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夏,牟宜之羁留边塞已愈七年。在进入第八个年头的时候,他赋诗一首以志感怀:
《七律·答友人并序》
七年困顿寄穷边,往日风流尽化烟。
举望盈虚云际月,低思缥缈水中天。
贾生放逐千秋恨,屈子行吟万古怜。
纸上与君歌一首,暂凭词句溅辛酸。[1]
在此诗的序文中,他忍不住慨叹:“七月三日为我到此地七年整,今已进入第八年,呜呼!抗战不过八年,流放竟愈八年!”
壮心未酬,白发徒增。老英雄在落寞中,更觉得屈子、贾生距自己是何等的近。
这一年,在彼时中国人的记忆里,是有着深深刻痕的,两位头角峥嵘的“政治明星”即于此时,火箭般地窜起,一个是王洪文,一个是张铁生。他们是从这一年起,才开始广为人知,家喻户晓的。
1971年“林彪事件”的发生,无疑在中国民众的思想上引发了一场地震。那时文革爆发已经六年多,民众普遍感觉生活水平比文革前下降,国家动荡不安,民间的不满情绪逐渐积聚。在批判林彪的学习材料中,更是爆出了诸如“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农民生活缺吃少穿。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已经发现充当炮灰,后期被压制变成了替罪羔羊。机关干部被精简,上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失业。工人(特别是青年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之类的说法,虽然是被列为批判靶子的,却在很多人心中激起了强烈共鸣。
人们已或多或少意识到:文革进行到此,已是公然与人民利益为敌、与人性良知为敌、与基本常识为敌,成了一场无休止的大破坏。
为修补“林彪事件”之后的残局,1973年8月下旬在北京召开的“十大”上,宣布“解放”13位赫赫有名的的老干部。曾被排斥在九届中央委员会之外的邓小平、王稼祥、乌兰夫、李井泉、谭震林、廖承志等被选为中央委员。这次会上,尽管有王洪文这样的造反派登台亮相,沐猴而冠,但老干部们的复出,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文革那一套,撑不下去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7月19日的《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张铁生的信,公开反对本年度开始的大学招生文化考试。张铁生这个在招生考试中仅得了几分的莽夫,在考卷背面发了几句牢骚,就被毛远新发现,视若至宝,迅速打造成为“白卷英雄”。自此,千百万“出身不好”或没有社会关系可以“走后门”的知青,大梦成空,想通过公平的考试进大学的路被彻底堵死。张铁生事件,抛开其冠冕堂皇的意识形态外衣来看,实际上,就是一次野蛮向文明的宣战。
彼时中国在两个前途、两种命运之间的反复震荡,连平头百姓都能看得清楚。
牟宜之在北疆息交绝游、门庭冷落,但他到底是军人出身,对局势微妙的变化,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有他的信息渠道,绝非闭目塞听。经过谨慎选择,他和黄万里、刘甲樱、刘汉、于培真等亲朋时有书信来往,以非常隐晦的语言讨论局势。
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著名老干部的复出,虽只是在名单上悄悄多出了几个名字,但无疑是文革发动者对下明显的安抚姿态,试图缓和干部和民众对文革的抵触。
这一动向,被牟宜之敏锐地捕捉到了。此前老战友杨勇就已脱出樊笼,出任了沈阳军区副司令员,儿子杨小平也很快离开了齐齐哈尔,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他坚信,其他被羁押的老战友,也迟早会重获自由。
1973年深秋,北京方面又有好消息传来,一年多前递交给谷牧的“申请报告”,经过众多老战友的合力帮助,终于发生了作用,风闻中央组织部有可能在近期给牟宜之“摘帽”。
牟宜之当机立断,在9月底做了一个看似冒险的决定:只身进京,去讨还公道。这决不是什么“摘帽”不“摘帽”的问题,根本就是无故加之。一个1925年的老革命,亲冒锋镝,万死不辞,会在革命成功之后忽然“反党”,这是违背基本常识的荒唐逻辑,分明就是“刘吕旧事”的现代翻版。
他的这个决定,遭到家人强烈反对。他们认为,好不容易见到了一点曙光,静静等候就是了,为何要冒险进京?其中反对最力的是牟小白,小白认为“右派翻案”的时机还远远没到,他给父亲写信说,此去定是徒劳,不如静观其变。
但牟宜之不这样看,他认定了事在人为。十多年来,自己对妻子儿女的牵连,那种“锥心之痛”无时不在折磨着他,到此时好像忽然就无法承受了。“摘帽”,就意味着他确有冤屈,这股不平之气,这次一定要一吐为快。
进京,不为别的,就是要踏上我们古老文化中延续了千年的申冤之路。
另一方面,在长期业务工作中形成的严密思维,也使他没有莽撞行事,事先就做好了“掩护”工作。他本就患有严重的“顽固性高血压症”,此次便去了齐齐哈尔第一医院开出证明,由医院介绍赴京诊疗。凭着这一纸证明,他又征得了留守处现在的主管机构——黑龙江省第四建安工程公司革委会的同意。
与1966年夏的那种险恶比起来,时势易矣。文革的倒行逆施,到此时已处处呈现败象,对他的监管也大大放松了。他拿出当年做秘密工作的缜密心思,为自己的进京取得了一个“合法”名义。
1973年10月底,牟宜之带了一只极简的行囊,启程了。
一夜未成眠,旭日已东升。
平沙千里雪,荒原万丈冰。[2]
上面的诗句,大约就是写于行前。前面是无物之阵,说不清是生路还是死局,他心里交织着忐忑与期望,手持木杖,毅然跨出了红砖小楼。
别了,昂昂溪!
