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第三章

璞平 发表于2017-10-07 18:05:54

第三章

8

父亲至今清楚记得,他和曹振东是在锦阳关南面一个山坳里俘虏的李满囤。此前李满囤曾经数次从国民党军队和八路军里开过小差,多年兵役的经历已经把他磨练成为地地道道的老兵痞子。谁也没想到,这次被俘,梦幻般地使他后半生的命运彻底发生了改变。

当时天色已晚,父亲他们完成了阻击敌96军暂编12师任务之后,从阵地撤下,沿着蜿蜒的山路向莱芜战役的主战场吐丝口方向集结。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仍然可以依稀听见远处传来零散的枪声。这一带到处是茂密的树林,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教导员刘挺柱说:“各连排都给我瞪大了眼睛,绝不能让一个漏网之敌从我们眼皮底下溜掉。”父亲的5连一向是全团的尖刀连,父亲的1排又回回都是全连的突击排。此时父亲挎着一支崭新的美式m3冲锋枪,带着1班长曹振东走在队伍最前面。

父亲说,这次锦阳关阻击战中,他从一个国军排长那缴获了这支崭新的美式m3冲锋枪,顿时喜出望外,便把原来那支笨重的美式汤普森冲锋枪送给了1班长曹振东,曹振东那支保险有点失灵的德式mp18冲锋枪就理所当然地送给了2班长许二虎,而许二虎使用的ml伽兰德半自动步枪自然就到了3班长王兆周的手中。老实巴交的王兆周知足常乐,因为他还一直使用着三八大盖,虽然都是外国货,但小日本的轻武器和美国造绝对不是一个档次。

解放战争初期,由于华野在战略上处于守势,主要是和国民党主力军队打运动战,歼灭仗打的并不多,因此部队很少缴获欧美式武器,所以步兵连队使用的武器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虽然也有美国造、德国造、英国造和苏联造,但更多的还是抗日战争时期缴获的日本式以及国产的中正式,尤其是缴获的冲锋枪还很少。我看过一个资料,1946年7月,整个共军队伍中只有2678支冲锋枪,就是装备最好的东北联军1纵,也仅有92支。后来随着战争规模的逐渐扩大,我军才加快了缴获各类外国武器的步伐。老兵淘汰了老套筒、汉阳造,班长换上ml伽兰德半自动,排长则配上了各式冲锋枪,有的甚至和连长一样用上了王八盒子、二十响。我父亲当时已经提了排长,但他一直没有配短枪。父亲说,使用冲锋枪比手枪更能淋漓尽致地发泄男人心中的邪火。

父亲淘汰给曹振东的美式汤普森冲锋枪最早是m1919式,一战期间投产使用。由于当时好莱坞黑帮片中的许多匪徒都喜欢用这种枪,导致其声名狼籍,被称为“好莱坞流氓”,再加上它枪管几乎是普通冲锋枪的两倍,虽然射程远、火力猛,但实在太笨拙,因此在美国乃至欧洲市场一直销量很低。可没想到1923年进入中国市场后,却大受欢迎,尤其是山西军阀阎锡山特别喜欢这种枪械,专门让自己的军械厂大批量生产仿制的汤普森,将其普及到每个班,另外组建了独立的冲锋枪分队。抗战初期,晋军在涿州、中原、绥远和忻口等许多战役中,都大量使用,功不可没。可以说,晋绥军中汤普森冲锋枪如此大规模成建制高比例的装备部队一直位居世界各军队的之首,比发明这种武器的欧美国家军队早了将近20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军才大量生产和装备这种武器。

