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崮浴血(文/严雨霖)

yan7106 发表于2017-10-06 10:59:26

    情报、紧急情报,一份接一份地传来。日军纠集了五万余人马,从临沂、莒县、沂水、蒙阴等县拉开大网,向沂蒙山区汹涌滚来。“大扫荡”开始了。我们山东军区特务营,卫护着军区领导机关,离开了甲子山区,越过沂蒙公路,向西北方向转移。

    入夜,到了蒙阴东南的桃花坪。首长决定部队在这里休息一宿。按战斗部署布置好岗哨以后,已经是深夜了。

    在营部狭窄的小屋里,黯淡的灯光摇曳着。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各连的宿营报告,忽然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在这局势十分紧张的时候,担任警卫的只有我们一个营,我心里怎能平静呢?我匆匆向外跑去。

    通信员迎面跑来:“报告营长,西北方向有枪声……”

    接着,派往西北方向去的侦察员也回来报告:“蒙阴方面发现敌人!”

    一切迹象表明敌人合围上来了。我一面派侦察员给首长送去情报,一面命令通信员传令各连集合,准备战斗。

    根据首长的指示,我们立刻以两个连作前导,一个连为后卫,迅速向东转移。大约半夜时分,来到临朐县八区境内,前面又发现了敌人。为了避开敌人,我们又折回头南奔沭水、马站一带,准备寻找敌人的空隙,冲向外线。

    抵近笛崮山的东麓时,天快亮了。情报又连续传来:

    “沭水、马站一带发现敌人骑兵!”

    “南面沂水的敌人向北开来!”

    “西南蒙阴的敌人占领了桃花坪!”

    “……”

    被包围了!我预感到一场激战即将来临,迅速打开了匣枪的外套,扳起机头。

    部队停在路旁,我匆匆地巡视了各个连队。战士们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我,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射出坚毅的光芒,那肃穆的神色好像在说:“我们懂得怎样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下命令吧!”

    我一边走,思潮也在不断起伏:凭着我们的五百个战士,杀开一条血路,保卫首长和机关冲出去;或者我们把敌人吸引过来,给首长和机关闪出一条空隙……第二个念头像一根大钉 在心里,越扎越牢。我想,只要省长和领导机关能安全地转移出去,就不怕流血牺牲。我慢慢地向首长跟前走去。

    王建安副司令员站在路边一个土坡上,两臂背在身后,凝视着笛崮山。我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便停在一边。久久地沉默着……

    “严营长!”他的声音坚毅而严厉,把我从沉默中唤醒。

    我答应一声:“有!”

    “占领笛崮山!”他目光炯炯注视着我,“准备战斗!”

    我带领部队爬上笛崮山。王副司令员也紧跟在后面。

    笛崮,是一座东西一里来路、南北不到半里的小山。遍山岩石嶙峋,山头有一圈倒塌了的围墙和几处破屋断壁。东面是十多丈高的悬崖,石壁刀切似的齐陡,下面是一条铺满卵石的干涸河床;西面和南面是平坦的山坡,可以攀登;东北面一里多远的地方,有一块小高地,像一个卫士捍卫着主峰。

    王副司令员把地形察看了一遍,指着东北面的小高地对我说:“在那里放一个排,作为笛崮主峰的前哨阵地。其余的部队以西面和南面为主要防御面。尤其是西面,要特别注意!” 他强调指明容易被敌人突破的地方。

    “是!首长。”我一面回答,一面在心里琢磨:该派哪个排到小高地去呢?谁带去好呢??这时候,他看了看表,严肃地说:“军区领导机关的安危,就要看你们这一天的战斗了!记住,一定要坚持到黄昏。坚持到黄昏,就是胜利。要顶到黄昏,最重要的是用各种方法保存你们的战斗力!”

    首长的指示,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立即回到营的指挥位置上。

    向小高地去的一个排出发了。我久久地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三十多个健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昏暗的夜幕中。这是全营战斗力最强的一个排,天亮以后他们就要首当其冲地投入战斗。通信员把一连连长和指导员请了来。我对他们说:“你们连是红军的底子,是有光荣历史的连队……”

    “营长!连长王继贤打断了我的话:“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代表全连的同志请求把我们放在西边!”

