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反攻号声响彻全国的时刻,我们紧跟着刘、邓大军胜利跃进的脚步,跨过津浦路,挺进到鲁西南平原上。
鲁西南地区,一千多年以前,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军行大半个中国,就是从这里的菏泽县出发的。历史上著名的农民起义军根据地梁山泊也在这里。更重要的是,就在几天以前,刘、邓大军在这里一举歼灭了敌军九个半旅,揭开了大反攻的序幕,创造了大量歼敌的战绩。如今,我们又来到了这里。苦战经年,虽然敌军仍是集中兵力向山东腹地进行猖狂的 “重点进攻”,华东野战军主力却从艰苦的内线打到外线,参加了大反攻的行列。
我军大反攻以后,蒋介石慌了手脚,到处调兵遣将。在鲁西南地区,为了阻止刘、邓大军渡河和救援羊山集被歼的部队,为了堵住这个反革命内战战线上的大缺口,敌军猬集了大量的兵力。仅仅菏泽、金乡、鱼台等几处据点,就挤下了罗广文兵团、刘汝明兵团,三师、五十八师、二十四师等十余个师的军队。随着我华野西兵团的出击进军,敌人又像喜鹊窝里被捣了一棍子,更加乱哄起来。又先后调来了八十五师、八十四师、五十七师和敌军“五大主力”之一的“王牌”部队第五军,进入鲁西南战场,向我们进行合击。
敌人决心把我们歼灭在这一地区,或者把我们逐出鲁西南,赶向黄河北岸,我们则决心坚持在这里与敌周旋,于是穿行于敌军重兵之间的、紧张艰苦的辗转流动开始了。部队天天行军,时时打仗。差不多每天都要走七八十里路;一到宿营地,连休息、吃饭都顾不上,就要顶风冒雨修工事。常常是工事还没有修好,就响起敌军尾追的枪炮声,接着就是一场激战;打不了,稍一接战,马上又得转移。……在这些日子里,行军,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营连干部到团部来,开始还打听:“有什么任务?”慢慢地改成了:“今天走不走?”后来干脆连这话也改了,一见面就是:“今天走多少?”行军也不能痛痛快快地走,这时正值雨季,这年雨水特别多;而我们行动的地区正处在运河西岸、蜀山湖畔的低洼地带,遍地是水,大小道路全被淹没,浅处没胫,深处齐腰。部队整天在阴雨烂泥中跋涉,下身全部泡在泥水里,上身衣服被汗水和雨水湿透,不能更换,也不能洗晒。这种连续行动,疲劳、艰苦,加上频繁的战斗,伤病员增加了。送到团部来的行军日报表上,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非战斗减员的数字。部队处于无后方状态,医疗条件困难,伤病员重的抬着走,轻些的只好随队一同前进,还要自带着四天的粮食。……一句话,沉重的困难,压在我们部队的身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和敌人纠缠?为什么不干脆南下或者打回内线去?”在辗转流动初期,甚至我们这些在团里工作的人也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提到师,或者奉命来到纵队,站到首长们面前、站到标有整个形势的地图前面时候,我们的心头开朗了。这时,刘、邓大军刚刚经过千里长途跃进,进入大别山,还没有立稳脚跟,敌人正忙着组织中原防御,企图阻止我在中原生根立足;在山东,敌军正以“东攻、西守”的部署,向胶东作战役性的进攻,企图达成它占领山东的目的。在这种情势下,我们这个兵团出现在这里,战略作用是极其明显的。它拖住了敌人在鲁西南全部驻军和八个机动旅,特别是钳住五军和整五十七师,有力地掩护了刘、邓大军的挺进和展开。而且还调动了敌人,迫使敌军移兵西向,放弃对山东的重点进攻。
“拖!拿出吃奶的劲来拖!”当我们几个人谈论起这种形势和部队处境的时候,副团长夏天泰同志满含感情地说,“能从山东拖出敌人一个兵,能拖住一个敌兵不让他去大别山,就是累死也甘心啊!”
