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扬帆的爱人李琼,虽然我和扬帆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扬帆。扬帆走了以后,我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写一封信给公安部,打听扬帆的消息。在信中我总是问三个问题:第一,扬帆到底犯了什么罪?第二,他现在人在哪里?还活着吗?第三,如果活着,能去看他吗?但是每年写,每年都没有回音。这样,一直到了1974年,距离扬帆被带走已经有近20年。岁月无情,我的满头青丝早已成为白发。就在我将要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不太确定的有关扬帆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我的三女儿扬小朝带来的。小朝的一个中学同学正好从内蒙古调到湖北沙洋农场。有一天,她托人告诉小朝,说她父亲扬帆可能已经到了湖北沙洋农场的果园大队。因为那里来了一个疯老头,每天在那里骂江青,还自称是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当时我觉得有可能,但是没法确定。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叫几个孩子分别写信到中央,打听扬帆的消息。
不久,在家赋闲8年、刚刚找到工作的二女儿扬小舜,被领导叫到单位,她写给中央的信有了回音。来找小舜的是上海市公安局的两位同志,他们见到小舜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给中央写信啦?”小舜回答:“是。”两位同志教训了她一顿,说:“信现在已经转到我们这里了,你的信写得很莫名其妙。首先你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你父亲犯了什么罪?判了什么刑?现在在哪里?我们就觉得很奇怪。‘潘扬反革命案’,这么大的案子,全国人民都知道,他的结论不就是‘反革命’、‘大内奸’吗?怎么你会说你们不知道?”小舜只好说:“就算他是‘反革命’、‘内奸’,那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行?可以让我们知道吗?否则我们怎么跟他划清界限呢?”两位同志回答:“扬帆犯的罪由他本人负责,你只要跟他划清界限就行了,不需要去了解他究竟做了什么。”小舜继续问:“那么他人在哪里?让我们子女跟他通通信,让他能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中里来。”公安局同志一口拒绝:“没有必要,扬帆现在接受改造的情绪很稳定,你如果跟他通信,会扰乱他接受改造的情绪。”
几天之后,我从“五七”干校回来,小舜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我听了很振奋,说:“至少这让我们得到了一个确定的信息,就是你父亲还活着。”
1976年,“文革”结束了,政治环境有所改善,我又开始想办法打听扬帆的消息。然而,一封封寄出去的信还是如石沉大海。一直到了1978年,一个从北京来的朋友为我出了个主意。这个朋友,当时在冶金部工作,她和我以前都是地下党,关系一直很好。她给我出了个主意:“胡耀邦同志调任组织部长后,我听有人讲出来小道消息,说胡耀邦对他的秘书讲,今后如果写有‘耀邦亲启’的信,你们不要给我处理掉了,至少要读给我听听。”她建议我试试写信给胡耀邦。
我马上写了一封信,不但写了“耀邦亲启”,还用了双挂号寄去。信寄出后大概20多天,果然有了回音。上海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来找我,说:“中央组织部回电来了,说你可以到湖北沙洋劳改农场去看望扬帆。”
特殊的重逢
漫长的25年时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1978年的秋天,我和儿子扬忠平一路颠簸,来到扬帆所在的湖北省沙洋农场。25年的分离之后,会有怎样的相见?然而实际情况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当天到劳改农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我心急如焚,希望尽快看到扬帆,便连夜赶去扬帆所在的果园大队。当时是农场的指导员带我们母子去的。到了那里,扬帆已经睡了,有个照顾他的李老头起来接待。
