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世事纷乱如棋局。一方面是复苏,一方面是动荡。“四人帮”在鼓噪中,将孔子第二次污名化。江青亲自出马,在“批儒评法”演讲中,高调评价吕后、卫子夫、武则天,以及唐代起义军“女皇帝”陈硕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一方面,邓小平早已于前一年2月从流放地江西返回北京,参加国务院工作。1973年4月12日晚,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欢迎西哈努克亲王从柬埔寨“解放区”返回的盛大晚宴上。从政坛上消失了6年的邓小平,以国务院副总理名义高调复出,此后,便与周恩来共同主持国务院工作。
双方都是急管繁弦。到了1974年下半年,较量已见分晓。“政治新星”王洪文令毛泽东深感失望,遂弃之不用。10月4日,毛泽东提议邓小平在次年的“四届人大”上出任国务院第一副总理。10月17日,“四人帮”深夜密谋,翌日即派王洪文赴长沙向毛泽东“告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些内幕虽然深藏不露,但民间已察觉出蛛丝马迹来。
就在牟宜之一筹莫展之时,同是处于赋闲状态的好友王炳南,为他指点了迷津:“小平同志现在出来主持工作,听说他对老干部很好,你不是跟小平同志还有一段交往吗?不妨给他去封信,看看结果如何。”
牟宜之采纳了此建议,立即给邓小平副总理写了一封信。自从当年太行山一别,数十年间,他与邓小平再无交往,现在“邓政委”是否还能记起当年115师的一位山东大汉呢?牟宜之凭直觉,预感此信不会“潮打空城寂寞回”,于是写得非常用心。
信的前半部分,谈了自太行山一别后自己的履历、进城之后的坎坷与当前的境遇,以及想继续工作、为两岸统一效力的心愿。信的后半部分,简述了关于对台工作的设想,其要点如下:
……(台湾)即使在中美两国外交关系升格的状况下,仍能苟延残喘,旷日持久则国际问题或将滋多,台独势力亦可能死灰复燃。因之,应立即采取如下措施:
1、组成专门机构,研究处理台湾问题,进行日常工作,利用国内国外一切可资利用的渠道,直接间接与蒋党上层乃至蒋经国本人进行接触,阐明我党政策;国内的民主统战人士,已多属衰老,应在我党干部中,寻找立场坚定、阅历丰富、同时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及有专业知识的人员,进行此项工作。
2、台湾问题,当然需要一步一步的解决。作为第一步,我认为,在敌我双方均认为一个中国的前提下,公开阐明:在一定历史时期,只要彼方承认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省份,则允许其作为一个特殊行政及经济单位而存在,在一定时间内不触及其既得利益集团。根据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第一个问题得到解决,则其他问题必将逐步解决。
3、若我与蒋方无谈判余地,可积极考虑军事措施(特别是在中美外交关系升级状况下),造成巨大声势。
4、加强国内外的统战工作,加强对海外华侨及留学生的工作,对侨资采取灵活态度。[1]
在此,已明显含有“一国两制”的设计构想。可以说,牟宜之是较早明确提出“一国两制”建议的人之一,其阐述虽不多,但非常系统。关于台海局势“国际问题或将滋多”和“台独势力可能死灰复燃”之说,后来的事实证明,是极富前瞻性的预见,令人惊叹。考虑到这是在1974年的背景下提出的,就更其难能可贵了。
牟宜之写好了信,将信寄给了罗荣桓夫人林月琴,请她交给卓琳,再转呈邓小平。
果然,邓小平没有忘记这位曾与他“酒畔谈兵”的故人,对牟宜之当年以10万大洋解决了129师冬衣困难的义举,仍铭记在心,立即对此信做了批示。
据当年见过这个批示的人转述,邓小平行文很谨慎,但语意非常明确。由于“四人帮”势力环伺,政治形势很不明朗,故他对牟宜之想继续工作的要求和对台工作的设想均未予回应,但充分肯定了牟宜之对抗战和革命的历史贡献,说当年牟宜之将10万大洋给了129师,“这件事我知道”[2]。他指示国务院办公厅和国家建委对牟宜之的生活予以照顾,可安排回来退休。
邓小平的批复,是牟宜之自1957年蒙难之后,来自高层的唯一一次有力的奥援。牟宜之的情况复杂,申冤之路可谓阻力重重,很多人缄默不言,即是出于对“天威莫测”的恐惧。邓小平素以对“四人帮”态度强硬而著称,敢说敢做,此即一例。
国务院办公厅将批示转到建委,谷牧很高兴,可是一时间居然找不到牟宜之在何处,费尽周折,才联系到牟宜之。牟宜之屡遭挫折,已知复出的难度太大,遂不作他想,遵照邓小平批示之意,向建委提出,要求退休回到山东省。谷牧也觉得有这个批示“保护”,回到山东省应无问题,便抓紧办理。
事情起初很顺利,约在9月底,黑龙江建安四公司干部处来人,与国家建委人事处的负责人一起,与牟宜之商谈了回山东作退休安置的事。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牟宜之坚持要把在东北的三个孩子,也一起迁移到山东,不能抛下不管。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建委与四公司方面终于答应协助办理。下一步,就是建委和四公司派员先期赴山东省去接洽,与该省人事部门商谈如何安置。
艰苦的谈判,亦使人心力交瘁。事后,牟宜之、刘纯都有信给广丰通报消息。刘纯知道广丰等得心焦,在信中说:“我非常想念你,我一定争取带你回山东,在山东工作!我想他们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这里的老同志都对咱们同情,也帮忙,请你放心。”[3]信中那种牵挂,那种对前景的隐隐担忧,那种强烈的呼唤,读之令人不忍。
当年8月底,牟宜之去看望王新兰。王新兰考虑到肖华被关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担心他身体撑不住,于是对牟宜之说:“你是肖华的老秘书长,能不能代肖华给毛主席写一封信,,看看管不管用?”牟宜之想到大女儿帮自己写的“认罪书”,交上去就起了作用,知道人家要的就是你低个头,于是便答应下来,很快将信草拟好,写的时候,还特别花了些心思,写得文情并茂。9月10日,王新兰将信转呈上去之后,牟宜之一直牵挂着,觉得自己是用心写了的,应该有一点效果吧?