“对,”政委陈德先同志更进一步说,“我军执行外线作战,将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的方针,当然要遇到很多困难。创立新根据地需要时间,需要在多次机动中大量消灭敌人,需要发动群众,那时,我们就能更加强有力地打击敌人了。我们要在转圈子、拖敌人中创造战机,干净彻底地消灭它一两股,日子就好过了。”
自然,在指战员当中,对于形势和任务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清楚认识的。在这长期艰苦的行军流动中,一部分干部的急躁情绪滋长了,个别落后战士讲起了怪话。这种思想倾向必须遏止和扭转。适应这一新的情势,保证行军作战和部队巩固的新的政治工作方式创造出来了。坚强的政治工作,提高了指战员的认识,坚定了战胜困难、坚持与敌人周旋的勇气与信心。
复杂多变、紧张困难的三十八天,在我们两脚的艰苦跋涉下,胜利地过去了。
九月初的一天,部队转移到巨野西北。经过一夜休息,我们正忙着布置当晚的行军工作,师部突然来了电话,通知:今天不行动了。营以上干部到师部开会。
一个在平时看来极其平常的通知,此刻却像一块石头扔到湖面上,引起了颇为强烈的反应。还在去师部的路上,三营副营长郝荣贵就憋不住凑到我身边神秘地说:“团长,不走了,又开会,我看有门啊!”
果然,被这个小伙子猜中了。这是个研究作战的会。会议由王六生政委传达军委新的作战指示,军委指示西兵团,要我们积极作战,继续策应刘、邓部队,并以西北战场的经验教育我们:不要希望补充,不要嫌人少;发扬连续作战、狠拼猛打的作风,不怕牺牲,不怕困难,在九十月份歼敌几个旅。王政委在阐明这个指示之后,还告诉我们另一个好消息:陈、粟首长已经率领兄弟部队六纵、十纵渡河南下,来指挥我们西兵团作战了。
“同志们,这一阵子你们都觉得拖得很苦是不是?”政委的话刚落音,王吉文师长便把话接过来,“这就是我们的战法。这叫做‘叫化子打狗——边打边走’1他笑着站起身,抄起根小棍比划起来了,“既然是战术嘛,当然不是消极地走。你们见过叫化子怎么打狗吗? 他拿根棍子这么朝后拨弄着,一群狗围着咬呀,扑呀,他也不管。走着走着,瞅准了,回身就是一棍子,哎——!一下子能把狗打个半死!……”
师长的话引起全场哄笑。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们笑这隽永的言语,也笑这恰当的比喻——我们这一个多月,多么像行走在一群恶狗围咬之中啊!
“这一棍子打哪条狗呢?”等大家笑完了,笑够了,王师长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了地图上,说,“我们不打顶硬的,也不打软的。就打段霖茂,打五十七师。”
“五十七师?”会场里更加活跃起来了。这个五十七师对我们并不陌生。在去年年底的宿北战役中,我们就曾和这个师交手过,晓店子一战,就是我们这个团,配合师的特务营,把该师的预三旅歼灭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个师又成了鲁西南敌军的主力之一,八月初从东面调来之后,就一直盯住了我们纵队。我们背着它走了一个月,疲」了它,也骄纵了它,终于使它与其他敌军分兵轻进,使我军获得了歼灭它的战机。于是,兵团决心把它歼灭在巨野、菏泽之间的沙土集地区。
在分析了敌人的具体情况以后,区分了任务,我纵负责东北面,由我团担任主攻,从北门突破;二十四团突击东北角,兄弟部队六纵、八纵从西北和南面攻击。
接受了任务,全团的干部都高兴得跳起来。郝荣贵的“小参谋”得到了证实,更是高兴,一路上都吵着闹着向我要任务。我们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似乎连回去的路也近多了。
当我们作好了攻击准备,开近沙土集的时候,兄弟部队经两昼夜战斗已扫清了外围据点,把五十七师团团围在沙土集村子里了。
九月七日黄昏,敌军最后一批飞机飞走了,沙土集上空刚刚罩上一抹暮色,村北的我军阵地上活跃起来,部队开始进入攻击位置。
我站在团指挥所地堡门口,定睛注视着那高耸的围墙、密密的地堡和连续不断的曳光弹,心情有些沉重——整个沙土集北面是一马平川,平平的沙碱地上除了几丛扫帚似的沙柳以外,毫无遮挡,部队在这样的地势上运动会不会受到伤亡?