曹振东原来使用的德式mp18冲锋枪,中国军队并不陌生,早在直奉战争期间就转卖到中国,并且很快为北洋政府仿制。这种枪全长 815毫米,重5.2公斤,装弹容量为32发,采用开膛待击的自由枪机式,主要部件靠机床冲压成形,精密度要求比较低,便于仿制。最初的仿制品中,是以7.65毫米口径为主,后来改为7.63毫米,以求与毛瑟手枪子弹通用。它的优点是瞬间火力大,但只能连发,不易控制节奏。由于枪管上有许多散热孔,被广东兵戏称为“猪笼机”。抗日战争前,奉军高级将领卫队都以此枪为基本配备。红军时期缴获最多的冲锋枪也是这种型号的仿制品。长征途中飞夺泸定桥战斗中,十八个红军勇士人手一支mp18冲锋枪,硬是来了个虎口夺桥。至今到图书馆翻阅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报纸,每每可以看到“红军装备虽劣,但往往集中手提机枪猛扑一点,致频频得逞”。文中所说的“手提机枪”就是称雄一时的mp18冲锋枪。

父亲这次缴获的美制m3冲锋枪二战美军士兵的常规武器,它结构简单,体积轻便,性能可靠,射击精确度高,主要零部件采用了冲压件,因此生产成本低廉,产量极大,抗战后期大量输入中国军队,国军中的美械部队达到了每个步兵班装备两支。内战爆发后,更是大幅度攀升,到1948年三大战役打响时,有的国民党军步兵连竟配备了四、五支。而解放军缴获的数量也达到历史的顶峰。当时10纵里流传着“背上十斤半,来把排长干”的顺口溜。这“十斤半”就是m3冲锋枪。有了这个宝贝,父亲自然毫不吝啬地将火力虽猛但实在笨重的汤普森慷慨送给了曹振东。

那天最先发现敌情的是1班长眼尖耳灵的曹振东,他大喊一声:“排长,有情况!”父亲精神一抖,带着全排呼啦一下就将前面一个松树环绕的小山坳包围了。这个葫芦形状的山坳周边是高耸几十米的峭壁,地势易守难攻,如果躲在里面的敌人拼死顽抗,还真的一时半会拿不下来。幸亏双方乒乒乓乓没打多久,早已丧失斗志的敌人就用刺刀挑出一块白布晃来晃去。一场遭遇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父亲他们冲进山坳口,只见满地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武器弹药,有美式m1919勃郎宁机枪、ml伽兰德半自动步枪、mlma式卡宾枪、德国造p38式9毫米冲锋枪,还有几门60毫米和105毫米迫击炮。几十个国民党兵则非常老练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就像受过专门的投降姿势训练。众人之中,只有三个人的缴枪姿势与早众不同。一个十七八的娃娃兵,跪在地上,满脸恐惧,双手高高举着一支m14式7.62毫米自动步枪;另一个剃着板寸头脸色惨白的青年虽然蹲在地上,但没有将手举过头顶,而是张开十指,自然地把双手抬到胸前,即不受辱,也表示了自己手中没有武器;最有意思的是一个黑脸的家伙,双手交叉抱在脑后,半靠着一挺支着三角架的重机枪,军帽扣在脸上,仰面朝天,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如果不是那一个个慢慢上升的烟圈,还真以为他优哉游哉梦见了周公。

父亲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这些国军士兵互相瞅着,没一个人吭声。曹振东火了:“都他妈的哑巴了,没听见俺排长问你们呢。”这时候,那个黑脸兵慢悠悠地答腔了:“这还看不出来呀,哪一部分的都有。”父亲一想也是,如果这不是一个整建制的队伍,还真的不好由哪一个人来回答,便又问:“你们谁的官最大?”过了一会,一个矮胖的少校军官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报告长官,兄弟姓韩,是46军175师的少校营长。这里46军、73军170师、175师、188师、193师、316师和新71师的弟兄都有,都是在莱芜打散了,碰在一起的,谁也不认识谁。”黑脸兵又说话了:“人家解放军首长问这里谁的官最大,你谁也不认识谁答什么腔。少校营长官就最大啦?我还中校团副呢。”少校营长被噎得涨红了脸,冲着黑脸兵恶狠狠地说:“别人不认识,我可认识你,你这个李满囤,外号土鳖财主,是我9连的机枪手,大头兵一个,装什么中校团副。” 那个娃娃兵一脸惶恐,小声劝他:“满囤哥,少说两句吧。”黑脸兵嘿嘿一笑:“小子耶,你以为他还是当官的呀?告诉你,现在和咱俩一样,俘虏兵一个,说不定以后还不如咱俩日子好过呢。咱是受苦人,和解放军是阶级兄弟,他少校营长是真正的地主老财,共产党的专政对象。”