到了9月30日,牟宜之仿佛有心灵感应,就跑去肖华家打探消息,一眼就看到:肖华果真被释放了!肖华看见他,“一蹦三个高”,跑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老牟,谢谢你,谢谢你!”
据多年以后的解密报道,当年的9月中旬,毛泽东在审阅出席国庆招待会人员名单时,没有圈阅批准,而是退了回去。过了几天,经过修改的名单又呈送毛泽东案头,但还是被退了回去。9月29日第三次名单送来后,毛泽东审视良久,遂拿起笔来,亲自添上了肖华、刘志坚两个名字。[4]
肖华被关押,江青曾起过很大作用,此时“四人帮”一伙慌忙指示专案组,立即放人,并为肖华赶制军装。但是,当专案组通知肖华解除审查时,肖华拒绝出去,要求必须有书面结论。专案组担心肖华若不出去,毛泽东会再次过问,只得开车接来了王新兰予以劝说。
王新兰见肖华全身浮肿,毛孔出血,身上的军装穿了八年,已经烂成了布条条,忍不住怆然落泪。经她苦劝,肖华这才步出了黑牢。
9月30日,肖华与牟宜之匆匆一见,就忙着去了人民大会堂,出席了当晚的国庆招待会,高调亮相。文革初起时,肖华曾坚拒江青的拉拢,就是因为受牟宜之影响,对江青保持了高度警觉;此次肖华被解脱,又是牟宜之代写的信起了很大的作用。个中因缘,令人感叹。
这以后,肖华一家被安顿在京西宾馆,应酬很多。逢有宴会,他就叫牟宜之带上女儿一块儿来聚谈。后刘纯写信给儿子说:“肖华现在住最好的宾馆,很受优待,政治局的委员都接见了肖,你爸爸和肖华见了三次面,十分亲切。我准备在走的时候去看肖一次,现在不好去,因为他的客人太多。”[5]
好事联翩而至。10月11日,中央为在近期召开四届人大发出通知,传达了毛泽东的意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8年。现在,以安定为好。全党全军要团结。”[6]这即是说,风向确实要变了。
由此,牟宜之对去山东再无疑虑。10月中旬,国家建委和黑龙江四公司的人,先期去了济南。临行前,他们与牟宜之商定,落户首选是济南,不成的话,再退而求其次。如是泰安市(地级市)以下,则不去。
正当牟宜之心稍安时,事情又起波折。为给牟宜之回山东做好铺垫,即将出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谷牧,利用一次全国会议的机会,对到会的山东省革委会负责人打了招呼,但万想不到,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不欢迎。”山东省方面的一口回绝,令谷牧十分尴尬。
出现这一问题,仍与当时局势有关。虽然在周恩来、叶剑英的支持下,邓小平在国务院的工作大见成效,赢得了全国民众的普遍好感,但江青一伙人不肯善罢甘休,对邓小平和其他复出的老干部蓄意抵制,百般刁难,双方常有激烈交锋。
当时各省、市、自治区的负责人,其实并非造反起家的文革新贵,而是较早被“解放”的老干部或由军队派来的“支左”干部,与“四人帮”的渊源并不深。但个别的人,出于投机或恐惧心理,总以为恶势力终究会占上风,因此在政治倾向上,他们喜欢选择宁左勿右。
牟宜之到谷牧家中询问情况,谷牧便将山东方面“不欢迎”的表态,通报给牟宜之。牟宜之不了解内中隐情,按常情推断,误以为谷牧是在有意推诿。谷牧难以辩白,情急之下大声道:“现在的山东,不是你我那个时代的山东了,现在的山东是人家的山东!”牟宜之也来了倔强劲儿,回应了一句:“那好,你当你的官,我作我的民。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谈话遂不欢而散。此后,二人竟再也无缘见面。[7]
10月间,建委与四公司的人去了山东,竟然半月未归,其间牟宜之又收到牟广丰的信,得知四公司方面对补发工资事,态度并不积极,于是又担心去山东的人没说好话,会影响落户。
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得知山东方面终于答应,原则上同意牟宜之在山东省内退休安置,并提出了邹县和临沂两个地方,可供考虑。牟宜之曾打算先去邹县和临沂看一下,但筹划多时,终因建委不给报销路费,自己的钱又不够而作罢。他觉得这两个地方都不大合适,便想去了山东后,再与当地商量,争取一个较理想的地点。山东毕竟是当年的征战旧地,各处都有一些老朋友,尤其在济南军区里老战友很多,都可以帮忙。
当时,有个好友还提出了一个方案,建议牟宜之可以考虑去河南新乡落户,在那里他有可靠的关系。为此刘纯专门去新乡考察了一趟,但所见政治环境极为恶劣。后牟宜之写信对儿子说:
(新乡)房子是有的,十三级以上房子也还可以。不过风气极坏!当权的造反派,简直是不像话。举例说:任何事情必须请客摆筵席、送礼拉拢等。咱们去后,对这一类作风是处不惯的,恐怕应对不了“恩人们的索求”。所以对新乡之事,我们也冷淡起来。[8]