他已不是当年龙骧虎步的军人了,现在是步履蹒跚,手中也没有武器,但有一个坚执的信念——“斗宵之人何足算”。在文革十年中,那种将很多人彻底压倒了的恐惧感,在这位“古典共产党人”身上,踪影全无。
牟宜之阔别京城已七载有余,客居中“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3],此行终得重返旧地,一路都是兴冲冲的。焉能料到,偌大的京城,早已物是人非,难容他有一席之地了。
牟宜之找到一位老朋友的家暂住,放下行囊,先就去了国家建委。那天,机关大院门前众多的上访者,令他大感惊异。门卫得知他是本系统原来的领导干部,便知是来上访的,一脸的不屑,对他唯一的“优待”是不用排号,可以直接进门找接待部门晤谈。接访干部亦是“新贵”之流,志得意满,全不体恤蒙冤者的痛苦,听也不听牟宜之的申诉理由,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责令他速返东北,继续接受改造。
牟宜之心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道门槛是跨不过去的,便回头去百万庄申区找谷牧说话。到了百万庄时,是中午。阔别多年,连谷牧家住在哪栋楼都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才打听到。
谷牧见了牟宜之,非常高兴,但不巧,他急于要去开会。牟宜之只得简要说明来意,要求“甄别”,而不是“摘帽子”。谷牧当时想了想,做了如下答复:“‘反右’作为一次政治运动,是任何人都不能推翻的。这其中,是不是都处理得合适,是否有错整、错划的?那很难说。即使错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个人正确对待。”[4]此时牟峰也插话说:“不是有人说了嘛?牟宜之在国民党里是左派,在共产党里就是右派。”
这番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令牟宜之冷彻肺腑。他立刻明白了,局势还不是如他料想的那样乐观,坚冰虽然有了罅隙,但离融化尚远。
遭此挫折后,他并未灰心。虽然他这辈子“几经跌跤几碰头”,但还不是他自嘲的那样“不长一智徒经堑”。他此次进京,是有一套周密方案的。后来在给小白、小南、广丰写信的时候,这个方案,被他戏称为“我在营谋一件事”。这件事,就是他考虑已久的对台工作设想。
在昂昂溪投闲置散,他以史为鉴,反思过自己,终于悟到了进城以后何以不顺的原因。恰如唐太宗所说“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他这个“器”,就没有放在合适的地方,所以未能发挥所长。一般说来,行政机关是个以循规蹈矩为上的场合,像他这样擅奇谋、有胆识、放言无忌、敢闯虎穴的人,就应该在军旅中效命,否则必然动辄得咎。他在进城之后之所以走背运,除了大环境的因素之外,也有性格与工作环境冲突的原因。如今,再回军旅是不可能了,但是可以再去做“统战”工作,当年在重庆纵横捭阖的往事,至今仍是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为此,他精心策划了一整套适合当前两岸形势的对台工作方案。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横跨大洋前来访华,中美发表了联合公报,台湾方面有遭受抛弃的感觉,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因此,他认为大陆对台工作应该采取主动态势。当时他的设想是:建议国务院整合现有对台工作资源,成立统一的对台工作机构,对台政策要增强灵活性和主动性。这个机构,必须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假如他的建议被采纳,则他就可以重新出山,为两岸统一效力。彼时丁惟汾虽已去世多年,但国民党元老仍有多人健在,打通联络渠道并非不可能。必要的话,可以派他牟宜之亲赴香港,重操宝刀。
这个设想,具有相当的前瞻性,亦符合当时控制台海局势的需要。因此牟宜之对此次“献策”充满了信心。
随后,他去找了时任国务院政工组负责人的苏静[5]将军。苏静是牟乃紘在中央政校的同学,与牟宜之亦是渊源颇深的老战友,两人在山东省战工会、山东军区和“东野”时期都有过共事,在敦促傅起义的行动中更是有过默契配合。
牟宜之前后去过苏静家中几次。苏静的家在西四一个胡同中,是独门独院。进门的时候,苏静立于中庭迎候,非常热情,在交谈中很耐心地倾听牟宜之的想法。牟宜之讲了自己目前的境况和构思已久的对台工作设想,表示要“继续为国出力”,请苏静想想办法,看能否面见周恩来一次。事后,牟宜之亦有信件给苏静,详述了自己的对台设想。但苏静最终表示:总理实在太忙,此事非常难办。牟宜之为此深感失望,数日里怏怏不乐。[6]
如果将文革十年裁为三截的话,1973年末,可谓文革后期了。这一时期,牟宜之在京的老战友、老同事,大多已经解除羁押,但仍在接受审查、等候结论。去见见他们,只要不过于招摇,便不会有大问题。且老干部之间,也频繁有了互相走动,在一起聊对局势的看法。他们在文革初曾有过的短暂的惶惑和负罪感,早就荡然无存了,经过几年的折腾,大家全看明白了:文革根本就不是什么革命,而是一场胡闹,它的终结,指日可待。