曹振东的目光无意地扫向这个多嘴的黑脸兵,这一瞅,他顿时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珠。黑脸兵身后倚着的居然是一挺崭新的英国造维克斯mark式0.303英寸重机枪。这种“维克斯”是由“马克辛”改进而成,所以又称维克斯——马克辛机枪,它重达15公斤,容弹量250发,最大的毛病就是连续发射3分钟,枪管外套容量4.1升水筒里的水就会沸腾,但这种机枪杀伤力极强,二战中被同盟国军队广泛使用。曹振东干过半年机枪手,对各类机枪的性能比较熟悉。但他过去使用的是一挺老掉牙的日本造九二式歪把子,对这种维克斯重机枪,只是在团机炮连见过,可是那个吝啬的庆云籍机枪手黑着脸仰着头,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恨的他牙根疼,搞的他心里痒痒了好几天。

这会他强压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走过去。只见黑脸兵屁股底下坐着一个没开启的机枪子弹箱,再一摸机枪管,冰凉冰凉的,说明这枪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其实曹振东不用摸枪管,只凭一个老机枪手的经验就听的出来,刚才两军短暂的交火中,没有维克斯机枪那非常容易辨别的枪声。显然,这是个熟知我军俘虏政策的老兵油子,原来早就在这等着缴械投降呢。

曹振东用脚碰了下这个老兵油子的腿,说:“哎,哎,哎,伙计,借个火。”那个黑脸兵头也不抬把烟递了过来。曹振东一把将烟头夺过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捻灭:“给我起来!”黑脸兵象是被猛抽了一鞭子,腾地跳了起来,满地扒拉着草丛找烟头,一边找还一边气急败坏地嘟喃着:“俺的烟呀,俺的烟,正宗的美国香烟啊。你赔俺的烟。俺可是保护了一挺维克斯重机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犯了优待俘虏的纪律,俺要找你们排长告你!”

得!猪八戒倒打一耙,一句话把曹振东咽的半天没缓过气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领略李满囤农民式的狡诈和吝啬。


9

莱芜战役使蒋介石南北会师侵占山东的计划变成泡影,而且,胶济铁路沿线约三百多里又为我军控制,渤海、鲁中、胶东、滨海四个军区完全连成一片。而敌人遭此惨败之后,惊魂未定,在华东战场上,竟连续一个月未敢出战。于是,华东野战军各纵队借机分散到各地整休。渤海7师、11师集结在章丘相公庄一带,隆重举行了改编为华野10纵的授旗仪式,并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政治军事集中整训。

父亲说,那时候,部队的政治工作比现在要重视和到位的多。针对蒋介石的重点进攻,宣传国民党反动派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针对众多地方武装纷纷晋升主力部队的现状,要求战士们遵守纪律,加强团结,克服游击习气;针对渤海区子弟兵不愿打运动仗的狭隘地域观念,提出 “只有保卫山东才能保卫家乡”的口号;针对解放兵思想觉悟低的实际,普遍开展了诉苦对比大会;针对部队作战中不懂战术的问题,突出了运动战和山地战训练。通过开展一系列的教育活动,各连纷纷召开反蒋诉苦复仇立功宣誓大会,部队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

父亲的1排补充了十几个新战士,大都是莱芜战役的解放兵,其中曹振东的1班分配了三个,父亲一看都认识。一个是被俘时高高举枪投降的娃娃兵叫金宝元,一个是当时蹲在地上不亢不卑的叫 郭君,还有一个枕着机枪叼着烟卷的老兵油子叫李满囤。