牟宜之信中所述,与笔者年轻时的实际感受相同。文革爆发后,优良传统道德被彻底污名化,干部群体中原来尚存的道德自律,随着这一群体被边缘化而告瓦解。文革新贵们以“革命”之名登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必然无任何权力约束。因彼时社会极不正常,存在物质供应匮乏、青年出路狭窄等诸多困难,于是官场上吃喝、请托、为子女“走后门”之风大盛,无人敢冒“反对文革新生事物”的罪名给予批评。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江青之流本想把火烧向复出的老干部,结果“革命群众”借机而起,到处贴大字报揭发文革新贵们的“走后门”之风,以至这个本欲“深化”文革的运动,反倒成了否定文革的契机,高层不得不紧急叫停运动。
查今日官场腐败之源头,可一直追溯到文革中后期的“新生政权”中。文革结束后,仅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进行了清理,却未对干部风气有一个清理,致使遗祸至今。当今有人竟提出要以“文革手段”来反腐败,真乃痴人说梦。
牟宜之那时别无他途,只有去山东,走一步看一步。1975年1月,牟宜之与刘纯携国务院办公厅和国家建委的介绍信,来到济南,去省人事部门交了介绍信,开始办理退休落户手续。夫妇俩就住在山东宾馆,等候回音。
没过几天,牟宜之便发觉,这里的政治氛围也很不好。果如谷牧所说,在山东省委、省革委会主要负责人的影响下,山东省人事部门对牟宜之的落户,处处设置障碍,百般刁难。开始时,他们借口压缩大城市人口,告诉牟宜之:济南、青岛、烟台等较大城市,均不能接收。
牟宜之夫妇不得已,自己跑去几个地方看了看,又多方托人了解,觉得除了济南、泰安等少数城市之外,其余各城市都有各种原因不宜居住。经过多年磨难,老两口全都是百病缠身,定居地的医疗、生活物资供应条件等,都必须在考虑之列。省会济南尚且物资供应奇缺,生活不便,其余地方就更是可想而知。于是,牟宜之提出可否在泰安落户。不料山东省方面又改了口,称地级市亦不允许,要退休,只能到县城落户。
闻此变故,牟宜之悲愤莫名。山东不仅是他的故乡,而且是他在抗战时舍命护卫过的土地。大青山突围一战,他和刘纯都是九死一生才跑出来的,年过花甲前来落叶归根,这片土地竟不能容他。如果单纯以生活条件比较,在县城落户,虽然也好过昂昂溪的边荒绝域。但这种安排,分明就是一种侮辱!
当然,山东省当局的这个态度,也暗含有“吓退”牟宜之,不想惹“麻烦”的成分在内。
当其时,亦即1975年1月间,文革中唯一的一次人大——“四届人大”已在京召开,邓小平出任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周总理在会上又提出“四个现代化”的远景蓝图,令国人顿时心安。民心所向,到处都在议论国家的新走向,口耳相传“红都女皇”江青的不堪丑闻。
在这种背景下,山东却是死水一潭,某人居然还向江青写了“效忠信”,政治上的软骨与短视,实属罕见。曾有牟宜之的友人去省里私下打探,究竟是何原因不予安置,省革委会一位副主任的答复竟然是:“如果是春桥同志批示的,我们就安排。”
逆潮流而动的人,搞政治投机的人,卖友求荣的人,昧着良心帮凶的人,何时都有,但在那个年代里,尤甚之。
牟宜之岂肯退让?双方遂陷于僵持状态。
蜗居在山东宾馆,牟宜之又成了被悬搁状态。他到了济南之后,消息传开,一些在山东工作的老战友,纷纷前来叙旧。消息传播之广,令牟宜之也感到惊诧,连早年曾一起为游击队筹款的老大哥于云亭、当年济南市建设局技术科的王文德,都来了。他们为牟宜之四处去打听消息,还给他送来了十分紧俏的“糖票”,一副古道热肠。
地方上的老干部,几乎全部遭受过文革迫害,至今尚未完全“解放”,他们受压抑已久,对山东省极左的政治气氛极为不满,牟宜之的到来,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宣泄机会。一时间,牟宜之客居的山东宾馆套间,成了他们谈古论今、指陈时弊的“政治沙龙”。
与此同时,牟宜之在山东军界的老战友们,如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孙继先[9]、济南军区副政委陈美藻[10]、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杨国夫[11]、济南军区空军副司令员王定烈、泰安军分区政委宋茂云等人,更是无所顾忌,常来常往。其中的孙继先,就是军史上大名鼎鼎的“大渡河十八勇士”之首。他们不仅派车为牟宜之提供方便,还轮番将牟宜之接至自己家中,吃饭、下棋、聊天、痛骂“四人帮”。谈到如何才能制止文革混乱,力挽国事颓局,牟宜之与老将军们都直言不讳:“只有一个办法,杀妃子以谢天下!”