因为曾有过被关押、被贬黜的经历,接触到了社会底层,他们对现实也有了比较真切的了解;原有的盲从、僵化思维有了很大改变,对极端主义思潮恨之入骨。国事纷乱至此,大家都觉得无法再容忍,彼此见面,心照不宣,都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牟宜之深为这种蓄势待发的气氛所感染,尽管开局不利,但他也决不想回头,一心要在京城争取命运的改变。
为不给别人添麻烦,牟宜之居无定所,辗转流离。在京的部队和机关大院,外人进出要登记,如长期在大院里老友家住,多有不便。他只能借宿于僻静胡同的单门独户人家,或是他以前的司机、警卫员等普通人家里,即便如此,每户也不宜久留。无奈中,牟宜之又重拾当年八路军游击队的老手法,每处居留都不超过十几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其间的酸辛冷暖,可想而知。
当年山东分局、省战工会的老领导黎玉,文革前是第八机械工业部的常务副部长,文革初期受迫害,此时也赋闲在家。牟宜之去见了他,老领导非常热情,听说牟宜之居无定所,便邀请牟宜之在他家里临时“避风”,全不顾外界是何等险恶。当年在山东根据地,牟宜之与黎玉之间,因军地系统在“统一战线”领导权问题上存在意见分歧,彼此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此时反倒成了“患难之交”,全无芥蒂。此外,林业部的老友张维之[7]也甘冒风险,收留牟宜之在自己家住了较长时间。此二人,均为战争时期就受到过不公正批判的老干部,都明白借“革命”的名义整人是怎么回事,因而对牟宜之格外照顾。至于当年的司机、警卫员等人,更是万分同情老首长的坎坷遭遇,慷慨相助,不遗余力。
有了这样可靠的支持,牟宜之心里才暖和了不少,觉得吾道不孤,他的倔强劲儿又来了,拿出“老来还要请长缨”[8]的气概,每日奔走于袍泽故旧之间,抨击文革,分析时局。
据牟尚高提供,牟宜之住在张维之家的时候,仁心宅厚的张维之,劝牟要从另一角度来看以往的一些事:
对于家父与原城建部某领导之间的过节,确实有老同志从中说项,即张维之。他还引用了《聊斋》第一篇《考城隍》里的话:“一人二人,有心无心”,“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9]按张老之意,那人对家父是“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了。此场景为1973年末家父来京,住张维之家时,我当时即在现场耳闻目睹。[10]
经过多年蹭蹬,牟宜之也不再那么迂执了,懂得了变通。为避免出入机关大院登记姓名可能带来的麻烦,他接受朋友的建议,将当年部队发的一套黄呢子军装穿上,这样一来,俨如退休老将军,哨兵们便不再过问。此后他出入自由,再无担忧。想到在自己舍命夺来的这片土地上,却要像当年潜入北平一样伪装自己,老英雄也只能是苦笑。
在北京,他接受医生的劝告,戒了烟;也接受了各路朋友的劝告,“戒”了诗。年底,他给上海的于大姐写信说:“诗已经多日不作了,烟也戒了,胡子也刮去了。真还想为党和人民再干一段,但‘售出’与否,则难以预料也。”
然而只过了三个多月,牟宜之便再也无法忍受“戒诗”的痛苦,又给于大姐写信道:
戒了烟,又戒了诗,确属不易!对不起,烟戒还是坚决维持下去,诗戒又破了!因为自己还是不能太自苦。哼几句小诗是一种享受,幸勿笑我!顺便写几首赠您,以博一笑:
其一
春风拂拂绿杨枝,老骥犹思关外时。
景物袭人不自已,我今破戒又吟诗。
其二
为何破戒又吟诗,一塌糊涂不自知。
常记金人三缄口,晚年应爱老头皮。
其三
京华落魄亦何艰,料峭春风天尚宽。
潦倒苦吟成癖好,戒诗实比戒烟难。[11]
诚如所言,他的诗已不仅仅是诗,而是思想,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他不能设想,20世纪下半叶的人,还要活在“道路以目”的肃杀中!
元旦、春节,1974年的这两个迎新佳节,牟宜之都是客居中度过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首都的繁盛,无论如何也强于边陲,总能给人以无望中的一点希望。这座古城,水深难测。牟宜之初次来此求学时,还是个17岁的青衫少年,满心都是改换天地的大报负;转眼间老之将至,改换了的天地间,竟也有太多的无奈。他寄居友人家中,常清夜扪心,觉得自己这一生没做错什么,若现实与初衷相违,则是现实出了问题。他要剪灭邪恶的决心,一如半世纪前:
《五绝·省身》
偃卧常自咎,平生无怨尤。
苍生若有济,何惜老年头![12]
既而,他又有诗云:
《七绝·伤怀》
天荒地老羁穷边,岁月蹉跎已八年。
人间百态皆经历,古今万事尽如烟。[13]
所谓“勘破”,正是如此。人生在世,无非是数十年光阴,最终都要作青烟而散。“少年徒愁增华发,老来早悟续黄粱”[14],这种翻覆,只要经历过一场,就不算虚度。况且晚年来打点人生收获,“多子能诗岂谓贫”[15],敝帚自珍,则夫复何求?