我看到扬帆住的地方是一排小瓦房其中的一间,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个床,扬帆睡一张,李老头睡一张。除了两张床,称得上家具的,就只有一个台子和一个凳子。这个时候李老头已经把扬帆唤醒了,坐在床上的扬帆和我记忆中的扬帆完全是两个人了,头发白了,瘦了很多,最为可怕的是眼睛已经瞎了。这是在监狱里青光眼发作得不到治疗的后果。
看到扬帆这个样子,我很心酸,忍着眼泪,叫扬帆的名字,儿子也叫爸爸。但是扬帆都不答应,就连指导员跟他说,你的家属来看你了,他也不答应。他说:“不对,你们都是假的,你们不要来了,走吧。”扬帆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拼命对扬帆说:“我们是真的,我们是从上海来的。”但无论我怎么说,扬帆都不相信。
由于长期的监狱生活,扬帆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幻听幻觉的毛病一度非常严重。解放前多年的情报工作,使他在绝望中一直幻想有一台万能发报机,能和任何人联系,在他的幻想中,联系最多的是周总理。
在看望扬帆的路上,我曾设想过种种糟糕的情况,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扬帆得了精神分裂症,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
第二天,我们再去的时候,农场的指导员跟我们讲,扬帆一早就到他的房间里来,跟他说:“昨天来的两个人是假的,你不要理他们,我也不接待了。”之后,扬帆一见到我和儿子来,马上就走,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我和儿子知道扬帆听指导员的话,就请指导员陪同一起去说服。好不容易有机会跟扬帆说上话,讲以前的事情,关于他父亲、母亲的事情,想用家里的情况勾起扬帆的回忆。然而等我讲完了以后,扬帆说:“你们这些人,要了解我的家庭情况还不容易吗?”还是不承认我们。
当时,有人又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拿上海市公安局开的介绍信,以此来说服扬帆。由于扬帆的一只眼睛还有一点微弱的视力,他仔细看了看介绍信,说:“公安局的公文,从来就是用毛笔写的,你这个是打的字,是假的。”他的思维还停留在20多年前用毛笔写公文的时代。
没有办法跟扬帆讲上话,我和儿子只好通过扬帆的邻居,了解了扬帆这几年在沙洋农场的一些情况。
我和儿子在沙洋农场待了一个星期,但和扬帆的关系没有丝毫进展。于是,我们决定先回上海,然后再想办法。
就在我们决定走的时候,扬帆破天荒陪我们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他对我和儿子说:“今天吃饭是组织上叫我陪你们的,你们两个人我还是不认识。”能这样坐在一起吃饭,相比之前几天,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
用亲情唤回扬帆
离开湖北沙洋农场回到上海之后,我立即通过各种途径,要求把扬帆接回上海治疗。不久,中央同意了我的请求。1979年初,一架从湖北起飞的飞机,载着扬帆回到了阔别25年的上海。
当扬帆听说接他去上海时,他说:“我要去就去北京,我的问题只有北京才能解决。”当时大家没有办法,只好骗他说,就去北京,把他骗上飞机再说。等到上了飞机,快到上海的时候,组织部陪他的一位同志故意问扬帆:“老扬,我们到哪里了?”扬帆立刻回答:“到上海虹桥机场了。”这位同志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扬帆说:“刚刚飞机上的报话员不是说了吗?”
虽然扬帆知道并没有到他想去的北京,但也没有吵闹,几十年的牢狱生涯,让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他跟着去接他的人,非常平静地下了飞机。
刚到上海的时候,除了精神方面,扬帆的身体也非常虚弱,一年之内病危过几次。然而,当他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就写了一封信给邓颖超。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我已经回到上海了,没有什么大病,希望组织上给我安排工作,我希望重新出来工作。这封信并没有寄出,因为他的身体根本没法重新工作。然而家人和身边的工作人员看了,都很感动。扬帆当时虽然还没有平反,但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怎么会是反革命呢?