在其他地区工作的一些“东野”老战友们,凡出差、开会从此过,也都特意在济南停留一日,专门来看望牟宜之,如南京军区政委兼江苏省委书记杜平[12]、福州军区副司令员王建安[13]、福州军区副司令员邓克明[14]、总参防化部副政委(原山东省军区副政委)肖麦萍[15]等人,北上南下,来了不止一趟。
其时,前任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将军,已调往武汉军区任司令员,因身体不适,正在医院住院。邓克明为牟宜之落户受阻事,曾专门去医院跟他谈过。杨得志在抗战时期曾任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在渤海区的一次策反工作中,与山东分局派去的牟宜之,有过成功的合作。他对牟宜之的处境深表同情,说可以设法协助。
时任济南军区司令员的曾思玉[16]将军,是牟宜之在鲁西时期的老战友,为妥善安排牟宜之的事,也曾向山东省有关方面打过招呼。
战友们为他鸣不平,这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安慰。老将军们大多是红小鬼出身,有的还是从中央苏区过来的。他们或在冀鲁边、或在“东野”认识了牟宜之,便与之结为终生莫逆。可见袍泽之谊,确是血染出来的。
就这样,山东宾馆的308房间,在1975年春节前后的数月里,竟成了一个将星闪耀、豪语喧哗的所在。所有这些,均加深了山东省高层一些人的猜忌与不安,双方的裂隙在日益扩大。
在“门庭若市”的另一面,牟宜之的内心,却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战友们越是打抱不平,他越是感到命运待他不公。
当年的春节,是2月11日,牟宜之又是在客中度过。想想分散在各地的孩子们,也都是孤零零地在过这个年。
年初来济南,万事还没有个头绪,夫妇俩行前只好把小非放在了张桂梅家里。恰好牟华东从查哈阳农场来京治病,就留在曾家照顾小非。小非聪明伶俐,“八姑”(牟宜之堂妹、张大平之母)家里人很喜欢她,有时也去住上一段。小姑娘也爱看书,已经能津津有味地读《红楼梦》了,只可惜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小小年纪就尝遍辛酸,不知这个春节是怎样过的?
想到孩子们,他即援笔作《示儿》诗一首,似要将自己的人生信条,传授给他们:
《七律·示儿》
从来忧道不忧贫,德操无价胜过银。
肩挑承先启后业,才涌惊天动地文。
一腔热血勤珍重,两袖清风亦率真。
要居庙堂勤为政,退隐江湖善其身。[17]
写罢,似乎意犹未尽,很快又有一首以明志:
《七绝·感怀》
平生旷达不知愁,无私无欲亦何求?
质本洁来还洁去,美玉无瑕青史留。[18]
内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句,系借用《红楼梦》之黛玉《葬花词》。为何他会忽然想到黛玉的《葬花词》,想到作《示儿》诗,且想到“青史留名”事?40年前,他就是在这座“泉城”踏上革命之途的,40年了,欲归老林下,竟困顿于这座城中,无个栖身处。走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圆圈,欲回到原点而不能。“翱翔昔为云中鹤,蜷跼今如井底蛙。”[19]命运何来如此残酷?老人此时内心的绝望与苍凉,恐不会为外人所知。
在焦灼与愤慨中,他又忍不住“破戒”了,一口气写下了四首关于“诗”的诗。
也许,其余的一切,他看来都太荒诞了,无可理喻;唯有诗,才是他自己心血的结晶,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洁质,是他唯一不可被摧毁的事业。
前三首,全为短章,似是要为这辈子作诗的嗜好,做一个小小的总结:
《七绝·作诗之一》
老年倦作长篇诗,静虑平生心自知。
不是江郎才尽也,我于困顿已无词![20]
《七绝·作诗之二》
不是诗人乱作诗,我诗半是荒唐词。
兴来吟罢付流水,归藏名山非所期。[21]
《七绝·咏唐诗》
李杜诗章万古传,才情道义涌其间。
老来存兴全赖此,呕心沥血谱华篇。[22]
果然,“老来存兴全赖此”!诗,即是他唯一可寄托暮年壮心的圣地。其实,诗可以承载的,又何止壮心?李杜一生的飞扬与落魄,连同他们那个时代的万千宫阙、西风残照,都在哪里呢?不都是浓缩到这一篇篇汉字韵文里了么?
接下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刚刚说了“老来倦作长篇诗”之后,忽然又有了一首他生平最长、也是最后的一首诗,体例是他最擅驾驭的五言古风。
这首诗,如江河在峡谷盘桓已久,冲决而出,浩浩汤汤。古人所云“泣鬼神”之作,当如是。
在此处,仅节略评述之。
此诗题名《论作诗》,前面大半部分,是回溯学诗、写诗的过程与心得,阐发自己的诗歌理念,平淡切入,明白如话。他首先声明“我本非诗人,竟敢妄谈诗”,然后感叹自己的驽钝:“不见声律细,年已近古稀。”开宗明义,便提出了他作为诗人的宗旨“存心必仁慈”和“利人兼济物”。
而后,他笔下便如有神助,辞意逐渐放恣,回环往复,妙语连珠:
诗是我家事,相与结深谊。
作诗已成癖,搔痒不自持。
尺笔能画虎,牛刀可割鸡。
兴至随意写,不知其所之。
不费牛虎力,岂能任支离?
不下推敲功,声律无拘泥,
更无深思虑,半属荒唐词。
诗学寻根底,到处有我师。
无论赋比兴,写来总相宜。
那管古律绝,信手皆妙谛。
不敢称高雅,但求免俗俚。
百病犹可治,俗则不可医。
这部分,是他写诗所循的美学原则:不拘于声律、妙手偶得与免俗。的确,查阅他全部诗作,歌功颂德与附庸风雅的,半句也无。下面第二部分,写了他作诗、亦即人生的价值取向:
浪迹江海日,效命疆场时。
所至有写作,流转多弃遗。
生事不足论,逝者皆如斯。
晚年惟好静,诗兴更淋漓。
光明正大事,心底无偏私。
其平有如砥,其直有如矢。
立志不讽喻,有意避是非。
狎谑畏如狸,区区品鄙之。
不为应酬作,哀尔病忧畦[23]。
不邀光禄贵,珍惜老头皮。
不求藏名山,不忌弃敝屣。
可为知者道,遑顾俗人嗤。
谤伤何足论,毁誉亦尔随。
江河仍向东,可笑无知儿。
作诗表素心,知我者岂谁?