正如那时候他跟刘汉说的肺腑之言:“我现在,是不得不吃周粟啊。”经过在昂昂溪沉潜中的思考,他把什么都看清楚了。在京城,与当年的军旅故旧来往倾谈,那些沂蒙岁月尽奔至眼底。同仁联袂,奋斗数十载,眼见得苍生又倒悬,他怎能不慨然有恨:
《七律·故友重逢》
身世浮沉似飘萍,劫难未尽又相逢。
流落边陲为南冠,邂逅京华诉衷情。
安邦济世思有道,祸国殃民罪无穷。
冷眼旁观桀纣事,宴客高楼瞬时倾。[16]
彼时的神州,是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亦是一个鸦雀鼓噪的时代。很多人在10年间写下了一些文字,变成铅字在报刊上登载出来。40年后再回头,要令人为“道德良心”这四个字而赧颜。
1974年,就在“批林批孔”实批周公的喧嚣在中国大地轰然腾起时,一位衰老、多病的前八路军老兵,对那一场上演了多年的荒诞剧作了最犀利的批判!
在当时,写出这种最彻底的文字、发出这种“历史的先声”的人,不是尚存的民国名流,不是学者教授,不是作家艺术家,亦不是叛逆青年,而是一位戴枷负罪的“古典共产党人”。
这是一位20世纪70年代的钟馗,是良心之子,是我们绵延千载的传统道义化育出来的民族之魂。
本年他写的诗,只有以上三首,与此前相比,确乎可以说是“戒了诗”。朋友们的担忧不是没道理,对牟宜之来说,眼下正处于微妙的时刻。
大约在1月初,“摘帽”的决定终于下达了,这意味着牟宜之从“罪人”变成了一个“犯过错误的人”。不管这是怎样的一种驾驭术,他的处境却立刻宽松多了。看来离开昂昂溪,重新安排工作,大有希望。当年的1月29日,亦即春节之后第一个工作日,农历正月初七,牟宜之便向中央统战部提交了申请报告,要求回京做统战工作。
3月1日,牟宜之去中央统战部打听消息,童小鹏表示,对牟宜之的事一定尽全力帮忙。现在统战部的几个负责人,都大致同意,只是需再报告总理一下。牟宜之看这情形,似乎是有点希望,但也不敢希望过高。因为时值“批林批孔”运动来势凶猛,恐怕上层也顾不到这方面。童小鹏只是让牟宜之好好等候。
也许是由于心情变好了所致,他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原来走路困难,现在没有问题了,行走自如,能够常与老友们去爬山。来京后又抽空把牙镶好了,因为找的熟人,所幸花费不多。至于戒烟,还是不能全戒掉,一想事情,就要旧病复发,抽上一支过过瘾。
在北京,牟宜之买了一张通用月票,有空就常去老朋友黄万里、郭维城、刘汉、莫文骅、梁必业、管大同[17]、刘甲樱、杨乐家里走动,有时也去何思源、刘仲容、王新兰、梁必业家里拜访。
他十分缅怀文革初不屈而死的老战友张霖之。机缘凑巧,刘驰恰是张霖之之子张光渝的中学同班同学,亦是李蕴华家中常客,牟宜之便多次由刘驰陪同去看望过张霖之的遗孀李蕴华。当刘驰引牟宜之初次登门见到李蕴华时,李百感交集,与牟宜之抱头痛哭,细叙文革悲惨遭遇。
据管大同之子管汝胜后来回忆:
文革中期,大多数人开始觉醒,老干部也开始互相走动,对结束文革充满信心。那时候牟伯伯有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对胜利充满希望,对“四人帮”倒行逆施表现出一种愤怒,有豪情,有诗情,经常给我念他自己写的诗。他总和我父亲聊天,他们说:“这个运动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是一定会受到历史惩罚的。”牟伯伯每次来,我爸都要请他吃饭,那时候可以走动的人,实际也不多。牟伯伯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和我爸一样,两人都没有工作。我那时二十七八岁,我爸对我说:“你以后拜牟伯伯为师吧,他是诗人。”我对他很敬佩,很景仰。他一生很坎坷,吃了很多苦,还能有这样一种精神(哽咽)……[18]
此时,多数军中的老战友都已结束审查,但迟迟未能安排工作。莫文骅、梁必业恢复工作遭遇阻碍,刘汉更是被闲置了四年之久,难以归队。老朋友中,黄万里的情况最为糟糕。批林批孔一起,他又因为“言论”犯忌,被清华大学当局严厉批判,再次成为“反面教员”。
王新兰也被释放了,她偶然获知肖华被关押在松树胡同,便给毛泽东写了封长信,要求给肖华平反。信通过王震、叶剑英转呈毛泽东,毛泽东批了一句:“王新兰说肖华不是三反分子[19],请中央政治局讨论。”[20]但其后并无下文。
牟宜之第一次去肖华家的时候,王新兰一见他,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当年战友,谁也想不到老来会经受如此之大的磨难。牟宜之惦记着老首长,常去肖华家看看,仍是觉得就像进了自己的家。王新兰回忆说:
我出狱后,牟宜之常来“蹭饭”。我家附近正好有个烤鸭店,他来了,就喜欢说:“今天能不能犒劳一下,吃个烤鸭。”[21]