父亲很快就发现,郭君、金宝元、李满囤这三个解放兵各有特点。

郭君是山东济南人,父亲是个小业主,开了一家杂货铺勉强度日。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1941年高中毕业后参加了18军,在主力第11师胡琏师长手下当兵,湘西雪峰山作战中挂了彩,回到济南老家休养,有一天和未婚妻逛大明湖,被李仙洲的46军稀里糊涂抓了丁。因为有文化,分配在营部当书记。他平时少言寡语,说话不亢不卑,很有分寸,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眼睛睁开时精光四射,凝神时深邃悠远,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父亲有一种直觉,他的经历并非自述的那样简单。

李满囤是山东临邑人,今年二十四岁,浓眉大眼挺英俊的,就是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个耪地的出身。和一般解放兵不同的是,他爱发牢骚,不求进步,打起仗来磨磨蹭蹭总有理由落在后面,是个典型的老兵油子。时间长了,父亲才知道,这几年他先后当过伪军、国军和八路军,但都开了小差。父亲问他都干过什么兵种,他眨巴眨巴眼说,当过水手,开过坦克,干过火头军,就是没抗过枪。父亲一看他眼睛直转悠,就知道没说实话。后来才知道他家里有爷爷、爹娘、哥哥和媳妇一大家人,所以一心想着再开小差回家伺候老人,生怕子弹不长眼要了他的小命。他明知解放军没有军舰和坦克,这才故意说当过水手和坦克兵。父亲对他的结论是,基本上一句实话也没有。

金宝元是山东齐河人,只有十七岁,生得脸庞清秀,五官玲珑,眉宇之间稚嫩未脱,一家人靠他老爹在黄河边租了地主二亩瓜地为生,半年前跟着他爹到县城赶集买瓜被国民党抓了兵,他胆子很小,见了挎匣子枪的就害怕,甚至见了班长说话也结巴。在46军时和郭君在一个营,一个在营部当书记,一个跟营长当勤务兵,所以两个人比较熟,但他见了郭君总是诿诿诺诺,不敢大声说话。也许是老乡的缘故,平时总爱跟在李满囤屁股后面转。从一分到班里,就每天给曹振东、郭君和李满囤打水、端饭。曹振东说,解放军官兵平等,都是阶级兄弟,不能象国民党那样老兵欺负新兵。他总是腼腆的笑笑,转过脸来还是照旧。后来曹振东跟他急了,郭君也不死活不让他干,他就伺候李满囤一个人。为此,曹振东在班务会上批评了几次,李满囤却说,当兄弟的伺候伺候大哥怎么着啦?到了战场上还得靠俺教他怎么刀枪不入。