好像故意回答我的疑虑似的,一个参谋从地堡里钻出来了,他以掩饰不住的喜悦报告道: “一、三营全部进入攻击位置!”
“伤亡呢?”我问。
“一个也没有。”参谋回答,并且提醒似的加了句,“靠前面是在交通沟里运动的”。
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同时涌起了一阵深深的感激之情。就在战前那段艰苦流动的日子里,纵队还抓紧了部队的战术技术学习,号召全军“学习刘、邓常胜军的战术经验”,翻印了刘伯承司令员的《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上部前言》;组织部队系统学习刘、邓部队土工作业,阵地攻坚,步、炮协同等经验。现在,学习的土工作业本领显出了威力。一个连几十把铁锹就把自己安全地送到敌军鼻子底下了。
钻进指挥所,刚想打个电话鼓励他们几句,三营打来了电话。抓起听筒就听出是郝荣贵。他那尖利的嗓声甚至打电话时也流露出股愉快、调皮的劲头:“ 团长, 我们向你报告战果 ……”
还没开始打,怎么就有了战果?原来,由于他们动作迅速、隐蔽,甚至守在圩外的敌人都没有发觉。九连的一个通信员摸黑闯到北门外的一个地堡跟前,见是敌人,毛手毛脚地喊了声“缴枪!”守敌一个班投降了。
我表扬了他几句,接着嘱咐他:继续隐蔽,看好地形,作好准备,保持攻击的突然性。他回答了一声:“半个钟头以后看!首长等着胜利消息吧!”就到突击连去了。
九时十分,攻击开始了。
标志着攻击开始的那发白色信号弹的亮光还没有熄灭,村北门方向就传来了一声闷雷似的响声,第一包炸药响了。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指挥所里顿时热闹起来,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三营报告:“连续四包炸药,北门炸开了!”
一营报告:“三连突击班登上了围墙。”
几分钟后,在三营指挥的夏副团长打来电话说:“九连已经突进北门,七、八连都跟进去了。”他显然对这次突击挺满意,特别是爆破。他说:“是爆破员李士贵把队伍带进去的,简直了不起,爆破员又是指挥员,又是侦察员!”
在激烈的战斗里,一个优秀战士的作用常常是不可估量的。像一长串鞭炮中最前面那个炮仗一样,他的勇敢、智慧和由此而产生的英雄行为,会引导着整串鞭炮爆响起来。‖破员李士贵正是这样。关于他的具体情况,我是在战后总结经验的座谈会上才弄清楚的。原来部队一到突破点,李士贵就跑到指导员那里要求先去看地形。他悄悄扒开鹿砦往围墙跟前爬,一直爬到原定的爆破目标——一个独立地堡跟前,仔细一看,里面的敌人撤走了,他连忙跑回把一班带进去,这一下子便把冲锋距离缩短了许多。‖破开始,他送上了第一包以后,却又机敏地看好了第二包的位置,随即向下一个爆破员高生福作了交代,如此一个传一个,一个准确的连环爆破组组织起来了。最出色的是炸开圩门。九连原定突破道路是在北门,李士贵抱着第四包炸药跑上去,却发现突破口前的外壕很深,部队突击不便,于是便机动地转向右侧,终于在离北门百多米处发现了通向村里的大路。他当即炸掉路口的地堡,然后一把拖住突击排长陈全助,喊了声:“跟我来,赶快突!”突击排顺利地突进去了。
李士贵对战争的高度责任感和他那爆破与侦察、指挥相结合的方法,为胜利打开了通路。突击排仅仅用了三分钟,两名轻伤的代价,就撕开了突破口。他们一冲进围墙,就抓了一批俘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俘虏告诉突击排长:“围墙里面的地堡里有一个甲种连,子弹快打完了。”排长还没有答话,三个战士便敏捷地跳下围墙向那几个地堡扑过去。几个手榴弹扔在地堡门口,一阵惨叫之后,这个连顺顺当当地缴了枪。
进路打开了,三营全营突进村里。三连也已突破了另一个缺口,一营拥进去了。这时,我看看表,还差五分不到一个钟头。我命令参谋:“赶快叫二营火速进去,向纵深发展。指挥所往村里挪!”然后便抓起电话筒向师里报告。
接电话的是王吉文师长,他没等我说话,就纵声笑起来:“知道了!干得漂亮。”他笑了一阵,又告诉我:“二十四团也从东北角突进去了。六纵、八纵也都打得很顺利,你快听听吧,沙土集像个狗肉锅哩!”