这一段里,“狎谑畏如狸”两句,或是具体所指,或是泛指,总之是在说50年代以来,在诗歌、散文里常见的那种自我矮化与廉价赞美。
文人,确乎应珍惜羽毛,如牟诗本节里所说,“胁肩谄笑”,尤可哀之。时光虽能逝去,可那些文字却是蠹鱼在百年内也吃不掉的,后人翻捡起来,当为前人脸红!
牟宜之当时的曲高和寡之论,在今日已是常识了,这就是变迁,这就是江河终究东流去。
我们接着再看:
李杜王孟辈,皆为我所期。
古人不可见,我亦空尔为。
飘忽刹那间,倏已鬓如丝。
秉性本傲岸,所愿常相违。
我自行我素,不畏他人讥。
晚岁迫偷生,置身天之涯[24]。
栖迟贫病老,三字来相逼。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愧无扶摇力,宁作曳尾龟?
菲食与恶衣,委蛇复委蛇。
本无劳形事,作诗寄所思。
肆态一狂吟,气舒神自怡。
本节,是借作诗来言身世、抒愤懑。“愧无扶摇力,宁作曳尾龟?”这才是诗人最大的遗憾。形势比人强,所见皆荒诞,他又能奈何?前面说过“生事不足论”,这里又说“古人不可见,我亦空尔为”,已呈现出强烈的虚无感了。唯求心安,看来是诗人生命最后的落脚处。
在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忽然从说理进入梦境世界,诗绪拔地而起,翩然蹈空,写出了他生命中最奇诡、最壮丽的章节:
论诗增兴会,神往如飞驰。
忽然闹天宫,忽然掘泥犁。
活擢杨二郎,生擒司马懿。
孔丘揖我座,孟轲为分席。
麻姑为搔背,西施为浣衣。
入海斩鲸蛟,登山捉熊罴。
牛鬼蛇神辈,纷纷在我蹊[25]。
乘舟到日边,就浴赴天池。
被驱离京华,又到昂昂溪。
飞驰复飞驰,神志总不迷。
掷笔一长叹,泪为荒唐滴。
明日再谈诗,不觉又扬眉。[26]
这个结尾,可称得上是银瓶乍泄,突如其来,大概会出乎所有读者的意料。在想象中,他化身为孙悟空,上天入地,跨山越海,完成了伏魔降妖的至功伟业。那被捆缚的,谁为杨二郎?谁为司马懿?在当时的语境下,不问可知。“牛鬼蛇神辈,纷纷在我蹊”,真是吐尽了英雄豪气!孔子孟子,敬他如兄;麻姑西施,尊他如父。这个想象性的巨神形象,高山仰止,摩天而立,已不完全是诗人自己,而是一个由千年文化凝聚而成的正义化身。
在功成名就之后,他泛舟就日,入浴天池,尽享扫荡群魔之后的舒展。不料忽然梦醒,又被驱离京华,回到了地老天荒的昂昂溪。这种翻转与幻灭,诗人无法承受,只得掷笔,掬一抔荒唐泪。
但在诗的最后一句,诗人仍不肯颓然低首,非要说出一句“不觉又扬眉”来。
牟宜之一生所有的诗章,到此戛然而止。可惜他无法知道,就在此一年之后,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人群中,竟会冲天而起一句“扬眉剑出鞘”[27]的呐喊,穿越时空,与他的这个不死之念暗合。诗人也无法知道,天道轮回,仅仅一年多以后,他在这里的全部伏魔梦想,就在举国狂欢中实现了。
即便如此,亦是无憾。“活擢杨二郎,生擒司马懿”,这是何其快哉的叫阵!
这一首诗,堪称旷世绝响。无论在文学或史学的意义上,其“同步批判”的勇气与预见性,纵是百年之纪,也罕有其匹!
维柯说:“诗人们必然是各民族的最初的历史家。”[28]此诗信然可证。
牟宜之,这位终身追慕李杜的无名诗人,就是以这个姿态永久驻足,完成了他最后的升华。
但是回到现实中,老人却感到空前的无助。一转眼,在济南已经延宕了两个月,事情毫无进展,双方似在进行意志的角力。牟宜之和战友们的愤慨,撬动不了别人心里的岩石。
3月9日,牟宜之在无奈之下,给杨得志司令员写去了一封求援信。信的前半部分,是回忆旧事:
多年没有见面了!你还记得在1943年春,因为大股伪军王道部反正的问题,山东分局派我到渤海区办理此事。我化装进入王道伪军,你派骑兵秘密把我接到庆北之“迟、谭、吴、杜”家一带,会见了多次,我在你部驻了一个星期,迄今已是32年了!1948年秋,又在吉林肖华同志家见过一次。这些经过您还有印象么?[29]
当此困窘局促之时,提起这些“昔为云中鹤”的往事,牟宜之心头应有五味杂陈。信中提到的“渤海区”,是山东抗日根据地后期成立的一个区,为原冀鲁边区与清河区合并而成,是牟宜之当年这个“民国红色县长”叱咤风云的旧地。那时与杨司令员接头的“庆北”,就是庆云县城之北。
王道反正之后,渤海区八路军声势大壮,党政军机关进驻惠民办公,下辖41个县,人口多达1000万。老战友杨国夫,正是那时的渤海军区司令员。牟宜之孤胆进敌营,押上头颅换来的,就是这鲁北的大好局面。可是如今,廉颇老矣,说这些旧话,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凄凉况味。
牟宜之在信中提到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平津战役前夕。1948年,杨得志担任解放军第19兵团司令员,大约是在筹备平津战役时,去了一趟东北;肖华当时任东北军区第一前线指挥所政委,刚刚结束了围困长春的战斗。
现在重提往事,是为了请杨司令员给予援手。邓克明等人在见过杨得志之后,以杨的名义,草拟了一封给山东省革委会负责人的信件草稿,也随牟宜之的信一并寄给杨司令员,请他审阅签字。后来,杨得志签字的信件发出后有何效果,不得而知。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广播和报纸上传来一个消息:蒋介石于4月5日病逝于台北。新华社当年对此事的报道,仅有寥寥数字:“1975年4月6日讯 台北消息:国民党反动派的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4月5日在台湾病死。”[30]