曹振东从第一眼看见李满囤就从心里犯腻歪。

曹振东爱开玩笑,三个人刚来报到那天,曹振东挎着父亲淘汰下来的汤普森冲锋枪神气十足地在他们面前来回晃着说:“宝元呀,看你也象个穷苦出身,原来家里还藏着宝贝呀,我看叫金元宝得了。郭君这个名字不好,怎么听着象蒋介石的国军呀。李满囤呀,那个少校营长为什么叫你土鳖财主呢?是小气呢?还真的是财主呀?我看也改了算了。”金宝元听了红着脸认真地辩解道:“班长,俺可是地道的穷人出身,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只俺娘养的还没下蛋的母鸡,俺可没什么金宝元。”郭君也不争辩,只是淡淡一笑说:“你说不好就就改了吧。”惟有李满囤一本正经地说:“班长,俺看你这个名字也不咋地,应该叫曹镇西。”曹振东有一怔,问:“为什么叫曹镇西?”李满囤阴阳八卦跟了一句:“镇关西呀,这名字威风。”曹振东虽然不识字,可也经常听说书的讲过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的故事,知道这个镇关西是个被花和尚三拳打死的地痞恶霸。当时气的一瞪眼说:“我曹关西就是威风呀,不威风能用汉阳造缴获美国造吗?不威风能把你们46军都包了饺子吗?”李满囤冷冷地说:“挎了一根破铁棍就威风得不得了呀,有本事找74师叫劲去呀。”曹振东拍着枪托大笑道:“哈,瞧不起我这根破铁棍呀。你睁开眼睛瞧仔细了,这可不是阎老西的仿制品,而是地道正宗的美国货。”李满囤接过汤普森,看也没看,三下五除二,一支好端端的冲锋枪转眼间大卸八块,变成了一堆废铁,曹振东两眼发直:“你!你!你个反革命,大了胆了,竟敢毁了我的冲锋枪!”围在一旁的战士们也都瞪大了眼眼,觉得李满囤这下可闯了大祸。李满囤没吱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让金宝元点上,这才不慌不忙拣起地上的枪件,眨眼的工夫零散的枪管、枪栓、枪机什么的又很快组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支完好无缺的冲锋枪。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已经磨的油光的麻将牌,在手里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班长啊,你说我玩了十多年的牌,可他妈的手气为什么臭的要命,一上桌就输,从来就没有胡的时候。后来我想明白了,谁也别怨,主要是技不如人呀。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拜个高手为师,练好本领,早晚有一天能赢他十来亩好地,等打完国民党回了家,再让媳妇生他五六个儿子,晚上俺下地回来,这个儿递烟,那个妮端茶,嘿,心里就别提多姿啦,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给个排长也不换。”曹振东一句话没说上来,气呼呼地找到我父亲说:“排长,我把话给你撂这里,李满囤这家伙可不地道,太油,不信你瞅着,肯定是只不好整治的鸟。”

父亲很快就领教了李满囤这只“不好整治的鸟”。

父亲发现,李满囤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吝啬。他是个牌迷,走到哪怀里都揣一个色子和两块猪骨头刻成的脏乎乎的麻将牌。他打牌特臭,可苦练打牌技巧的热情一点不减,而且目的性很强,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天上掉下馅饼,赢他十亩八亩好地,回家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他还是个枪迷,什么样的武器都玩的溜,自从上次他把曹振东的汤普森拆零散,露了那么一小手之后,曹振东就隔三差五的找他,要和他比比枪法,可他总是以不能浪费子弹为由拒绝,气的曹振东到处说他是吓破了胆,不敢和他比试,他听了也就是微微一笑,也不辩解。这小子还是个烟迷,每天吞云吐雾的,烟不离嘴,一张嘴就露出一口大黄牙,并且他光蹭别人的烟卷,自己从不掏钱买,所以曹振东在大肆宣扬李满囤是个抠门土鳖财主同时,马上又恶毒地给他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外号叫“李三迷”。很快,全营都知道5连1排有个抠门的土鳖财主“李三迷”。不过,曹振东夸张式的攻击也为李满囤的枪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教导员刘挺柱有一次问父亲:“都说你们排的李满囤是个百步穿扬的神枪手,到底有多神呀?”父亲说:“教导员,别听曹振东他们瞎咧咧,那是大伙编排他玩呢,什么神枪手,谁见了?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李满囤不但抠门小气,耍贫嘴在全营也是出了名的。那时候,部队天天牵着国民党军队在沂蒙山里打转转,时南时北,或东或西,有进有退,既打又撤,以求在运动中创造和发现歼击机会。陈毅曾形象地将此称之为同敌人“耍龙灯”。然而,“耍龙灯”战术虽然调引着国民党军队东奔西跑,疲惫不堪。但是,一个多月没有打个痛快仗,也使我军不少指战员沉不住气了。特别是进入进入5月后,敌人采取密集平推的部署,西起津浦线,东至临沂,在飞机、坦克配合下,叫嚷着要撵“陈粟跳黄河”,日夜向北压来,而我军着避其锋芒,干脆离开沂蒙山区,一路向北开去。为了隐蔽我军的作战意图,对基层官兵又根本不讲后退的原因,因此,有很多战士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

