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一打来,我们家乡——山东临沂县任桥村(来任桥划归苍山县)就被烧得精光。爹和娘含着眼泪,在烧焦的屋框里,搭起一个破席棚,一家人白天出去给地主家干活,晚上就蜷缩在这里歇息。
一天夜里,狂风卷着大雪,扯得席棚吱吱作响。我蜷在草堆中,冻得牙齿咯咯直打架,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听见爹和娘在小声谈着话,起先是商量借粮的事,后来爹突然说: “高泉回来了!”
我心里不由一喜。高泉是俺庄最早参加八路军的一个。他们部队就在我们这一带活动。他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唱歌,讲打日本的故事。现在听说他又回来了,我一丝睡意也没有了,睁大着眼睛听爹继续说下去。
爹说:“坤他娘,我想跟高泉去当八路打日本,你看怎么样?”
娘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抽抽噎噎地说:“你走了,我们娘儿几个可怎么过啊!” 俺家九口人,只有爹一个劳动力。爹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给地主干活,还顾不住全家吃糠咽菜,妈还得到地主家去洗衣服,做针线,挣一点残汤剩饭。要是爹一走,日子就更难熬了。妈这一说,爹也不讲话了。棚里一阵寂静,只有寒风像要席卷一切似地打着唿哨,一阵阵从棚外滚过。
突然爹说:“那就叫坤跟高泉去吧?”
娘听了就说:“你发疯了,孩子才十四岁,连大枪也扛不动呀!”
爹又说:“扛不动大枪,可以背盒子炮嘛!”
娘哭道:“我舍不得。”
爹生气地说:“唉哟!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你光知道疼自己的孩子。你看咱村多少年轻人参加了八路,人家也是父母养的嘛!过一阵,爹又说:“你没听高泉说,国亡了哪还有家。只有把鬼子撵出去,才能过 安生日子。”
爹越说声音越大,娘埋怨道:“看你,把孩子吵醒了! ”接着,深深叹了口气:“那就让孩子去吧!”
我一听娘答应了,全身顿时热了起来,牙齿也不打架了。我是多么想当八路军啊! 每当看到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批去参加八路军,我就抱着爹娘的膝盖央求,但爹娘总是说:“你还太小呀!”不让我去。
这一夜过得真慢,好不容易熬到公鸡叫。我悄悄爬起来,迎着刺骨的寒风,踩着过膝的大雪,一股劲跑到高泉家门口。大门还结实地关着哩!焦急地在大门外踱来踱去,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见高泉开门出来。我迎上去就问:“我年纪小,当八路要不要?”
高泉愣住了,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要当八路,打鬼子。是爹叫我来的。”
“噢! ”高泉笑了。他把我叫到屋里,用条帚扫去我身上的雪,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说: “是爹叫你来的吗?好!明天我带你去试试看。”
第二天,太阳照到当头的时候,高泉带我来到沙埠村。村子里不断碰到三三两两的八路军,有的扛着枪,有的扛着梭镖或大刀。还有一些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小八路。看到这些小八路,我的心立刻踏实了。心里想:不收我就不行,兴人家当兵,就得兴我当兵。”
我跟在高泉后面一蹦一跳,走进一间小屋里。高泉告诉我这是连部。一个粗眉毛、大眼睛、红脸、高个儿的人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望着我。高泉向他敬了个礼,说:“连长,这是俺村的刘坤,来当八路军的。”
我也学着高泉的样儿给连长敬了个礼。连长张开大嘴笑了,一双大手按着我的肩头问:“ 你是自愿来的吗?”
“嗯。”我望着他,点点头。
“来干什么?”
“背盒子炮,打鬼子!”
周围的几个同志听了我的话笑了,但连长没有笑,又问:“为什么要打鬼子?”
“不愿意当亡国奴呗!”
连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叫人拿来又热又香的煎饼。我一点也不拘束了,放开裤腰带,美美地吃了个饱。
饭后,一个圆脸中等个儿的八路军——大家叫他二班长,把我带到班里。他帮我换上一件又肥又大的棉袄,束上一根皮带,插上两颗手榴弹,背上一把闪闪发光的大刀。我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十足地在屋里一摇一摆走了几趟。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这两个月里,我给班里同志添了不少麻烦:夜里不敢站岗,班长和同志们陪我站;行军走累了,同志们帮我背东西,到了宿营地烧水给我洗脚;鞋子破了,班长趁我睡觉的时候,给我补好……
一天下午,班长正教我读识字课本:“侵略军,狗强盗,带着飞机和大炮,来到中国瞎胡闹……”读着读着,忽然有人大声喊:“刘坤,你爹来啦!”
