我信仰的火花,净化了我的灵魂,促进我上进,引导我走上人生的正路,照亮了我人生的征途。
7月底我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调任中共邵阳县委秘书处干事。那是我48年人民勤务员生涯中的第一个岗位。
邵阳地下党派来代表秘密接头
1949年8月5日,程潜、陈明仁在长沙起义。我们南下干部团随后进驻长沙。白崇禧却调配重兵二十多万,集结于衡阳、邵阳一线顽抗。8月20日,邵阳地下党派来的代表周泽民来秘密接头。他化装潜行五天,穿越国民党“湘赣防线”,来到长沙和我们南下干部会面。我原来对“地下党”抱有神秘感,猜想他戴墨镜,行踪诡秘。可是见面握手才知道他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在校大学生,不过22岁。他介绍了邵阳的近况。
1949年6月6日,邵阳地下党举行武装起义,组建了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中第二支队,连续解除三个乡公所的反动武装。起义部队已经发展到1400人枪。地下党印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约法八章》等宣传品遍及邵阳。护厂、护校、迎解放,如同炙热的岩浆,正在地下运行。9月底白崇禧主力被歼,10月10日邵阳解放。在长沙集中待命的南下干部,行军三天进入邵阳。
小战士脑门上的大铁钉
1949年10月10日夜晚八点,南下到邵阳的260位南下干部,分乘10辆大卡车冒雨进军。走在最前面的是护送南下干部的解放军主力一个排。天亮时分,车队突然停了下来。大家又累又冷,在“寒露风”中冻得发抖。忽然传来命令:全体下车,徒步行军。在晨光中,大家这才看清,公路已经被挖断多处,公路上的杉木桥被烧毁。到处弹坑累累,树木枯萎,被削掉树冠的松树,流着透明的松脂,好像是大自然悲痛的眼泪。
一阵暴雨袭来。天色渐渐亮了一些。再往前赶, 忽然有位女干部惊恐地大叫一声,大家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有个苍白的脸隐约地在绿色湖水中显现,帽子上有一颗红底黄字“八一”五角星在闪动。这是一位小战士的遗体!他是因伤病掉队而被当地土匪歹徒杀害的?还是行军劳累过度而自己失足落水的?大家看到那位小战士双脚两只布鞋已经露底。鞋垫上绣的“下江南”、“打老蒋”红线依稀可见。磨烂的袜子露出苍白的脚板,脚掌上布满几个大白杏似的水泡。在给小战士穿鞋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脚上的水泡不但很多,而且有的水泡还是双层的,有的已经深及皮下肌肉……但是,翻遍全身,却找不到致命的伤口。他怒目圆睁,清澈的双眼,直视蓝天,死不瞑目。他那没有血色、仍然稚嫩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在呐喊诘问:“是谁在背后暗算我?……”我含着热泪为他擦干水渍,反复叨念:“安息吧,我们一定继承你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但是那位小烈士就是死不闭眼。
我伸出颤抖的手掌,罩在他的眼上,往下摩挲。初看那双眼皮和活人一样,柔软有弹性。但手一接触,眼皮和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凉气飒飒。不但没有弹性,还好像石雕铁铸的一样。摩挲十几下以后,他仍然怒目圆睁。我甚至感到小烈士好像没有死,正和你较劲,用力在睁大双眼,胸中有心事要倾吐,满肚子的话要对亲人诉说……
杜秘书也过来察看,热泪滴在小战士脸上。他看到小战士帽子没有戴正,就脱下为他正冠。他忽然瞥见小烈士短发下面有一丝淡淡的血迹。他立即俯身细看,大吃一惊!原来年轻的头颅正中被插进了一根大铁钉。这才是小烈士牺牲的真正原因。
杜秘书带领大家再次立正默哀:“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追查凶手,消除隐藏的祸害!”停顿一下,他又斩钉截铁地说:“我断定这个凶手就在附近!他制造失足落水的假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拙劣手法。使用这个手法的本身,就是要掩盖事实,转移视线。这恰恰是凶手就在附近的铁证!”