这个登在报纸末版的消息,又触动了牟宜之的心事。
他想起了一个老友——刘甲樱女士的兄长刘仲容。去年某时,在与刘仲容聊天时,刘仲容曾提起过:一旦蒋介石去世,他一定要向中央请命,冒死也要去台湾一趟,为争取两岸统一效力。当时牟宜之曾插话说:如果您去,我给您当随员。牟宜之没有忘记此话,于4月10日,便给刘仲容去了一信,询问此事。他相信刘仲容说这个话,是非常负责任的,所以很急切地问,蒋介石去世了,此事“能成行否”。他叮嘱刘仲容道:“苟能去时,勿忘我!”信中,他还促刘仲容赶快写信给周总理或邓副总理,正式提出请求,并说自己也准备上书言此事。
在信末,他简述了自己在济南等待退休安置的事,表示如赴台之行能成,则一切皆可让路。因为“这是头等大事,一切服从它。就便是退休了,也可以晚年奋发,作此铅刀一试!”[31]
在无路可走时,任何一点点的微光,都是有可能燃亮暗夜的引信。这封信,足可证明:牟宜之直到此时,也未放弃重新报效国家的努力。这个国家,他怎么也不相信会长此混沌。
可是,命运却无情地在他背后插进了一柄利刃。
几乎与此同时,就在牟宜之暂住的山东宾馆,住进了一批很特殊的客人。他们身穿一式崭新的便服,蓝衣蓝帽,面带喜色,非常惹人注目。牟宜之在走廊里,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是些什么人?
——是最后一批被特赦的在押国民党战犯。
这是1949年之后特赦的第7批国民党战犯,也是最后的一批。他们的突然被释放,与蒋介石的病逝形成时间上的巧合,但其中并无关联。事情启动于1974年12月,毛泽东指示:“还有一批战犯,放下武器已关押二十多年了,还关着干什么。把他们释放了,可以来去自由。”[32]
那时,由于文革混乱,在押战犯究竟还有多少,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公安部对此所掌握的情况,还不如毛泽东本人清楚。1975年2月25日,公安部经过调查,将在押战犯情况与释放方案写成报告,通过周恩来审阅后,呈送正在杭州的毛泽东。报告列明在押战犯293名,除国民党军官意外,还有少数党政人员、特务、未满战犯和伪蒙战犯。报告建议,对其中13人不能特设。报告还对获释战犯提出了安置意见,其中对安置在农村的战犯,建议每月发生活费15-20元。
1975年2月27日,毛泽东看了报告后,做了如下批示:
锦州、大虎山、沈阳、长春,还有战犯,为什么没有放?放战犯的时候要开欢送会,请他们吃顿饭,多吃点鱼、肉,每人发100元零用钱,每人都有公民权。不要强迫改造。
都放了算了,强迫人家改造也不好。土改的时候,我们杀恶霸地主,不杀,老百姓怕。这些人老百姓都不知道,你杀他干什么,所以一个不杀。
气魄太小了,十五元太少,十三人不放,也不开欢送会。有些人有能力可以做工作。年老有病的要给治病,跟我们的干部一样治。人家放下武器二十五年了。[33]
新上任的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华国锋立即召开会议落实批示,他亲自核对材料,落实名单。3月5日至10日,国务院召开全国“四长会议”(公安、统战、法院、财政),布置特赦工作。3月17日下午,华国锋在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上作了说明,本次释放人员的待遇如下:
对这次特赦释放的全部在押战犯,每个人都给公民权;有工作能力的,安排适当工作;有病的,和我们干部一样治,享受公费医疗;丧失工作能力的,养起来;愿意回台湾的,可以回台湾,给足路费,提供方便,去了以后愿意回来的,我们欢迎。释放时,每人发给新制服装和一百元零用钱,把他们集中到北京开欢迎会,由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宴请一次,然后组织他们参观学习。[34]
3月19日《人民日报》公布了特赦决定。经本次特赦,所有在押战犯已全部释放完毕。在这次特赦人员中,有大名鼎鼎的败军之将黄维,因此反响颇大,立时成为海峡两岸和港澳媒体的热点话题。3月22日,293名特赦战犯,穿着刚刚为他们赶制的深蓝色制服,分别从抚顺、济南、西安、北京的战犯管理所出发,集中到北京的前门饭店住下。
23日下午,被释放人员来到北京饭店会议厅,接受叶剑英、华国锋、吴德和政协副主席茅盾、最高法院院长江华等中央领导接见。接见时,特赦人员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激动万分。晚上,他们又参加了盛大晚宴。
毛泽东看了报纸上的有关报道后,很满意,决定再给每个被释放人员增加补助费200元,粮票100斤。4月2日,被释放人员在北京的活动结束,除了10人要求回台湾以外,其他特赦人员都分配到各省市去安置。[35]
曾在东北辗转鏖战了两年半的牟宜之,当年做的就是审讯、看管、押送、教育战俘的工作。在这些住进山东宾馆待分配的特赦人员当中,有几位就是他当年亲自审讯、处理过的手下败将。
想不到在这里与他们狭路相逢!