牟宜之看见了王新兰的近况,很感悲凉,在信中告诉儿子:
肖华家的(长女)小雨,今年32岁了,才结了婚。公家不让结,硬结的!她是大学毕业时,分配到山西原平县一个白铁铺里!其弟小云是清华毕业,分配在张家口一个小工厂里做政治工作,其他三个姑娘皆插队,两个在山西□县,一个在东北白城子。现在都到岗位去,只有王新兰自己在家。
刘汉对我讲,其他不用说,(如果留在北京)就是肖华案,也够我过的!截止现在,还有不少的人为了保肖华态度硬一些,至今未释放。[22]
牟宜之频繁地拜访老友,除了想更多了解情况之外,还试图找到可靠的申诉渠道。申诉无门,是他此时最大的痛苦。但人性是多侧面的,彼时有的老熟人,求见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牟宜之认为他们是畏祸而“不管”。有的人则通过第三者表示:认识牟宜之,但当下情况,无能为力。
牟宜之是个坚强的人,但在写给儿子的信中,也常有内心的悲鸣:
我现在在北京营谋之事,亦是用心可怜。总想我的问题能解决,总问题即可解决(笔者注:指孩子们的前途)!我没处住,寄人篱下,栉风沐雨,东跑西跑,吃的饭属于相当的下等(每日一元,真也够艰苦的),节约也到了可观处。而所得到的,是嗤之以鼻——“妄想”、“无理智”,还有“自以为高级干部吗”,这是何等的态度!我想起来实在难受![23]
住在北京站附近黎玉家的时候,有一次回来得晚了些,黎玉一家以为他在别的朋友那儿住下了,就将门锁好睡了。结果,牟宜之半夜回来进不了门,又不忍心叫醒人家,只好拿着月票,坐202路夜班环线汽车,一圈一圈地围着北京城绕。车上的售票员问他:“这老爷子,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啊?”牟宜之不禁黯然神伤:“今儿晚上,我没地方住啊。”
就在他为居无定所而惶然时,在城中适有巧遇。5月中旬的一天,牟宜之到朝阳门外拜访何思源,从何家出来,在大街上迎面遇见了从前家中的公务员张桂梅。张桂梅其时在使馆绿化队工作,恰好下班。张的丈夫曾庆吉,原是牟宜之的警卫员,从沂蒙区那时就跟起,直到从济南建设局返回北京,才离开。张桂梅告诉老首长,曾庆吉因患癌症,刚刚在1973年底病故了。
自从牟家被发配东北,两家人就再也没见过面。邂逅故人,又闻噩耗,牟宜之热泪滂沱,张桂梅也忍不住痛哭。过后,张桂梅请牟宜之到自己的家中坐坐。来到东大桥8号楼1单元303号,牟宜之一进门,睹物思人,又放声痛哭,跺着脚喊道:“庆吉,庆吉,你走得太早了!”
闻听老首长为诉冤情,在京城颠沛流离,张桂梅心中老大不忍,坚持请牟宜之搬到自己家来住。张桂梅家之安全可靠,就好似当年的“堡垒户”,这个义举,是牟宜之在困厄中得到的最有力援手之一。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条件,牟家便做了一个相应的安排:刘纯带着女儿小非从昂昂溪来北京,照顾牟宜之的起居和跑工作。昂昂溪的家中,只余牟广丰一人留守。
6月上旬,牟宜之夫妇就带着小非来到此处,算是在京有了稳定的落脚处。
张桂梅的家,是丈夫单位北京机械公司分给的一套两居室。那时她的4个孩子,一个上了大学、一个在插队,还有两个小的在身边。她将两居室腾出一间来,牟家三口,就寄居在11平方米的一间屋里。淳朴的张桂梅,对牟家人是“十二分的热情”,三人刚一搬来,她就张罗办手续,要让小非到她单位附近的使馆区小学借读,勿使孩子的学业荒废。住在这里,心里踏实多了。牟宜之和刘纯在此,一直住到了年底。
插队的两个儿子,不能年年探家,现在见面总算容易一点了。春天时尚高从哲里木盟来看望过一趟;小南则远在西双版纳插队,已多年不见,这个夏天也跑来北京一趟,见了父亲一面。据小南后来回忆,他随父亲去刘汉家中串门,谈及时事,他问刘汉叔叔:“现在这些人这样子搞,再下去,怎么办?”父亲即说:“现在是这样,将来,我们这些人不会让他们永远这样的!”刘汉深为赞同。
北京之夏,浓荫下蝉鸣如织,暑热难当。曾家的孩子们,对这位曾寄居在他们家的牟伯伯,有着深刻印象。曾庆吉的次子曾保建后来回忆说:
我父亲是从山东跟牟伯伯到东北的,那时候是当司机。我父亲脑瓜儿灵活,缴获了国民党的汽车、装甲车、坦克车,他都能摆弄。牟伯伯对我说:“你爸聪明,弄一辆车来,他就能开走,打那以后我就不骑马了,改坐美式吉普。”
我母亲在牟伯伯家,一开始是看护小白。她跟小白、小南感情最深。我妈妈到北京那年,才十六七岁。
牟伯伯这个人,待人非常平等。他在我家的时候,我常和他聊,但我从没听他说过,我爸爸以前当过警卫员。当年“四野”进北平后,还要南下,我爸爸就跟着牟伯伯一块儿转到地方了。我曾经问过牟伯伯:为什么我父亲那么早就把军装脱了?牟伯伯说,南下生死未卜,还有恶仗要打。你爷爷一辈老哥儿仨,就你父亲这一根独苗,如果南下牺牲了,我怎么跟你们家交代?后来牟伯伯去济南,我爸爸也跟去了,是1953年才回到北京的。