再抬头,小烈士的双眼已经阖上!我惊愕得瞪大双眼,心想:难道真是他英魂不散?难道真是他听到了杜秘书的正确判断?也可能是小烈士眼皮水分已干,皮肤收缩了吧!我内心真实想法宁愿是前者。我暗暗发誓:我要接过你的枪为你报仇。
四个月后,杜秘书率我到邵阳龙山搞减租反霸工作。一位年过古稀须发皆白、人称“秀才”的老人告诉我们:“七十年前,土匪匡矮子当上了土霸王,他儿子子承父业。有一大‘发明’超越乃父,就是‘金木水火土杀人法’:金是铁钉钉头,利斧剁脚筋;木是乱棒打死,竹签钉手;水是灌辣椒水,坐水牢;火是烧烤烟熏;土是活埋‘放炮’(活人被埋在土里憋死,肚肠会爆炸)。正因为他心黑手辣,被人称为匡大辣子……”还有一位坐过水牢的妇女揭发出惊天秘密:“八月十五那天天没大亮,我在厕所门缝里看见有个年轻解放军,蹩着脚走在队伍后边。他坐下挑脚上的泡。土匪头子匡麻子从院里出来,把解放军打倒在地。又用一根大铁钉打进他的头顶,再戴上帽子,丢到水里……”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间一到,一切都报。根据群众举报,恶霸和匪首都得到法律严惩。
我亲手捕获的第一个土匪
1949年12月23日,邵阳市军管会集中开展了地毯式清查搜捕。县委杜秘书给我一支美式30自动步枪, 我仍然按照中正式步枪搬弄,枪支走火,轰开二楼地板,打穿战友的水壶。我受到严肃批评。
但是,也是这一天,还有让我欢呼雀跃之事——我亲手捕获了第一个土匪,受到表扬。
凌晨5点,三发红色信号弹升空,全城大清查统一行动开始。我被分配在“三府街”清查。这一带原来是国民党第六绥靖公署驻地,是赌博卖淫的聚集区。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旧社会最底层的乌烟瘴气;我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出卖灵魂和肉体;第一次知道在清澈的资江河畔、美丽的吊脚楼上,还隐藏着污秽和恶魔;第一次见到挂在墙上玻璃镜框里的“乐女证”,在涂脂抹粉的妓女相片上方,端端正正地印着国民政府青天白日旗。
在清查一栋吊脚楼时,我忽然发现床后有动静,从蓝黑色苎麻蚊帐后伸出一条刺着青色毒蛇的手臂,在被褥下翻腾。我立即大喊一声:“不准动!”那黑手还是乱翻乱抓,抓出一杆像枪又不像枪的东西。我急出一头大汗,立即朝人影上方开了一枪,打在杉木板墙上。哗啦一声,墙上的“乐女证”掉下。我们看见一个人影战战兢兢地把两只手举在头顶。小李和小赵从帐子后边揪出一个烂鼻子的家伙。再看那家伙手里抓的是一杆湘妃竹做的大烟枪。小赵还从被褥下搜出一支手枪。看到搜出真枪,大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家伙是一个进城嫖宿的土匪小头目,刚才慌乱中他抓错了枪。我们把他押送到军管会。军管会把枪奖给县委。我仔细察看那枪,型号是FR-45,是美国战略情报局(OSS)制造,作为“美援”送给蒋介石,蒋介石却把它送给了土匪。
三点成一线,毙敌立奇功
1950年春,领导派我到和安乡成立农会。我们找到了出身好、作风正派的农民,建立了阶级感情,经过个别串连,发展贫雇农30多人入会。按照一个老农协会员提议,我们沿袭1927年成立农会办法,杀了一只大公鸡,鸡血滴在红茹酒里,每人喝一口,发誓同生死,共患难,同心协力推翻三座大山。由于有了这个基本队伍,我们掌握了这个乡的真实情况,顺利开展了减租减息工作。二个月后,清算收回稻谷200余担。为了保护粮食,我们把稻谷集中在祠堂一楼粮仓。我和五位农会干部住在二楼。我们既学习上级通报表扬的南下干部魏春富三杆枪打垮敌人一个团的大无畏气概,又总结他们受轻伤的教训。我们用土砖堵了窗户、垫了床下楼板,自造了一个可攻可守的土碉堡。有天晚上,土匪又来打黑枪。因为有20公分厚的土砖保护,我们没有受伤。但是我看到有的子弹穿透床前楼板斜射在墙上。看到“两点”,立即联想到老干部教我的“三点成一线”,第三点那里肯定就是敌人。我逆向思维,顺着两点之间的直线,隔着一层楼板打回两枪。只听楼下一声“啊呀”!土匪逃之夭夭。事后查看,地下一片血迹,一个匪首逃进深山伤重身亡。后来,我们又召开公审大会,县人民法庭当场宣判处决了欠有11条血债的“反共救国军”团长锺岳。大长了人民的志气,但也更引起敌人的仇恨和惊慌。反动地主胡玉南组织“黑杀队”多次开会密谋:“悬赏光洋100元,要小北方佬路福贵(即作者)的人头”。就在他们暴动前夜,一个姓胡的农协会员,及时举报。我们立即先发制人,端了“黑杀队”的老窝,缴获长短枪各一支,土造枪十余支,胡玉南被法办。我至今感激农协会员救命之恩。