被特赦的战犯人员,一时风光无两,从此回归了“人民的队伍”,在宾馆免费吃住,赴各地参观,地方主要负责人出面宴请、恳谈,从优安排工作与生活……好事应接不暇。
两相比较,有如冰炭。牟宜之来了三个月,处处遭冷遇;住在宾馆里,还要自付房费。
对于战犯的政策,固然是正确的,有利于两岸统一,符合民族大义和人道主义精神,但却给了那些尚未摆脱文革迫害的老干部们以极大的刺激。
我们何以为阶下囚,他们何以为座上宾?——这个错位,也许是被忽视了,也许是有意为之,总之完全不符合中国人所习惯的因果报应观。很快,社会上便流行起一句牢骚话来:“革命的不如不革命的,不革命的不如反革命的。”闻者无不莞尔。
由于长期的关押,被释放人员的神态仍很拘谨,但内心洋溢出来的喜气,是掩饰不住的。最为吊诡的是,这些曾经“与人民为敌”的人,现在能够得到的,恰是像牟宜之这样曾经“为人民立功”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这件事,彻底击倒了在战场上都不曾倒下的硬汉。
无休止的交涉、故意的延宕、冷血的推诿,本就令牟宜之心力交瘁。现在,目睹昔日敌手的意态飞扬,他忧愤之极,难以纾解,于4月中旬突发急病,被送入济南市人民医院抢救。
牟宜之的病,是突发性脑血栓,亦即“中风”。此病症已潜伏多年,因昂昂溪的医疗条件有限,他本人和家属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因此次忧愤过甚,病情爆发,忽然就不能说话了,亦无法行走,血压骤增,情况危殆。
牟华东和牟广丰接到刘纯的加急电报,在三天内分别从北京和昂昂溪赶到济南,与母亲一起陪护。牟小白、牟小南、牟尚高不及赶来,其时牟尚高的同队知青好友穆星星[36]恰在北京探亲,闻讯也专程赶来照看牟伯伯。济南军区的老战友们闻讯亦大惊,都纷纷赶来,轮流陪护。老大哥于云亭,更不顾自身已七旬高龄,也赶来守在床头。
像牟宜之这样的病情,如果在今天,即便普通人亦可住进重症监护室,但当时他只能住在大病房内,六床共一室,环境嘈杂,空气污浊。在那个极端“革命”的年代,等级与身份的隔离,比任何时期都严重,老战友们忧心忡忡,但亦苦于有心无力。
好也罢,坏也罢,经抢救苏醒了的牟宜之,已不能再对这个世界说一句话了。他情绪激动,眼神里只有愤怒与不甘。在治疗期间,曾数次自己拔掉吊针的针头,竟致手背鲜血淋漓……
经过治疗,病情终于有所缓和,医生经过诊断,认为情况趋向好转,危险已经过去了。不料,就在2月29日中午,牟宜之病情突然加重,经过长时间的紧急抢救,终告不治,不幸于下午2时许与世长辞,享年66岁。
英雄老去。这个春意渐浓的世界,于他已再无意义了。得意者,仍在高台傲踞;屈辱者,仍在苦苦期待。一个人,从凡尘俗世的画布上渐渐消隐,唯留下眉宇间凝固了的不屈之气。
当天,牟宜之当年的警卫员、泰安军分区政委宋茂云也在床侧,在为老首长作最后的整理时,发现牟宜之穿的衬裤,竟还是抗战时期的紧腿军裤,补丁摞补丁,竟有100多块;腰间系的也是“东野”部队发的军用皮带,已有过三处断裂,经过缝合后还在用。目睹此景,宋茂云悲不自胜,伏在老首长身上放声恸哭……
悲声中,一部历史终结了。
诗人牟宜之,翩然而去。
他创痕累累的生命,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痛苦、惶惑和冤屈,永别大地。
他高贵而孤独的灵魂飞升起来,凌空蹈风,向着纯净的地方去了。
“谓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飘流?”[37]遥远的、来自历史深处的那些不朽诗赋,忧伤如诉,伴着他幽然化入永恒。
[1] 见牟宜之写给邓小平的信,具体日期不详。
[2] 见对牟尚高的采访影像资料。
[3] 见刘纯写给牟广丰的信,写于 1974年10月20日。
[4] 见洪涛《开国上将肖华“失踪”七年之谜》,原载于《广东党史》宰制2012年第2期。
[5] 见刘纯写给牟广丰的信,写于1974年10月20日。
[6] 见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
[7] 参见牟尚高为日照市牟宜之事迹纪念馆所写的解说词。
[8] 见牟宜之写给牟小白的信,写于1974年12月3日。
[9] 孙继先(1911-1990),山东省曹县人。1931年参加红军,1932年加入中共,历任连长、营长。参加了长征。在安顺场,亲自挑选并带领十七勇士强渡大渡河,1935年起历任团参谋长、师参谋长。抗战期间,历任129师挺进队队长,后改为津浦支队,率部深入冀鲁边区。历任抗大一分校副校长、鲁中军区三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期间,历任山东省野战军第4师师长、“华野”第8纵队副司令员,曾率部参加孟良崮战役。1947年任第三纵队司令员、1950年后,历任第7兵团兼浙江军区参谋长、志愿军第20兵团副司令员。第20训练基地司令员。率部建立中国第一个火箭发射训练基地。1962年,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副院长。1970年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后任济南军区顾问。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10] 陈美藻(1914-1989),湖北黄安(今红安)人。1931年参加红军,1933年加入共青团。1934年转为中共党员。历任师、军党委书记。参加了长征,历任红四方面军政治部政训班队长、红军大学总支副书记、红四军第12师第36团政治处主任、第11师政治部主任、第10师第30团政委。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八路军129师385旅769团3营教导员、旅政治部组织科长、抗大一分校政治部干部科副科长、组织科长,山东军区特务团政委。解放战争时期,历任鲁中军区警备第一旅政委,“华野”第8纵队第24师政委,第10纵队政治部主任、“三野”第28军政委。1949年后,历任渤海军区政委,山东军区干部管理部长,济南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军区政治部主任、军区副政委、顾问。1956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11] 杨国夫(1905-1982),安徽霍邱人。1928年加入共青团。1929年参加红军。1930年转为中共党员。历任红军游击队分队长、特务队队长,红4军第12师35团连长,第10师30团副营长、营长,红30军第90师269团副团长、270团团长。抗战时期,历任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第3支队副司令员、司令员,山东纵队第3旅副旅长,清河军区司令员,渤海军区司令员兼第7师师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民主联军第7师师长,第6纵队副司令员,“四野”43军副军长,江西军区副司令员。1949年后,历任中南军区第一文化速成中学副校长、校长,济南军区副司令员、顾问。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12] 杜平(1908-1999),江西省万载县人。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共,历任纵队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军政训练大队大队长、军医处政委,红一军团卫生部政委、无线电队政委。