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尾声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19:27:17

“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牟宜之生前最喜欢背诵的诗句之一。“恨”这个字,在古汉语里有一意可以训为“憾”之意。“长恨歌”,亦可指绵长不绝的遗憾。

牟宜之恰是抱憾而终。他投身大时代的一生,最终以陷入泥淖而殁,这个结局,有太多的悖谬、太多的纠结,沉重得令人窒息。

牟宜之,这个一度连名字都已沉埋不闻的人,当我在撰写本书过程中,得以近距离地审视他的履迹时,才领悟到,他是活得很有质地的那种人,为世风祛毒清障,他堪为楷模。

他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不计较个人坛坛罐罐,临危而面不改色,付出远大于所得。他是一个保持了正义初衷的人,在任何际遇中,都敢于将自己所信奉的理念外化为实践。

他实际上就是一种古老信念的化身,不讲“穷通之变”,只问“道在何处”。他具有像马克·奥勒留所推崇的那种美德——“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显示出一种清醒和坚定,不表现任何卑贱的思想和行为”[1]。

他是一位大勇者,试图负载起一个古老民族沉重的历史,朝着光明前行。

但是,这样的忠勇之士,却被逆向而动的历史无情地碾过。

笔者不才,自从弄笔为文以来,曾数度作古今人物传记,时常作如是想:当代人多汲汲于成功之道,然而,人世有沉浮,命运不可知,也许我们应将更多的赞誉,给与那些出师未捷或赍志以殁的人才好。因为历史没有给他们以回报,他们无缘亲见“王师北定”,亦无缘享用玉带蟒袍,仅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孤寂的名字,甚或连名字也不彰。但他们是为这个家国山河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如果后人连一点美誉都吝于给予,岂不太过冷血?

牟宜之的一生,以壮阔始,以黯淡终,恰是一个赍志而没的人。他长夜谘嗟,赋诗抒愤,却未能等到曙光初露。这份遗恨,应是他心中浇不灭的块垒,也是他身后不可磨蚀的一个长恨碑碣。

据丁君羊之女丁大于说,牟宜之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她提供了如下一种说法:

1975年牟宜之回到济南,“四人帮”势力当道,有阻力,牟宜之一气之下病了,住在医院里抢救。医生关照家属:不要把头抬起来,抬起来容易脑溢血,有危险。他听到了,就把身边看护的儿子支出去了,去买什么东西。孩子一出去,他就自己坐了起来,病情一下子就严重了,马上抢救,结果不行了。当时是很悲壮的,是他自己不要活了。[2]

如是,他的殁去,就更加令人震撼。他是不屑与残暴者、奸佞者以及那些豚犬不如的谄媚者同存于世,义无再辱,向死而生。历史已经改道,惟他执意直行。他要让宵小们知道,淫威不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都畅通无阻!

先生的一生,壮丽如诗,凄美如童话。他魂归天穹之际,未能亲见“牛鬼蛇神辈,纷纷在我蹊”,必定永不能瞑目。

当时的世界,不容他,对他拒斥得很决绝。他逝世后,山东省方面不允许家属处置遗体,遗体就草草搁置在设施简陋的太平间,非要等昂昂溪留守处派人来“公事公办”,才能送往殡仪馆。双方反复交涉,拖延了好些天,才由留守处派了一位范姓职工千里迢迢赶来济南,代表单位出面,处理了后事。范师傅返回昂昂溪后,对单位同事们说起医院所见,叹息道:“真是太惨了!太过分了!”众职工一向感念老人的善良,闻之无不动容。

火化之后,骨灰竟也不容许在山东安置。牟宜之当年在济南,亲手开辟了英雄山烈士陵园,令齐鲁之邦22万名牺牲的烈士得以安魂,如今自己却落得魂无归处,不得卧于先师王尽美、邓恩铭忠骨之侧。教人焉能不问:苍天果无目乎?

家属只得捧着骨灰盒,乘火车北上。彼时票源奇缺,匆促间私人竟买不到一张卧铺票,山东省方面竟连一席卧铺也不予援手!幸亏牟宜之的老战友、总参防化部副政委肖麦萍前来站台送灵,见此凄凉情景,悲愤交加,命令车长腾出一席卧铺,才得使英灵安于旅途。

其人已殁,其灵何归?

