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秋后,母亲随我进城,父亲留在农村随兄仍务农劳动。父亲本来身体很壮,除干田间农活外,专力经营他的小菜园。小菜园是一筐一筐挑坑泥垫起来的,有二尺高,一分地大。里边种茄子、辣椒、黄瓜、葱,周围种丝瓜和扁豆角。旱时,他一气能挑十多挑坑水浇。1968年冬,我回老家看他,他气闷,咳嗽一月多了,总不见轻。我接他到大医院一查,肺癌晚期,而且已串到全身淋巴,大夫也建议只能保守治疗,不能开刀了。父亲知道了病情,他说:“我知道我的病,我绝不开刀,白花钱,白受罪。这是我年轻时喝酒多,吸烟多造成的。”他只要求给他做些相应的饭,让他多听听样板戏就行。他一直在聊城养病。
农历11月12日,早晨,他喝了一碗面条,饭后还要睡一会。不一会就说梦话:“小牛没拴好,小牛跑了,快去逮小牛!”母亲喊他,喊不醒。就这样,他安祥地离开了人世。父亲生于1904年农历3月3日,卒于1968年农历11月12日(1968年12月31日 星期二)享年六十五岁。
母亲一直跟着我当“无偿保姆”。她守家、做饭,看了孙子,看孙女;看了重孙女又看重孙子。母亲是老党员,从来不拖欠党费。她说:“老了,不能为党工作,可不能忘了党。”我给她的零花钱,她先把每月的党费留出来,按时交上去。
母亲身体健康,一直到八十多岁,耳不聋、眼不花,血压也不高。她很少看病吃药。她穿着的衣服都是自己拆洗、缝补。虽然我爱人是缝纫厂的工人,而且是能手,母亲对我爱人做的针线活相不中。
母亲可能受我姥娘的基因影响,也有点重男轻女。我下班回家,儿子偎到我怀里,她就会说:“你揽揽孩子,孩子亲你!”要是我小女儿偎到我怀里,她就会说:“别老缠着你爸爸,你爸爸工作一天啦,多累呀!”如果吃鸡、鱼一类的菜,最好让她孙子盛给她。万一盛了带骨头的,她会说:“这骨头好啃!”如果是鱼刺,她会说:“这刺大,好吐!”总之,孙子做的,没错!
我母亲什么也不想落在别人后边。我大舅李广信从吉林省盘石县官马乡上二里半河来看望我母亲,夸奖他儿子对他很孝顺,香油不断,还让他喝代藕粉,吃营养药——鱼肝油丸。母亲为了让舅知道我们比他儿孝顺,就让我买两瓶香油放她桌上,给她买麦乳精、鱼肝油丸,放在她抽屉里,证明她的儿子比我舅的儿子孝顺。
一九八九年四月初八,母亲高高兴兴过了八十九岁生日。不知道晚上做了什么梦,从床上掉下来摔伤了。腿摔的粉碎性骨折,腰脊椎神经受了重伤。经中医院治疗,腿是接上了,但是腰神经难以恢复。母亲站不起来了,她只能用两只手扶着杌子向前挪动。
中秋节前,哥哥快过秋了,又来看望母亲。母亲这时向我们兄弟俩摊开了思想:第一,她有两个儿子,她病了,不能光叫一个儿子尽孝,两个儿子轮流尽孝;第二,茂玉这里是“官身不自由”,家中有事得请假,哥哥那里,村支书已经退休了,农业是单干,下地干活,时间早晚自已当家;第三,她来日不多,“落叶归根”,愿意老在老家,愿意百年后占口“水泥棺材”。母亲一生脾气倔犟,她决定的事,我弟兄俩很难扭转。哥哥便把母亲接回了老家。
三秋大忙,母亲摧着兄嫂下地收秋,她自己不小心,又摔在门槛上。这次不能下床了,我和秀英请假回家侍奉老母。我住了一个星期,爱人住了半个多月,母亲有了好转,我们返回了聊城。
九月廿日,兄长来电话,母亲病重,我夫妻急回老家。医生说:老人血管萎缩,肌肉也萎缩,无论是输液还是打针都很困难。母亲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茂玉,娘很知足了。我把你爹找着了,也送走了;我拉着你姐弟三个,都成家立业了;我现在有四个孙子,两个孙女,有四个重孙子,四个重孙女,还有重外孙重外孙女,子孙满院,四世同堂了。电话、电扇也用了,小汽车也坐了,好东西也吃了。今年八十九岁了,我知足了!”她拒绝了打针吃药。
九月廿八日早晨,母亲好像回光返照,很有精神。她让我给聊城打电话,叫孩子都来。特别嘱咐把重孙子墨林抱来。中午孩子都到齐了,母亲挨个细看,最后看到了刚过一周岁的重孙子墨林。她伸出手摸了摸墨林的手,又摸了摸墨林的小脸,点了点头,嘱咐我们:“你们一定要把孩子教养好!”
天快黑了,母亲又让我们去杨窑把老表兄和表弟都叫来。表兄金铭、金钟和表弟继成、继来都到了。母亲对他们说:“凤来、茂玉他们都很孝顺。我死后,一切听他兄弟俩安排,娘家人不要出另外的题目!”表兄表弟都一一答应。母亲又睁开眼嘱咐:“别给你姐姐信,她高血压、心脏病,来了哭出病来更麻烦!等过了周年再给她信。”
晚饭后,母亲呼吸很弱,说话声音很低。她对着我爱人的耳朵说叫给她穿寿衣。哥哥和我爱人忙给她穿上寿衣,铺上新褥子,盖上新被子。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煤油灯亮着,哥哥和我,嫂子和我爱人,围着床守着,座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廿九日凌晨一点十五分,母亲停止了呼吸。
母亲走的是那么安祥。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