早年误杀平民的那位警卫员老李,就是我爸爸的战友。我们家在五六十年代与牟伯伯走动较多,他家人多,“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紧张,我父亲就把种的菜、养的鸡,都拿到牟家,接济他们一下。
我父亲1973年底去世,牟伯伯一家来了以后,我母亲就不那么寂寞了。牟伯伯、刘姨俩人添的新衣服,都是他们去买了布料,由我母亲借了别人家的缝纫机做的。
那时候我在京郊插队,家里粮食定量有限,吃的很困难,很难给牟伯伯改善伙食。我母亲就跟我说:牟伯伯住在咱们家,吃得不好。你们村有鸡蛋、豆腐,你时不时买点儿回来,给他增加一点儿营养。有一次我在农村,钓了一口袋青蛙,就借了一辆自行车驮回了家。牟伯伯特高兴,说:“这叫田鸡呀!”他亲自下厨房收拾,让我去商店买了两袋咖喱粉,他动手做了一道“咖喱田鸡”。
我回家的时候,他喜欢和我下棋。天热,他就光个膀子,光着脚不穿鞋,用毛巾在冷水里沾湿,包在头上。只要他一赢棋就高兴,拿个大蒲扇,扇着风,在房间里来回走,还吟诗。有一次他输了,就苦苦思索到底输到哪儿了,也没把烟头掐灭,扔在地上,直接用赤脚去碾,一下给烫得蹦了起来……
他吟诗,有时候吟唐诗,有时候吟自己的诗。他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是随身带去的。他有时候叫我:“你随便挑一首,我给你背出来。”像《长恨歌》那么长的诗,他也能背下来。他的山东口音较重,跟我父亲的口音不大一样,吟诗的时候,就像在唱。
夏天时,他喜欢吃雪糕,他把雪糕叫作“冰糕”(东北话习称),天太热的时候,就出去买一支。雪糕的小木棍,还舍不得扔,洗干净了,就10个一捆,捆好。放到他的一个小黑书包里(笔者注:牟宜之留着小木棍,是为了将来给信封封口,可以用来抹浆糊。那些小木棍和那个黑色的书包,至今仍被牟宜之后人精心保存着,以资纪念)。
他朋友多,总出去串门,有时候就带着我。他走得快,那时候我十七八岁都跟不上。每次一出门,他就给我买一根雪糕。
我们家楼下,是市政的一个公司,公司有个大门,门口有一个传达室,夏天在传达室里聊天的人特多。牟伯伯住的那间屋,窗户底下就是公司大门和传达室。他说话声音特大,楼下都能听到。他对江青、对“四人帮”看不惯,有时候就破口大骂,下边都能听见。
牟伯伯去世后,我母亲非常悲痛。后来我爷爷在老家青州去世,我哥哥去奔丧,我母亲还特地让他去济南,看望过刘姨他们。我哥把带的钱都给牟家了,回家时,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母亲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母亲对牟伯伯的那种关心,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印象。[24]
曾庆吉的幼子曾保杰也有关于这一段的深刻记忆:
我是家里老小,74年的时候,才11岁。牟伯伯在我家住,我现在还有印象。牟伯伯的穿着,特别简朴,喜欢穿圆领汗衫。我妈就给她做了汗衫、大裤衩子,他平常就那么穿着去会朋友。
那时候,郭维城、刘汉、刘甲樱和她儿子刘驰、谷牧的夫人牟峰,多数是老辈人,都坐109路来我们家,跟他聊天。他和刘姨老是争论,他经常骂江青,他一骂,我妈就赶紧去关窗户。
他喜欢背《琵琶行》,有时候就躺在床上吟诗。他74年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些书,有三本被街坊给借去了,就从我们家里借走的,牟伯伯可能是忘了,一直也没去要。牟伯伯去世后,我妈跟我大哥说,牟伯伯有书让别人给借走了,我和我哥就去要。他的书,我们邻居也都很欣赏,记得有《李白诗选》、《板桥集》,还有一本什么,三本都是诗集。追回来后,我一直珍藏着,搬家的时候,卖了很多旧书,但这三本我一直保留着。他那个黑包,那些雪糕棍儿,我到现在都还记着呢。
牟伯伯特别开朗,什么都不计较,大大咧咧的,但实际上很内秀。现在,没有那样的人了……[25]
那个夏天,穿圆领汗衫的牟伯伯,永远活在他们记忆里。他们对那段苦难岁月的讲述,质朴、诚挚,是最好的历史记录,读之令人心酸。
牟小非那年刚满12岁,正在上小学5年级。她记得,来找爸爸聊天的人太多了。一头银发的何思源先生,年届八旬了,也是常客之一,常和他的法国老伴儿一块儿,坐两站公共汽车过来聊天。
此外,牟宜之的外甥张大平,亦有一段回忆,可与上述片断互为印证:
牟宜之与我母亲是堂兄妹。听我母亲生前讲,我的“十舅”牟宜之从小博闻强记,能背的古诗词成百上千首,为人豪爽直率,处事公正。
