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闷罐火车,由四平出发,经郑家屯,转头向南,日夜不停地疾驶在战火纷飞的辽西平原上。
路基年久失修,车身颠簸得十分厉害,像坐着马车,走在石子路上。欢声笑语充满了车厢。冥思中,身旁几个战士的谈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真弄不明白,说的是‘练好兵,打长春’,为啥一股劲朝南开?”
“你呀,擀面杖吹火—— 一窍不通,这是一计!”
“什么计?”
“毛主席的锦囊妙计!来个大歼灭战!”
“打歼灭战!那谁不知道。究竟怎么个歼法?”
“那我怎么知道?”
战士们的话,正是我连日来反复思考的问题。自从去年夏、秋、冬三季攻势以后,国民党东北的几十万兵马,被我军分割在沈阳、长春、锦州三个大圈圈里。这使蒋介石对东北战局焦灼不安。不管他安也罢,不安也罢,反正是锅里的肉,网里的鱼,跑不了了。毛主席指示首先把矛头指向联结东北和华北的战略要地锦州,来它个关门打狗。这一出最后解决东北问题的好戏,早已打起了开场锣鼓,兄弟部队已经登台,我们六纵十七师就是星夜赶往锦州,配合他们一起演好这一出“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活剧”。
列车疾驶,我的心也急如火焚,生怕去晚了捞不着仗打。赶到离锦州东北不远的大兴庄时,已是十月初了。指战员们都急切地盼着打仗,特别是看到参战的二、三、七、八、九等纵队,经十来天战斗,已经肃清了锦州外围的敌人,更担心没有自己的份了。
赶忙经电台和总部联系,刘亚楼参谋长命令我师为攻城总预备队,归三纵队指挥。这就是说还可能有我们的份。
怀着一颗兴冲冲的心,当天就去见三纵首长要求具体任务。在一间简陋的民房里,我见到了韩先楚司令员。从他那熬红的双眼可以看出,兄弟部队在外围战斗中打得够艰苦的。韩司令员只寒暄了几句,就指着墙上的地图对我说:“敌‘剿总’锦州指挥所和兵团司令部之间的铁路局,是锦州的心脏。待一打开突破口,你们这只‘攻坚老虎’就要不顾一切地猛扑进去,把它掐住!”他的坚定语气和有力的手势,给了我极大的感染,使我充满对胜利的信心。领受这样的任务,我们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四平攻坚战中,我们就是完成了这样的任务,获得了“攻坚老虎”的光荣称号。
十四日清晨,总攻前的炮击开始了。我炮兵纵队集中火力向城内各固定目标猛烈轰击,锦州城顿时陷于硝烟火海中,一座座碉堡被轰得粉碎。轰击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后,炮声刚落,急骤嘹亮的号声向攻城部队发出冲锋的命令。战士们哗地一声跃出交通壕,向突破口冲去。
这时我正站在韩司令员的指军所里,看到三纵部队潮水般地向前涌去,兴奋地请示道: “突破口撕开了,首长,我回去叫部队去吧1得到允许后,我一口气跑回师临时指挥所。参谋长劈头告诉我:因突破口太窄,部队过于拥挤,我四十九团团长赵浩然指挥部队机动地绕到小北门一带冲进去了。我想:好呀!赵浩然,真有两下子!赶紧打电话通知五十、五十一团,让他们紧紧跟上。放下电话筒,我就带着警卫连和一台步谈机往东追去。赶到小北门时,只见两扇不大的城门敞开着,两旁土墙上挖了无数踏脚坑。看样子是突击营先爬过城墙,打开城门让后续部队闯进去的。这时,我猛一抬头,发觉太阳已经落到城西,附近除了我们的几个伤员和敌人尸体外,已经没有了人影,只听见忽疏忽密的枪声不断从城内传来。因为摸不清情况,便在城门附近一个碉堡里安下了临时指挥所。