我丢了识字课本,爬起来就往连部跑。跑到连部门口,听见连长说:
“你是自愿来的吗?”
“是自愿来的。”
啊!可不真是爹的声音吗!我一头闯进连部。爹见了我也高兴得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只顾上下打量。过了好一会,才摸着我的头激动地说:
“坤,爹来和你一起干八路,打鬼子啦!”
我连忙担心地问:“娘怎么会让你来呢?”
爹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后,鬼子又下咱村‘扫荡’了几次,咱家那个破席棚又给狗日的用刺刀挑了。村里的年轻人受不了鬼子、汉奸的气,都跑出来当八路军啦!你娘说:‘你在家我也是要饭,你走了我还是要饭。去和坤一起当八路吧!早点把鬼子打跑。’”
我听了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爹用袄袖替我擦了擦眼泪,反而笑着说:“当了八路军就不兴小孩气啦!你娘要是知道咱爷儿俩在一块当兵,不知会多高兴哩!” 连长把爹分在我们二班。和爹在一个班里抗日,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每次集合出操,爹站排头,我站排尾。向右看齐的时候,我可以看到爹的鼻梁,夜里睡觉,我和爹睡在一个被窝里。
可是,不久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爹有个怪脾气,做错了事,班长和其他同志说他,他不过红红脸,就接受了,可我说他,他就横眉瞪眼,直想打我。
有次出操,班长已经发出了“立正”口令,可爹还弯腰擤鼻涕。班长看了他两眼,他仍没有觉察。等一收操,我就冲着他说:“爹,你怎么搞的?班长喊过‘立正’了,你还擤鼻子!同志们都看着爹笑,爹把涨红的脸向下一拉:“别人没说我,你才当了几天兵,就来管我啦!气得我一天没和他说话。
到了晚上,爹背着班里的同志把我叫到一旁,先是检讨他的不对,然后说:“我才来,不大懂部队上的规矩。今后,我有什么错处,你看我两眼,我心中就有数了,可别在大家面前,叫我下不了台……”
打这以后,爹不管做什么事情,眼睛总瞅着我。∪如上课,别人都坐得好好的,可他因在家里蹲惯了,偏爱蹲着;但见我一使眼色,他就连忙坐下了。
爹到底是年纪大经事多,经过学习各方面的进步都比我快,有好几次战斗,他都受到连长的表扬。有一次,城里头的五百多鬼子和三百多伪军下乡抢粮,我们和他们打上了。我趴在坟包上向敌人射击。战斗越打越激烈,因为敌人太多,情况不利,班长发了撤退的命令,我只顾打枪,扭头一看,班里人都走完了。我手脚一慌,拉下的枪栓还没推上去,爬起来就去赶队伍。大约跑有五十多公尺,觉着敌人并没追我,这时才发现班长和爹在掩护我。我加快几步,一下滚进班长的工事。举枪一看,糟啦!枪栓丢掉了。
“枪比命还要紧哩!入伍后,班长老是这么教育我,我顾不了向班长请示,提起枪又往回跑。爹和班长大声喊:“刘坤!你要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大声说:“枪栓丢了,我去找枪栓!”
还好,跑了不到二十公尺,枪栓就找到了。我拾起来赶忙又往回跑。子弹在我身旁扑哧扑哧直叫,真险呀!
战斗结束后,在班的战斗检讨会上,爹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气冲冲地朝我说:“你的眼长到哪里去啦?班长打撤退的手势,你为什么不看!没有一点组织观念。”
这时,班长又站起来说话了:“连长经常给我们说,一个战士,不但要机智勇敢,还要时刻注意指挥员的动作和口令。以后战斗中,刘坤同志要特别注意,不然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带来损失。”
散会后,爹又找我个别谈话。近来,他总是这样,不管我犯了什么错,开会批评过以后,总要找我再谈谈,上个小课。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一九三九年冬天。这时候我们的家乡成了抗日根据地。在共产党和民主政府的领导下,家里的生活有了保障,母亲也不再出去要饭了。从此以后,爹的抗日劲头更大了,班里的同志都称他“老积极”,他成了连里到处受欢迎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