1957年之后,我父母忽然就和十舅失去了联系。听他们讲,十舅在57年犯了错误,下放到东北很远的地方。他们都很不知道十舅的状况,感到很担心。说来凑巧,到了1974年文革中,夏天,我父亲出去办事,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我十舅和十舅母!他们正在路边等公共汽车,还带着一个小姑娘。我父亲马上跑过去相认,邀请他们到我们家作客,这才了解到他们这么多年在东北的艰辛,也知道了他们这次来北京的缘由。1974年那时候,邓小平复出,主持中央工作,对各方面大力整顿,过去被整的老干部也看到了转机。
那时候我从农村回到北京,在教育部门工作,我十舅那年在北京,我跟他有过接触。他那时虽然65岁了,但思维很敏捷。人虽然胖,但健步如飞。十舅说话,语言充满了智慧,他对古典文学和中国历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年,我到云南出差,把滇池大观楼的“天下第一长联”抄了下来,给十舅看。他一看,马上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还给我讲了长联作者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长联,我不由得啧啧称奇。在他的感染下,我也把这长联背下来了。我后来也把《长恨歌》、《琵琶行》给背下来了。
1974年批林批孔,我们在谈话中必然会涉及。我记得,十舅表情特别严肃,不住地摇头叹气说:“怎么能把林彪和孔子放到一起批判呢?孔子是集中国文化于一身的大圣人哪!”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只见他充满了忧虑和困惑,看得出孔子在他心目中,地位是很高的。他还跟我谈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对王夫之写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赞不绝口。
那时候是夏天,天热,他一到我家来,就说:“来,去买个西瓜,杀瓜吃!”我父母、姐妹一看见小非非,就很喜欢,马上就留在家里了。十舅他们要去跑工作、跑落实政策,小非非就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26]
无怪口述历史在当今受到推崇,以上只寥寥数百字,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牟宜之在短短的三四个月内,就在偌大京城中两次巧遇多年不见的故人,虽是极其偶然,却能见出他的奔波之苦。那时节,子侄辈们常有陪他早出晚归的,牟宜之对他们说:“咱们这是‘朝扣权贵门,暮随汽车尘’[27]哪!”
人在难处,饱尝白眼,牟宜之那时的口头禅是:“这才是《官场现形记》呢!”据牟尚高讲,去苏静家求见,门口卫兵态度倨傲,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稍后秘书出来,招呼道:“首长请进!”牟宜之随着秘书走进门,自嘲道:“我现在还首长个屁呀!”
长安居,大不易。难怪诗人要叹“世事沧桑无限慨,几番更换登高人”[28]了。
从现存牟宜之的书信来看,这一年多,是他平生写信最多的一个时期,其中给几个儿子的信数量最多。也许是“戒诗”的缘故,心中总有话想要说,因此只能跟儿辈们频繁交流。
这些信件的内容,主要是通报跑工作的进展情况,沟通彼此的经济状况(钱、粮票、布票、工业券、医药费报销等),介绍自己在京的生活,询问儿子们的生活、自学、健康情况,就儿辈中个别人的牢骚、埋怨进行开导等等。为父的拳拳之心,倾注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字迹中。
对于几个月来所“营谋”的统战工作情况,起初尚属顺利,牟宜之去见了廖承志、罗青长,谈了欲复出工作事,另有姚仲明、童小鹏、王炳南等老友从旁大力帮助。姚仲明尤其支持牟宜之复出的打算,不赞成现在就退休,他说:退休就是“待毙”,况且国家还是需要统战人才的,只是今天文化大革命情况特殊,所以一时不易实现。
果然,当此际,一切好事都多磨。约在7月间,从童小鹏处传来了最终的反馈:由于国家机关人事冻结,设立新的机构或调牟去中央统战部门工作,目前没有可能,此事只能暂时搁置。
牟宜之当年奔波的第二件事,是要求补发从1966年夏以来所扣发的工资,并询问像他这样的人,按政策规定应如何发放“劳保”(退休工资),这是为不得已退休而做好准备。为此事,他还专门跑了一趟劳动部咨询,结果是“人人所言不一”,当时国家对此竟然没有统一规定,全凭各地区、各单位“各自为政”。按照当时规定,挨整干部一旦解脱,文革以来所扣工资都可以补发;如果退休,则1938年之前参加革命且行政级别在13级以上者,可享受全额退休工资。但牟宜之的具体情况应如何算,建工部政工组和建委人事处互相推诿,谁也不肯负责。牟宜之为此很愤慨,一再强调:“我是率队起义的,是有贡献的!”