正急于知道部队的去向,耳机里忽然传来四十九团的呼叫。一联系,知道他们的突击部队三营甩开了城北神社之敌,已逼近了铁道沿线。我兴奋地命令他们迅速通过铁道,向纵深插入,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
这时,徐斌洲政委和李丕功副师长都赶了上来。我们简单地交换了意见,由李副师长到四十九团去具体指挥。
不多时,通四十九团的电话架好了,才得知他们进攻的详细情况:在我炮击之后,各兄弟兵团四处发起猛烈攻击,分散了驻守小北门一带敌人的兵力,三营便一举突破入城,继续朝前冲击,逼近了铁道。铁道南边的敌人,凭着几列车皮的掩护,在铁路局火力支援下,拚命阻止他们前进。天黑了,剖腹挖心的时候到了,团长赵浩然把尖刀任务交给了八连,并向全连战士说:“上级把我们从老远的后方调来,就是要我们勇猛地穿插分割敌人,我们可不能给‘攻坚老虎’的脸上抹黑。”八连副连长马绍先,是抗日时期的战斗英雄,激动地喊道: “团长,请放心吧!插不到铁路南边就不回来见你!”说罢,手一挥,领着突击排忽啦一下冲上去了。敌人的子弹打得铁轨冒着火星,丁当直响。我军也以密集的火力掩护突击排前进。在敌人的流弹横飞中,有的战士倒下了,但更多的战士却钻进了车皮,越过铁轨,在月台上同敌人拚起刺刀。连主力也很快跟上去,消灭了一个连敌人的反扑。接着,乘胜向西南发展,一鼓作气,攻占十余座大楼,控制了铁道以南五百余米宽的走廊,为团主力打开了前进的通路。就在此次战斗结束后,他们连获得了“猛虎尖刀”的光荣称号。
在三营通过铁道的同时,包围神社的一营三连,在“全胜连”七连的配合下,一举拿下了忠灵塔。忠灵塔西侧,隔一道深沟和一道铁丝网,便是神社的核心工事。由于求胜心切,两个连都没有很好组织,就竞先开始动作。哪知这里正是一颗硬钉子,部队磨缠了个把小时也没有突上去。七连长火了,亲自率领两个班,在全连火力掩护下,朝前冲去。刚冲到一堵土墙跟前,又被藏在铁丝网内的一群暗堡挡住了。凶恶的火舌贴着地皮舔过来,部队连一步也前进不得。七连长刚喊了声:“崩掉它!”话音未落,爆破英雄刘万成挟着一根爆破筒,已经从侧面向上窜去。敌人机枪“嘎嘎嘎嘎”叫嚣着,一条条火舌飞向他的周围,火光弹雨中,他箭一般地扑向敌阵。谁知就在离铁丝网不远的地方,他忽然倒下了。连长正叫第二名爆破手上去时,刘万成霍地又从地上爬起,迅速地把爆破筒挂在了铁丝网上。好个刘万成,原来这是他向敌人施的一计。可是爆破筒冒了半天烟哑巴了。刘万成气得两眼冒火, 摔掉棉衣,又从另一爆破员手中夺过一根爆破筒,光着膀子跑上去。敌人被他这个举动吓傻了眼,哪曾见过十月天气赤膊上阵的。就这样瞪着眼让刘万成送上了第二根爆破筒。等敌人刚清醒过来,两声巨响,铁丝网已被崩掉一大片。趁着浓烟,刘万成和另一个爆破员又炸了几个地堡,打开了冲锋道路。
四十九团主力通过铁道后,迅速解决了铁路警察署的全部守敌,向铁路局发起攻击。铁路局,是一座钢骨水泥大楼,四周用沙包垒成一圈临时性的掩体工事,为铁路南面敌人的一个大支撑点。它的得失,直接影响着敌兵团司令部和“剿总”锦州指挥所的安危。在这黑咕隆咚的夜晚,它阴森森、静悄悄地矗立着,像只蹲在三岔路口的大黑熊,挡住我们的前进道路。担任攻击的二营,仔细地观察了地形,在机枪和六○炮的掩护下,以六连两个排由东北猛插到大楼西南,五连在东南监视,五十一团也恰在这时逼近楼西,形成了对大楼的包围。六连又组织了一个爆破组,摸黑赶回到北面,从窗口推进一包几十斤重的炸药。霎时,火光迸裂,响声震天,楼里的敌人吓得乱窜。二营乘机发起冲击,前后只用了三十分钟,便将守敌六百余人全部歼灭。
胜利的消息不断传到总部,总部发来电报嘉奖各部队,并对我师作了鼓励:
“部队投入纵深,发展迅速。望发扬‘攻坚老虎’的巷战威力,争取锦州战役全部胜利.” 总部的嘉奖传达下去之后,战士们炽烈的战斗情绪烧得更红更旺,部队以更大的劲头不 断往前推进。二十四时,我们把师预备队五十团的一营也拿了上去。这支生力军早已按捺不住,像脱缰的马,离弦的箭,迅速向敌人纵深插去。只两个小时,就绕过铁路机关区的敌人,攻克了“剿总”锦州指挥所附近的纺纱厂和被服厂,迫使敌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急忙龟缩到锦州老城,躲了起来。
从地图上的许多红色箭头和上级通报的敌情判断,敌人经我猛烈穿插,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部署混乱,指挥失灵,互不照应。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决定主力五十团全部投入战斗,并命令各团全部展开,积极向溃乱之敌包围聚歼,以求迅速解决战斗。
一丝熹微的晨光,从地堡的枪眼里射了进来,天亮了,枪炮声也不似夜间那样清脆明晰。我刚想钻出碉堡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忽然,警卫员跑进来喊:“首长,敌人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包围上来了!”我心里一惊:“敌人已被我们打得土崩瓦解,穷于应付,怎能在这里组织反扑呢?”急忙跑出碉堡一看,嗬!乌七八糟一大片,有的光着脑袋,有的腿上哩哩啦啦拖着绑带,有的还提着抢来的花布包袱,一个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蜂拥而来,哪像个反扑的样子?我马上命令警卫连、通信班全部出动抓俘虏.他们哇哇喊着:“抓俘虏去!抓俘虏去!”冲着敌人压过去。吓破了胆的敌人以为我们是预先埋伏的阻击部队,纷纷跪下缴枪。一点数,足有三百多个。
这些家伙是哪里来的呢?原来,我五十团一营在直捣敌“剿总”指挥所的同时,二、三营即向东北角上铁路机关区的敌暂十八师攻击。七连战士王照山领受了营长要他给九连送炸药的任务,他高兴得扛起炸药就跑。到了九连阵地一看,只见地堡、碉堡里敌人火力像喷壶洒水似地向外喷,九连因为没有了炸药,战士 们干 瞪眼上不去。这时他也不管自己的任务只是送炸药,提高嗓门向九连战士们喊道:“同志们,打个掩护,我去干掉它!”喊着,挟起二十多斤重的炸药包,跳跃着向一座大碉堡冲去,把碉堡炸开了一个大窟窿。王照山蹲在交通沟里,等着部队冲上来,谁知敌人组织了反击,数不清的敌人从他头上跳过去,不一会又跳回来。他后悔没有炸掉敌碉,又着急没有机会爬回阵地,只得耐着性子,趴在沟里。天色乍亮,他悄悄爬起来一看,离他五六米远就是敌人一座地堡,门正对着他,里面还在叽叽咕咕说话。他忽然发现一具敌人的尸体下面压着一颗手榴弹,抓起就甩进了地堡,趁着一阵烟雾冲到跟前,大喝一声:“缴枪不杀!”敌人以为我大部队冲上来了,乖乖地把武器一支支扔了出来。就在敌人慌乱的一刹那,我们的部队冲了上去,歼灭守敌千余人。溃乱了的敌人,纷纷越城逃跑,跑到东大营的一大股,被五十团三营配合八纵队一部撵上去彻底解决了,另一小股就窜到我师指挥所来了。
四十九团在拔掉神社和铁路局两颗钉子以后,拂晓,迫使敌暂五十五师大部缴械投降。接着又配合兄弟兵团将敌八十八师歼灭无余。五十一团也于早晨六点三十分,与兄弟兵团并肩攻占了敌兵团司令部。至此,总部交给我师的任务,以歼敌三万六千六百余人的战果完成了。锦州之战也以歼敌十三万而告胜利结束。
当我和政委徐斌洲同志走出那阴暗的地堡时,太阳已升起老高。我们走上战士们爬过的土墙,望着锦州城内飘起的用烈士鲜血浸染的红旗,不禁激动地想道:“东北的大门,已经被我们关死,剩下的该是狠狠地打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