    指导员谢训也紧接上说:“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只要有一人一枪,决不离开前沿一步。” 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紧紧地握着他俩的手嘱咐说:“要记住,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坚持到天黑。要注意保存力量,经常放在前沿的部队不能超过一个排。你们不到万分危急的关口,我决不给预备队!”“行!”王继贤一把抓住谢训说:“老谢,我先上,你隐蔽,不到紧要的关口你就别出来。”这个急性子,说完以后,又孩子般地笑了。

    部队进入阵地后,就构筑工事。狭小的笛崮山立刻响起了铁锹、铁镐的声浪。

    天色渐渐亮了,曙光中模模糊糊看到敌人的骑兵在周围巡逻,步兵也正在向我蠕动。

    霎时,远处一阵轰鸣,随着刺耳的尖啸声,东北小高地立刻升起一团团黑烟,敌人开始炮击了!战士们都伏在围墙后面,全神贯注地了望着小高地。我也把身子探出工事,注视着那里的动静。可是,除了浓密的烟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才渐渐地稀疏下来,停止了。接着,暴风骤雨般的枪声和手榴弹声,越响越凶。我几次暗暗地问自己:“应不应该派一个排去增援?”每当这个问号一出现,王副司令员的指示便立刻在我心中回荡起来:“……要顶到黄昏,最重要的是用各种方法保存你们的战斗力……”理智一次又一次压抑住了内心的激动。是啊,面对着数十倍于我的敌人,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换取一整天的时间。现在仅仅是开始,每一个人,每一粒枪弹,都需要珍惜、再珍惜!

    一个钟头以后,枪声稀落下来,小高地周围的烟雾消散了,山头上露出了一面日本旗。我跳起来,放开喉咙喊道:“同志们!不让敌人前进一步,为烈士们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阵地上立刻响起一片悲壮、激昂的呼声。我看着战士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誓死不屈的光芒。

    十点三十分左右,北面大坪山上敌人的炮群,又袭击笛崮主峰了。山上硝烟弥漫,弹片和石块乱飞,不少同志负了伤。

    敌人从三面发起了猛攻。闪着寒光的刺刀步步逼近。王继贤同志在前沿阵地上跑来跑去,指挥部队反击敌人。一排排手榴弹倾泻下去,敌人尸体越积越多。我们的伤亡也在不断增加。但战士们以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勇敢,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午后一点多钟的时候,各连相继报告:手榴弹打光了。正在这时,西面的敌人冲上了一连的阵地前沿。只见王继贤同志带着十几名战士跳出工事,与敌人拚了刺刀。战士们激昂的呼号声,敌人尖厉的嚎叫声和刺刀撞击声响成一片。经过二十多分钟的厮杀,敌人终于遗弃下十多具尸体,溃退下去。

    又是一阵沉寂。王继贤同志匆匆地跑到我的面前,只喊了一声:“营长……”便停了下来。他满脸汗水和烟尘,棉衣裂开许多口子,手臂和腿上有几处血迹斑斑的刀痕。我明白他的来意,他需要增援。正当我考虑应不应该给他增加兵力时,只见他紧皱了一下眉头,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轻声地说:“营长,我回去啦!”说完,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抽身便向前沿跑去。我望着他的身影,想着他刚才把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和那微笑的表情,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可是,就在他接近前沿的时候,一颗炮弹爆炸了。烟雾消散后,我扫视了一遍整个阵地,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的心立刻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了。我强忍着悲痛,厉声命令道:“谢训同志,带一个排上去。”我也跟随队伍冲到了前沿。

    四点多钟的时候,军区机关的参谋、干事和首长的警卫人员都投入了战斗。离天黑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感到时间实在过得太慢,太阳迟迟地不落,恨不得一脚把它踢开!

    在敌人第八次冲击的时候,谢训同志也负了重伤。他抹着脸上的鲜血,吃力地站起来,挥动着右手,激昂地喊着:“同志们!坚持到最后……”接着身体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我扑到他身上,用力推着,大声喊着。可他一声也不回答,渐渐地合上了双眼。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久久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

    王副司令员叫我去受领新的任务。我抹了抹脸上的泥垢,整理了一下被弹片划破了的军衣。

    他站在一块大光石的旁边。我跑上去,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他点了点头,抓住我的手,亲切地说:“你们辛苦了!”