参加了长征,任红30军政治部主任。抗战时期,历任八路军第129师留守处副主任,后方留守兵团警备第3团政委,警备第一旅政治部主任、副政委,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政治部秘书长。解放战争时期,历任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秘书长兼组织部副部长,“东野”、“四野”政治部组织部长。1949年后,历任“四野”第13兵团政治部主任、志愿军政治部主任、东北军区政治部主任、沈阳军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南京军区政委,1970年至1974年兼任江苏省委书记。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13] 王建安(1907-1980),湖北省黄安(今红安)人。1927年加入中共,同年参加黄麻起义,历任红四方面军第10师28团副团长,30团政委,红30军第8 8师政委,红四军政委。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八路军津浦支队指挥,山东纵队副司令员兼第一旅旅长,山东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鲁中军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华野”第8纵队司令员兼政委,东线兵团副司令员,“三野”7兵团司令员,后兼浙江军区司令员。1949年后,历任第8兵团司令员兼政委,志愿军第9兵团司令员兼政委,沈阳军区副司令员,济南军区副司令员,福州军区副司令员,中共中央军委顾问。1956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14] 邓克明(1906-1983),湖南安化人。1930年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共。曾任第8军营、团长。参加了长征。1937年入延安抗大学习。后任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参谋长、115师鲁西黄河支队副支队长、支队长兼冀鲁豫军区参谋长、鲁南军区教导第4旅旅长兼湖西军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吉林军区分区司令员兼警2旅旅长、东北军区独立第6师师长。1949年后,历任南昌警备区副司令员、南昌军分区司令员、华南垦殖局副局长,江西军区副司令员、司令员,福州军区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15] 肖麦萍(1920-1999),湖南湘潭人。1938年加入中共,1937年在延安抗大学习,历任干事、股长、指导员、协理员、组织股长、“四野”政治部干部科长。1949年后,任总政组织部干部处1科科长,总政组织部任免处长,总政青年部副部长、总政副秘书长。1969年12月任山东省军区副政委。1972年任总参防化部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后任总参防化部顾问。
[16] 曾思玉,1911年生,江西信丰人。1927年参加革命,1930年参加红军。参加了长征,抗战期间,历任任八路军第343旅第685团政治处民运股长、第686团政治处主任、第344旅第689团政委、鲁西军区政治部主任、鲁西军区运河支队政委、115师教3旅政委、冀鲁豫军区第8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冀鲁豫军区第1纵队副司令员、冀热察军区司令员、晋察冀军区第4纵队副司令员、司令员等职。949年之后,历任第64军军长、志愿军第19兵团副司令员兼参谋长。1957年起,历任沈阳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武汉军区司令员,湖北省委第一书记。1973年任济南军区司令员。1980年任南京军区顾问。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17]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4页。
[18]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5页。
[19] 见牟宜之《七律·羁居荒村之一》,原载于《牟宜之诗》第152页。
[20]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6页。
[21]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7页。
[22]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8页。
[23] 此句典出《孟子·滕文公下》:“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意为在正人君子看来,作谄媚状,比在夏日曝晒的田野里还要难受。畦[qí]:《说文》释义为“田五十亩曰畦”。
[24] 涯,古音“衣”。
[25] 蹊 [xī]:此处意为践踏。
[26] 见牟宜之《古风·论作诗》,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9页。
[27] 1976年4月5日,首都百万民众在天安门广场自发举行清明节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即著名的“四五”运动。《扬眉剑出鞘》是当天贴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北面的一篇声讨“四人帮”檄文,作者系太原铁道部第三工程局建筑处青年工人、共青团员王立山,他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北京知青。全诗内容为:“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姚文元在拟新闻稿时,为加重其“反革命”色彩,故意将原诗改为“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岂料一经广播,即轰动全国。
[28] 见[意]维柯《新科学》(下册)第457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6月出版。
[29] 见牟宜之写给杨得志的信,写于1975年3月9日。
[30] 见《人民日报》1975年4月7日第4版。
[31] 参见牟宜之写给刘仲容的信,写于1975年4月10日。
[32] 见施义之《我在公安部的十年》第60页
[33] 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第421页。
[34] 见《人民日报》1975年3月19日报道。
[35] 参见李海文《1975年国民党战犯大特赦》,原载于《世纪》杂志2011年第5期;胡治安《从第七批特赦到监狱大清理》,原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12月17日。
[36] 穆星星,原《光明日报》总编辑穆欣之子。
[37] 见蔡琰《胡笳十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