父亲也想不通部队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向北撤。但父亲是党员、是干部,想不通憋在心里窝火,不能带头发牢骚。李满囤可不管这一套。李满囤是个刚刚解放过来的俘虏兵,没有多么高的阶级觉悟,也没有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概念。他斜挎着一支老套筒,嘴里叼着烟,对郭君说:“都说解放军天天打胜仗,打了胜仗怎么还大踏步地向后退?我看再退就让张灵甫的74师赶到黄河喂鱼去了。难怪都说是陈司令的电报哒哒哒,小兵拉子的脚板叭叭叭。长官地图上这么一划行军路线,咱们当兵的就要跑半天呀。”看到国民党的飞机象个苍蝇一样每天追着队伍嗡嗡叫着,他又对金宝元说了:“看见没有,和咱们膘上了,咱们这11号怎么能跑的过国民党天上的飞机和地上跑的汽车,听说这次老蒋的五大主力来了三个,整编74师、11师新5军和都来了,这是要和咱们玩命呀。你看看你背的这支打一枪就卡壳的汉阳造,再看看我这支连瞄准星都没有的老套筒,这家伙能和马克辛、mp40式比吗?”他这一番话,直吓得金宝元脸都发白了:“满囤哥,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呀?”气得曹振东直冲他吼:“李满囤,你不说话能憋死呀。李仙洲也是美式装备,怎么让我们小米加步枪打败了,你小子当时抗着马克辛,怎么叫俺抓了俘虏?”这回噎得李满囤直翻白眼,没话说了。

父亲发现李满囤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别的解放兵都特别想家,打仗行军之余都纷纷找认字的战友给家里写信,告诉家里已经参加了解放军。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叫李进生,当时是连里的卫生员,淮海战役打残了胳臂,没有过江,转业到山东德州市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父亲在德州139部队医院住院时,李叔叔经常去看望父亲。我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到德州工作,也经常也拜访他。李叔叔多次对我提及父亲当年的形象,说父亲平时很邋遢,同样一套新军装,穿到别人身上板板整整,特别精神,可穿在父亲身上就灰头土脸的;一顶新军帽别人戴上挺威风,可父亲戴上,那帽檐总是歪的,怎么看都象是游击队,不象正规军。李叔叔记的十分清楚,父亲因为小时候上过两年学,在连里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每到行军休息间隙,总是很热心地给战友们写家信。他还记的连里有一个战士好象是个高小生,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不爱说话,也经常热心地替大家写信,后来是否牺牲了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战士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不给家里写信。多少年后,父亲和李叔叔都过世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清楚,李叔叔说的这个高小生应该是郭君,那个不爱写信的战士无疑就是李满囤。

有一次父亲问李满囤,为什么总不给家里写信。李满囤说他不认字,懒得找人写。父亲说,那我替你写。李满囤又支支吾吾说兵荒马乱的,写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父亲说,不写家里更收不到。李满囤干脆回答,不打倒蒋介石,绝不回家!更不写信!父亲没辙了,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教导员刘挺柱听了却十分高兴,专门在全营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这种革命到底的精神。父亲总觉得这种解释言不由衷,也不合常理,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头。冥思苦索了一夜,也理不出个头绪,干脆不去想了。但有一点父亲心里清楚,这决不是李满囤的心里话。



11

1947年4月底,华野10纵在鲁中山区转悠了一个多月之后,突然来了个5天5夜急行军,直插泰山脚下,然后安营扎寨。一向敏感的父亲立刻意识到,要打仗了!果然,泰安战役很快打响了。