我和陈政委一道大步向突破口走去。沙土集村子真像一口开了的锅一样,枪声、喊声从四面八方紧紧裹住了这个小小的村庄,战斗正在村中激烈进行。虽然几个钟头以前,师里还通报敌人的援军已经靠近,但从现在的战况可以看出,把这个整编师从敌军序列表上一笔勾掉,已是肯定无疑的了。
突破口上拥挤不堪。我们的战士正押着成队的俘虏拥向村外。俘虏们全被“武装”起来了:他们抬着重机枪、迫击炮,背着卸掉枪栓的步枪,连续不断地走下战常行列里,还夹着十几匹高大的洋马,“咴咴”地叫着、跳着,使队列更加热闹非常。押送队里一个干部认出了我们,走过来高声说道:“首长,请您检阅检阅吧!这是我们一个连搞到的!”
认得出这是七连的一个排长,一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战前,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埋怨打不上仗、闹着要任务的干部里,他就是吵得最凶的一个。我问“怎么样?这会不嘟囔‘光跑腿不打仗’了吧?”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默默地从俘虏群里把个军官模样的俘虏推到我们的面前。
陈政委走近俘虏,微笑着说:“整天跟着我们咋呼,真打起来稀松嘛!”
“别提啦,打这仗简直比受刑还不如。”俘虏把帽檐往低里拉拉,嗫嚅地说,“天天跟着你们拖,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你们不着,兵拖跑了,子弹拖光了,能碰上你们缴了枪倒利索。”
“你听听,”政委转身对我们的排长说,“他在给你上课哩:敌人怕我们拖,可你自己倒怕拖?!”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进到村里,来到了三营。夏副团长介绍了情况。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全团已经全拢在一起,正向村子中心发展。缴获也很可观,据报告已经缴到了美造榴弹炮四门,步兵炮两门。但是,巨大的胜利也正是优秀的指战员英勇牺牲换来的。
副团长告诉我们,就在激烈的苦战中,三营副营长郝荣贵同志光荣牺牲了。
郝荣贵才二十二岁,是全军出色的战斗英雄,五年前在鲁南的砫子战斗中,他亲手打死了窜遍华北的著名惯匪头子刘黑七,荣膺山东军区甲等战斗英雄的称号。几年来,他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鬼锻炼成长为优秀的指挥员与政治工作者,立过不少功绩。就在这次战斗中,他亲带突击连,勇敢地突破了北门,为战役胜利打开了大门。
同志们痛心地沉默着。政治处的一个同志低声地问政委:“这个消息现在要不要向部队传?”
“要!马上传开去,号召为英雄复仇!”政委严峻地回答,“一个英雄倒下去,会有无数个英雄站出来的!”
“为战斗英雄郝荣贵同志报仇!”的口号迅速传遍战地。英勇的战士们,怀着复仇的怒火,更勇猛地向敌军纵深攻击。枪声响得更紧了。
沙土集战斗,仅仅经过四个半小时,就胜利结束,敌军五十七师,从师长段霖茂、旅长罗觉元到伙夫马夫无一漏网,干干净净地消灭了。
当我们团押着一千六百多名俘虏和大量胜利品离开战地,踏上新的征途的时候,各地区的胜利消息也连续传来:西北我军沙家店大捷之后,已胜利转入反攻;以破竹之势进入大别山区的刘、邓大军,先后收复和解放了十座县城,并在广大地区开始了战略展开。……
对于沙土集战役的胜利,野战军给了极高的评价。粟副司令员在谈到沙土集大捷后的山东战场形势时说:“这一胜利说明国民党军在山东一再挣扎的重点攻势已宣告破产,国民党军从此转为被动,我军从此转为主动。”
几乎是紧接着,就在我们新的进军途中,读到了新华社九月七日发出的《人民解放军大举反攻》的社论。社论指明了全国大反攻的形势,号召我们“不怕牺牲,不怕劳苦,大量歼灭敌人”!
响应着党的号召,怀着大胜的喜悦和继续歼敌的渴望,我们又投入了痛击国民党军“王牌”部队的整五军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