1979年,扬帆整整一年都住在医院里,依然戴着“反革命”和“内奸”两顶帽子。然而,他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以前的老战友不避嫌疑,纷纷来看望扬帆,这让扬帆感受到了同志之间久违的温暖。
在华东医院住院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三女儿扬小朝陪着父亲。当时华东医院两个房间当中有一个卫生间,另一个房间的人用完卫生间,把靠近扬帆这边的门也锁住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打开。扬帆没法用卫生间,于是小朝就去隔壁敲门。结果隔壁门一打开,是一个很朴素的老先生,布衣布鞋。小朝把事情说了,老先生立刻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去打个招呼吧。”他就问小朝:“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朝回答:“我爸爸叫扬帆。”一听到扬帆的名字,老先生就吃了一惊,快步地跑了过去,穿过卫生间,跑到扬帆的房间。见到扬帆,他双手就伸出来了,说:“扬帆同志,我是粟裕啊!”扬帆听了也很吃惊:“啊,粟裕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非常激动。粟裕在他床边坐下,轻声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只要把身体养好,所有的事情都要让历史来说话,历史是公正的。
粟裕的一声“同志”让扬帆尤其激动,他已经有整整25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老战友的关心,让扬帆的病情进一步稳定。然而对家人,他始终不肯承认。为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几个女儿来当护士,三班倒,8小时一班,以此接近扬帆,跟他建立感情。
一开始时,扬帆非常客气,女儿给他削水果,他都会很客气地谢个不停。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几姐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开始给他讲一些家里的情况。
有一次,三女儿扬小朝告诉扬帆:“我这个小朝的名字您知道吗,就是你起的名字啊。当时你想要有个儿子,但是用那个‘招弟’的‘招’呢,觉得蛮土、蛮俗气的。因为你很喜欢一个报纸上的《朝花》版,就给我起了这个‘朝’。”扬帆听了没有作声。小朝就继续讲:“姐姐叫小殷(后改名晓云),这个‘殷’呢,是奶奶的姓。妹妹叫小苏,是你到苏联去的时候生的,也是你起的名字。我们都是你的女儿。”扬帆听了这个话,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这样吧,我认你们做干女儿。”
扬帆先承认了女儿,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肯承认我,这让我伤心了好久。我只能默默照顾着扬帆,希望有一天能够感动他。
扬帆出院后,回到家里开始由我照顾。房间里两张床,一张扬帆睡,一张我睡。我像保姆一样,在生活上照顾他。然而,扬帆从来不叫我,也不跟我说话。
有一天,胡立教和陈丕显到上海来看扬帆。当时陈丕显把我们一家人都喊到房间里,声音很大地对扬帆说:“老扬,你爱人李琼为你吃了多少苦,你为什么还不认她?”当时扬帆没有说话。几天之后,他突然说:“李琼,给我倒杯茶好吗?”当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你叫我什么?”扬帆说:“你啊。”我问:“你不是说我是假的吗?冒充的吗?”当时扬帆回答:“不是我承认你,是北京来电话说,你是真的,不是假的。”
谁也不知道扬帆这个说法是当时他的幻听幻觉帮了忙,还是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反正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承认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转变过来了。
获得彻底平反
我除了好好照顾扬帆,让他安享晚年之外,仅有一个心愿,就是还扬帆一个清白。为此,我几次给中央写信,并终于有回音了。
1980年的一天,公安部派两位同志来到我们家,宣读扬帆的平反书。平反书说:“反革命分子”跟扬帆无关,应予平反;“内奸”问题,根本没有的事,应予平反;在上海工作期间,在潘汉年领导下,包庇重用了大批“反革命分子”,错误是严重的。
这样的结论,让我非常不满意,我把想法跟两位同志说了。那两位同志说:“这个问题我们不能答复你,要请示。”
他们讲完了以后把扬帆和我的五个孩子都叫来,非常郑重地说:“你们的父亲,在25年班房的压力下面,没有胡说过一句。我们两个人复查的案子非常多,有好多人资历比你们爸爸老,地位比你们爸爸高,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说了不少违心的话。所以,你们,包括我们,都要向你们的父亲很好地学习。”那两位同志的话让孩子们铭记至今。
1983年,中共中央为扬帆的冤案彻底平反,之前平反时遗留的尾巴,也得到了彻底解决,并肯定了扬帆在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期间的工作成绩。正如粟裕所说:所有的事情最终都要让历史来说话,历史是公正的。(李琼口述 董洁心整理 本文素材由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往事》栏目提供)○摘编自《百年潮》 200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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