    首长亲切的话语,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我问首长有什么指示。王副司令员说:“现在我带机关突围,你带着战士们在这里箝制敌人兵力。我们走后二十分钟至半小时,你们就迅速撤退。记住,要机动灵活,懂吗?”他一口气说完了要说的话。

    我肯定地回答:“懂啦!”随后又不安地加了一句:“没有部队保卫,首长们可要小心啊!”

    “放心吧!我们都是战士,都可以战斗!”他笑了,我也笑了。

    机关已经走了,我不安地倾听着机关突围的方向,不断地看着表。战士们也不断地向我询问着时间。多么漫长的时刻啊!二十分钟终于过去了,仍没有传来枪声,大家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是今天第一次感到了轻松。

    敌人十分清楚,天黑以后对他们非常不利,因此冲击一次紧接一次。我们只剩下十四个同志,敌人最后一次冲击又开始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敌人,从三面步步向我们围拢。东面的倒下去,西边的又拥上来。打得正激烈的时候,一个战士忽然小声对我说:“营长,没子弹了!我问了一下其他人,每人也只剩下几发。敌人更加逼近了。根据时间判断,首长和机关已经突出了重围,于是我命令大家边打边撤。我们轮番掩护,敌人步步不离,紧紧跟来,退到东面悬崖顶上,再也无处可退了!

    一个战士看了看悬崖,轻轻地问:“营长,首长和机关能安全转移出去吗?”当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轻松地说:“这就好了!”

    大家站在悬崖上,谁也不说话,一齐看着我。我看了看每个同志,问道:“同志们,我们是什么队伍?”一声响亮的回答:“我们是人民的战士,共产党的队伍。”

    “能让敌人抓活的吗?”

    “不能!”

     忽然,十四个同志一下围拢起来,紧紧地抱着,互相看着,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眼睛里充满了对敌人的无比的仇恨。沉默了许久,一声高呼迸裂:“跳!”一个高大的身影随即飞下悬崖。接着,一个跟一个,紧抱着枪,像一群雄鹰似的飞向深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剧痛,把我唤醒。我强力睁开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昏昏沉沉,天旋地转。我索性合上眼,尽量追忆过去的一切,但脑子里空空的。我索性合上眼,尽量追忆过去的一切,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活着,只觉得昏昏沉沉,天旋地转还活着。”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便苏醒过来。我伸手摸了摸四周,那大大小小的卵石,使我想起是在笛崮的悬崖下边,接着又听到一些轻微的呻吟声,于是又想起还有十三个同志……

    我用力翻了个身,吐出摔掉了的四颗牙齿,一寸一寸向着发出呻吟的地方爬去。刚爬了几步,头上的冷汗直冒,浑身一轻,又昏厥过去……

    大约又过了两个钟头,我才勉强能坐起来。我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去找其他的同志。六位同志牺牲了,另外七位也都已苏醒。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夜里坚持着爬出去。于是,我们带上武器,悄悄地向西方,向着机关突围的方向爬去。

    白天钻山沟,晚上找部队,艰难地奔波了五天五夜,终于在马牧池镇上找到了军区司令部。

    在一个大院里,我们八个人互相搀扶着排好队。王建安副司令员来了,我喊了一声立正,转身向他敬礼:“首长,军区特务营完成任务,向您报告!”

    首长匆匆走向队列,从排头起,一个一个握手,一个一个从上到下地看着我们。然后走到我面前,紧握着我的手,只说出一个“就”字便停住了。我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他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转向全体同志,庄重地说:“同志们!不要悲伤!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要更勇敢地战斗,为那些光荣牺牲了的同志报仇!”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其他七位同志,个个昂首挺胸,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镇静了一下,又问:“首长,那天转移顺利吗?同志们都安全?”

   “安全,没有和敌人接触,全部顺利转移出来了。”首长满意地说,接着递给我一张报纸。一眼看到一排大字——《笛崮突围记》,我贪婪地看着:“……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立刻,那与敌人厮杀着的王继贤同志,那身负重伤仍指挥战斗的谢训同志,那纵身跳下悬崖的身影……壮烈的场面一个个重现在眼前……

    沂蒙山雄伟地耸立着,它象征着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意志。浴血笛崮的烈士们的坚强精神,像巍峨的沂蒙山一样,万古长存,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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