泰安城位于津浦路上,地处徐济段要冲,北接山东省会济南府,南通战略要地徐州城,交通便利,位置重要,是直接支援铁路两侧各战场的军事补给基地。

进驻泰安,实施守备的国民党军整编第72师,原为川军之精锐,器械装备精良,辖有第34旅和新编第13旅,新编第15旅,共2.8万人马。该师有较强的战斗力,尤其擅长守备,但新近被陈诚收编,派其嫡系的川军将领杨文泉任师长,替下了老师长傅翼,杨文泉上任之初就大举变更人事,任人为亲,排除异己,弄得人心慌慌,军心不稳。等到该师主力被围歼时,守备津浦路西肥城的该师新15旅奉命来援,旅长江涛竟然隔岸观火,一边坐下休息一边看着部队假打,对杨文泉声嘶力竭地呼救置若罔闻,由此可见其内部之勾心斗角和离心离德。

然而,第72师中将师长杨文泉战前还是放出狂言:“泰安之城防固若金汤,共军绝无可攻破之道理。”杨文泉此话也并非虚言。泰安城墙高8尺余,护城河宽且深,周围设有铁丝围;城墙和城门突出部及各主要街道巷口筑有密集地堡群;西关亦有围墙、壕沟。外围蒿里山、娘娘庙等设独立据点。特别是蒿里山、除山顶密筑地保外,并有两道簏寨,一边铁丝网,在山脚有壕沟及大碉堡,火力可直接封锁壕沟和山脚前沿开阔地,易守难攻。在兵力守备上,第34旅主力守备城区,并配置在东、南、北关外各要点及泰山南麓、韩家岭、摩天岭、玉泉顶各要点。新编第13旅附新编第15旅主力守备城西关基督教堂以北,育英中学以南及清真寺以西娘娘庙。泰安车站、蒿里山、云山庄至铁路以东霍家窑之线各要点。

4月22日,华野参谋长陈士榘下达攻歼泰安守敌的作战命令:以宋时轮第10纵队附榴弹炮团3个连围攻泰安,以第1、3纵队控制泰安西南正面,歼灭大汶口可能北上增援之敌。

华野10纵组织建之初只有1.6万人马,而泰安守敌有2.6万之多,按照一般作战理论,攻坚部队应该数倍于防御部队,可我至今也不明白,华野前指为什么会作出以少围多并且要求围而歼之的大胆决策。面对敌众我寡的严峻现实,宋时轮司令员认为,泰安守敌兵力虽多,但配置分散,有利于我军各个击破,为此他提出,10纵要在一个点上集中优势兵力,用山东人“吃大饼”的办法将敌人一口口地吃掉。

当日下午,10纵开始向泰安发起猛攻,第28师攻击东、北门和摩天岭及县外围之敌,第29师攻击西、南关及蒿里山之敌。黄昏时分,基本消灭了外围之敌,迫使敌人退至城内及蒿里山、四关固守,10纵遂将泰安城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23日黄昏后,10纵继续猛攻泰安城四关及蒿里山据点,但是进展缓慢,当夜仅攻取摩天岭一线阵地。直到24日,泰安城仍然围攻不下,而杨文泉则频频向其兵团司令王敬久和徐州顾祝同发出呼救。

为了加大攻城战斗,迅速解决泰安守备之敌和防止引敌来援,陈士榘当即发出命令,调3纵第8师投入攻城战斗。战斗具体部署是:10纵从北、东和东南方向攻击;3纵8师从西门西南西北方向攻击。

24日黄昏,攻城战斗再次打响。经过一夜激战,四关守敌全部肃清。敌人被迫退守老城。泰安老城城墙此时已被改造成沿墙根密布火力点的壁垒,城门顶上设有多挺轻重机枪搭配的火力点,城门两侧墙脚下各有坑道通到城外的地堡,这两座墙壁外堡象一对把门狮子似的蹲在城门外两侧,既可以用交叉火力封锁护城河上的石桥墩通道,又可以分头向南北扫射。10纵的进攻再次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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