“没有见过哪场革命会被头颅吓退”
1949年10月13日,我们背着背包进驻接收了国民党邵阳县政府。
县政府门口有棵大槐树,枝叶干枯,开始并没有引起我们注意。后来,周围老百姓含泪告诉我们:“过去,这棵槐树枝繁叶茂。可是今年7月21日,反动派在这棵槐树上挂过壮烈牺牲的地下党湘中二支队尹如圭司令员的头颅,示众四天。周围群众痛恨敌人迁怒于槐树,剥掉了树皮,往树根上浇开水,大槐树枯萎了……”
面对群众的真情诉说,我热泪盈眶,肃然起敬。每次经过县政府大门口,我都默念鲁迅的名言“没有见过哪场革命会被头颅吓退”。心中宣誓,我们会为你们报仇,完成你们的遗愿。
果然,这一天到来了。中共邵阳地委、158师和军分区联合成立剿匪指挥部。经过长途奔袭,围追堵截,全歼反共救国军一个师。12月8日,邵阳最大匪首陈光中被活捉了!
陈匪光中1927年“马日事变”忠实执行“宁肯错杀千人,不可漏网一个”的血腥政策,大肆屠杀工农运动骨干,一次上交300个铁丝穿起的人耳,被蒋介石看中,提升为六十三师师长。邵阳解放后,陈匪又啸聚2000人顽抗,被委任为 “反共救国军总司令”。听说陈光中被活捉,城乡人民一片欢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12月25日,召开了三万人大会。对匪首陈光中公开审判处决。
南下壮歌
我的好友崔葆成同志(河北丰润人),南下后在隆回县一区人民政府担任支前干事。为了完成征粮任务,他自告奋勇:“我年轻,让我到最偏远的地方!”1949年10月24日,崔保成身背长短枪各一支,深入到被陈光中盘踞的滩头乡开展征粮工作。开完乡保长大会,刚刚出门,就被匪徒杀害。一个月后,政府将杀害烈士的土匪大队长朱某捕获。1952年,隆回县人民政府将崔保成坟墓迁到县城烈士陵园。隆回县人民政府特意为他撰写挽联:年近弱冠,革命精神今犹在;含笑九泉,英雄气概永世传!
还有好友阎振远同志,河北省滦县人。南下在武冈县二区政府。他深入到寥清乡剿匪征粮。3次捕获匪徒荣立战功。寥清乡3个伪保长,串通一气,花400块光洋,买通了匪首邓兆瑞,说:“打死这个抓获我们几个弟兄的小北方佬!”100多名匪徒包围了祠堂。阎振远同志开枪掩护群众退却,自己留在最后,枪被打断,仍怒斥敌人。烈士死后还被刺20刀,肢体破碎,耳朵被土匪割走请赏,胃里流出来的都是红薯芥菜,没有一粒米饭。
邵阳地区在一年多的时间内,不仅超额完成征粮、支援20万大军过境任务,而且歼灭各类反动土匪武装100多股,3万多人,缴获各种枪支12000余支,迫击炮26门。从根本上清除了匪患,建立了人民政权。邵阳地区共设区政府56个,乡政府976个,村公所7847个。发展农协会员104万多人,民兵12万多人。共和国大厦矗立在牢固基础之上。
经过艰苦斗争,邵阳地区阳光普照。但是,全区新老干部也牺牲了三十多位同志。他们牺牲时年龄大都不过二十岁左右,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用“黎明年纪”的鲜血,染红了江南大地的黎明。时光流逝已过一个甲子,每当想起他们,我心里的热血就往上翻涌,很多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晃动……60多年前的鲜血已经浸透了我的心扉。我永远珍惜我为共和国大厦奠基打夯的经历,珍惜我记忆中湘西南下的血色黎明。
啊,我的南下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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