生时即无安宁,死后竟亦无尊严。牟宜之骨灰的安放,在当时竟成了敏感的政治问题。天下之大,所有的公墓都对他门扉紧闭。北京,无由存放。大庆,拒绝接受。昂昂溪,避之唯恐不及。牟宜之的骨灰盒,竟只能暂厝于“义仆”张桂梅的家中。

与牟宜之同龄的老战友张纪光[3],当年在冀南区任专员时,即久闻牟宜之大名,后在林业部又为同事,其时正在黑龙江省国营农场管理局担任局长。为此事他大感不平,遂求助于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的任仲夷。经张纪光、张清民等人多方奔走,牟宜之的骨灰,方得以寄放于齐齐哈尔革命公墓,暂得安宁。

就在这之后,在诸种正义诉求的合力之下,历史陡然被翻新。1976年10月,“牛鬼蛇神辈”一夕被缚,十年浩劫终于结束。这个时刻,距牟公长逝仅仅一年零五个月。

妖氛既扫,玉宇澄清。牟宜之多年的冤抑终得一伸。从这一时刻起,他的身后事,可谓“备极哀荣”。

1979年10月,中共中央组织部、国家建委为牟宜之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将牟宜之英灵从齐齐哈尔迁回,移至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儿辈们持中组部和建委介绍信去齐齐哈尔迁灵时,当地已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帖。临行时,在火车站站台上,摆放着市委书记敬送的花圈。在八宝山公墓安灵时,肖华、黎玉、梁必业、王定烈、郭维城等牟宜之生前的老首长、老战友,各部委、各地有关负责人,以及亲朋好友共300余人出席了仪式。现场气氛肃穆,场面浩大,以至不得不临时实行交通管制。

牟宜之当年客死济南后,夫人刘纯与子女护灵到京,在京城老干部中引起震动,舆论哗然,鸣不平者甚众。国家建委领导迫于舆论压力,未再催促刘纯回昂昂溪,而是将她临时安置在建工部大院一单身宿舍闲居。1978年9月,刘纯与全国55万名“右派分子”同获“摘帽”;1979年亦获同时获平反改正,安排在国家建委工作。牟小白以下各子女,在文革结束后,都公平地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

牟宜之辞世10周年之际,亦即1985年6月30日,在《人民日报》纪念“七·一”专版上,肖华、黎玉、莫文骅、霍士廉、林月琴联名发表了怀念牟宜之的长文《有功岂必书之碑》,为牟宜之的革命功绩做出了公允评价。此文中,老首长们对牟宜之深深缅怀,情动于中:“他那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形象,犹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当年4月,纪念文章由刘汉受命起草,肖华、黎玉亲自动笔修改,反复再三。时肖华已沉疴在身,住入医院,仍抱病将稿子一字一字反复审读并改毕,秘书劝他抽时间写一下自己的生平。肖华说:“我的一生很简单,不值得一写。现在就是要抓紧把纪念牟宜之同志的文章写好。”[4]战友之情,感人至深。就在《有功岂必书之碑》发表后不到一个半月,肖华将军便溘然长逝。

牟宜之一生清廉,死后别无长物,除了旧衣物之外,仅有两个部队发的公文包,早已破损。此外,就是他遗留于世的200余首古体诗。

几十年来,牟宜之的诗作,或是写在残破的本子上,或是写在给友人和孩子的信中,甚至有写在拆开的烟盒纸上的,被家人和朋友收集起来,默默保存。

牟宜之病故后,政治形势仍然严峻。因缘际会,幼子牟广丰将父亲的这些遗作,交给了齐齐哈尔市昂昂溪某中学教师李铁城帮助整理。

李铁城先生是一位著名的碑碣艺术家,其时也在昂昂溪下放改造,但与牟宜之未有谋面之缘。他翻看了一遍这些写在零散纸片、烟盒、卷烟纸和火柴盒上的诗作,深为震惊。他后来回忆说,面对这些泣血之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在一个被废弃的砖窑里,搬了几块砖头当桌凳,埋头整理。白天借着微弱的光线,晚上就点起蜡烛,一点点辨认、抄写,曾有几度彻夜不眠,数次潸然泪下。

经李铁成整理,共得牟宜之诗200余首,其中149首,为1957年罹祸以后所写。这些诗篇,在牟宜之生前,不曾有片言只字在公开媒体上发表过。

2008年,牟广丰将这些珍贵遗稿,交由刘方纬先生重新整理并加注,编成《牟宜之诗》一册,请牟宜之老友何思源之女、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何鲁丽女士题写书名,并请前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年过九旬的李锐先生作序。在牟宜之百周年诞辰之际,由人民出版社于2009年1月出版发行,成为牟氏后人对先辈的最隆重的祭献。

李锐先生在其长篇序文中说:

现在看到有关资料,才感到牟老同顾准、聂绀弩这些老学者、老专家多么相似,是在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年代少有的保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大知识分子;他们革命尊重科学,党性记住人性,无产未忘资产;不论处于怎样的逆境,受到怎样的折磨和残害,总是相信真理,相信自己;他们因思考而受难,因受难而再思考,总要用笔墨将自己的思考留在人间。[5]

《牟宜之诗》出版发行后,在知识界和普通读者中都获得广泛好评。“大雅久不作”,人们读之,都有惊喜之感。

《人民日报》、《南方周末》、《大众日报》、《海南日报》、《炎黄春秋》等诸多报刊,均刊发评论文章或作了报道。北大著名学者严家炎先生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在旧体诗部分除鲁迅、郁达夫、聂绀弩之外,亦列举了牟宜之的成就,对牟诗“与现实同步”的批判精神予以充分肯定:

如果说穆旦[6]的诗剧《神的变形》以象征主义方法准确揭示了“文革”的实质,那么牟宜之的一些古体诗则以“感事”和“咏史”等方式,深刻地批评了当时的现实。[7]

还有一些年轻的读者,更是以电话、致函或网上留言的方式表示,通过读《牟宜之诗》,增进了他们对上一世纪的了解;同时他们也表达了对牟宜之诗品、人品的由衷敬佩。有一位网友在网上赋诗赞曰:

一时京城里,纷纷诵牟诗。

方知民心朴,依旧赏孤直。

金声撼文苑,玉震启愚痴。

祭文随风去,报与牟公知。

2008年11月,在诗人的家乡,建起了一座“牟公宜之诗碑”,位于日照市银河公园内,由何鲁丽题词。

2009年5月,由人民出版社与中共日照市委、日照市政府联合主办,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牟宜之诗》出版暨纪念诗人百年诞辰座谈会。2009年6月,又有诸多知名学者在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举办《牟宜之诗》学术恳谈会。官方和民间的两次座谈会,从不同角度对牟宜之和他的诗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今非昔比,恍若隔世。

也许,我们都要感叹:牟宜之先生若地下有知,可以感到欣慰了。但是,在写罢牟先生沉重的一生之后,我的心头,犹有重压。

历史,渐行渐远了,但它又并未走远,就潜藏于我们的血液中,或给我们以健康之力,或有莫名之病毒突然发作。我们追怀逝者,还原历史,所做的并不是无用功。拨迷雾而求真,才有望熹微之光照进民族的心灵,以祛除旧毒,开启新天。

那么,面对一个被拂去尘埃的牟宜之,除了感慨之外,人们还能够做些什么?,

历史虽然为牟宜之讨还了清白、追回了公道,甚或给予了他华美的桂冠,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本不应该发生的事”,究竟是缘于什么样的制度性错谬?像他这样的耿直之士,我们的机制为何就容他不得?文过饰非难道真是一种不可逆的政治生态?为验证一个理念的对错,就需要让一些人付出数十年忍辱含垢甚或生命的代价吗?这些问题,从更漫长一些的历史分期来看,是否可以说已不再成为问题了?

我们今天,是否拥有充分自信可以告慰牟公了?

仅就“知识分子”这个身份来说,牟公也是一面镜子。他最不能容忍发生在身边的不公不义,敢于面对具体的丑恶拍案而起;而我们现在一些惯于慷慨激昂的人,面对发生在鼻尖前面的荒谬和不公正,却为何不置一词?更有甚者,在道貌岸然之下,迹近鼠窃狗偷……

在思考中,北大学者钱理群先生在《牟宜之诗》学术恳谈会上的一段发言,深获我心:

我们作为诗人、作为学者,应该用我们的诗、用我们的学术研究成果来还原公正,还原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牟先生的诗就显示出它属于史诗性的那种价值,既是诗,更是史。而且是和那种虚假的历史不一样的,它是最真实的历史。正因如此,所以他的诗不仅是表现一个历史的事件,更能表现出历史的内在精神。同时,正因为它是诗,它所表达的历史就更要精准、凝练。我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仍有很多历史被强行遗忘的背景下,牟诗就显示出特殊的意义了。[8]

我之所思,恰在于此。

这就是所谓“诗比历史更真实”[9]。由此我想到:数十年来,我们曾有无数的文学家扬名于世,但究竟有多少人对同步的现实写下过一句真话?

我想,仅此一端,牟公和他的诗,就堪为独一无二。

(全文完)

[1] [古罗马]马克·奥勒留《沉思录》第4页,何怀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4月出版。

[2] 见对丁大于的采访影像资料。

[3] 张纪光(1909-1998),山东济南人。1936年在北平中国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参加了抗日民族解放先锋队,曾任聊城政训处干事,濮县、聊城县县长。1938年加入中共。后转战冀南,历任河北省宁晋县县长、冀南区第二行政专署专员兼宁晋县抗日基干大队队长等职。1944年,赴延安中央党校学习。后历任冀南区农林局长、冀南第二行政专署专员、地委副书记、冀南二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1949年后,历任河北省农林厅厅长、华北行政委员会农林局副局长、林业部调查设计局副局长、局长,林业部部长助理、黑龙江省国营农场管理局局长、河北省农林科学院顾问。1978年任华北农业机械化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

[4] 见对王文德的采访影像资料,牟广丰的插话中提及。

[5] 见李锐《一座鲜为人知的人文富矿》,原载于《牟宜之诗》第1页。

[6]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祖籍浙江海宁,出生于天津。于20世纪40年代出版《探险者》、《穆旦诗集》、《旗》三部诗集,是“九叶诗派”的代表诗人。50年代起,主要从事外国诗歌翻译。《神的变形》是穆旦写于1976年的一首哲理诗,以“神、魔、权力、人”四者对话的形式,对权力本质进行了深刻剖析。

[7] 见严家炎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

[8] 见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牟宜之诗》学术恳谈会发言记录。

[9] 见亚里士多德《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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