由于牟宜之的人事关系,那时已归入建工部(黑龙江省)第四建安公司,最终还是由当地决定。因此,牟宜之又去找了原城建部领导、时任北京市委书记的万里。此次两人时隔八年相见,无论是世事还是人的认知,都可称沧桑变化。万里遂写了一封信,嘱齐齐哈尔市党政负责人宋望平予以协助,解决补发牟宜之工资等事宜。
同时,牟宜之又托冀鲁边时期的老战友管大同,给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的任仲夷[29]写了一封信,请求帮助。管大同是任仲夷的大学同学,当年是同一个秘密党支部的,或许能有点效果吧。他本人也给四公司的两位负责人直接写了信,至于四公司买不买账,还要等结果。
当年他奔波的第三件事,是争取调回建工部(湖北省)第六建安公司在北京郊区房山的一个单位,房山县所辖,是良乡至周口店一带,距北京城区约30多公里。若落户于此地,将来对于治病、养老和照顾散落四方的儿辈,毕竟有利得多。为此,牟宜之还专门坐郊区火车去过房山几次,与六公司的人协商。但后来牟宜之写信给牟广丰说,“此事也失败了”。因为牟宜之的人事关系已经归入四公司,六公司管不了这事儿。况且,房山的户口就等于北京的户口,即使是湖北六公司本部的人,也休想将户口调来房山,有个别必须调来的,都是人在房山而户口留在湖北。
至此,三件事全无着落。牟宜之所能想到的最后退路——退休回山东,亦是不妥,不能考虑。因为“山东现在乱得很”,据牟宜之向熟人打听,济南市内连盐、酱油都买不到,纸烟、火柴也奇缺,其他可想而知,况且在政治上亦缺乏安全感。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30]英雄至此,竟无路可走了。他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感叹:
今日出了如此现象,真是十二分意外的!此之所谓“命也如此”。的确,旁也无话可说,除把人力都尽到外,也只有是听天由命了。[31]
牟宜之性格仗义,寄居在朋友家,亦绝不肯白吃白喝。他写信给儿子说,黎玉夫妇“待我亲如一家,十分优厚,我尽可能不吃他家的饭,然而一想,也吃的不少了。他们是诚意的,不是虚伪的”。牟宜之心里很不安,住了一段时间,就赶快搬走了。后来,他在张维之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临走时坚持要留下一些钱,方能安心。牟宜之在文革一开始后,被扣发了大部分工资,几个务农的儿子,收入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各个都要照顾到,他在京久居,手头自然很紧。因此在和牟广丰的通信中,每一封信都要谈到钱的问题。有封信中曾讲到:前些天原本想去房山,不想被扒手偷去10多元钱和一部分粮票,一时经济紧张,竟去不成了。
那时广丰在昂昂溪,每逢留守处发薪日,就将父亲的生活费和自己的工资加在一起,共计七八十块钱,连同当月粮票,一起给给北京寄去,自己只留12元节俭度日。母亲和妹妹走后,广丰一人独自生活,艰苦异常,最无助的时候,甚至一度起过轻生之念。一次发高烧接近40度,一整天没生火,邻居大婶见了,忙推开门探看,一摸他额头烫得吓人,忙唤人赶了一辆马车,冒着酷寒将他送到昂昂溪镇医院打针。医生说:“这孩子,再晚送来一会儿,就完了!”从那以后,广丰肺部即坐下病根儿,迄今仍有影响。牟宜之和刘纯在京得知此事,心如刀绞,每信必问及广丰健康状况,叮嘱他要设法补养。
这一期间,他给长子牟敦广的信,也是较多的。牟敦广在莱芜战役中,响应地方党组织号召,率本村子弟支前,累吐了血,身体彻底垮掉,丧失了劳动能力。被抬回村后,除获得区政府一张奖状外,别无任何补偿。解放后,反倒成了“地主子弟”,忍辱负重,贫困潦倒。牟宜之对这个儿子怀有歉疚,在信里,语多温情,与对别的儿子很不同。他经常给敦广传授一些“美食经”,让敦广要注意饮食。可惜,这位为解放战争付出了后半生健康的前民兵队长,后勉强撑到1977年,也不幸故去。
因在认识上受局限,有的儿子,对牟宜之所进行的抗争提出异议,认为是缺乏预见,埋怨父亲早先的“莽撞”就已为儿辈带来厄运,今番恐又是重演。牟宜之在回信中激烈地为自己辩白,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大量事例,批评他们的功利主义评价标准,告诫他们储备知识方是正途。在一封小白写来的信上,他用笔认真纠正了错别字,然后在背面写好复信寄回,用心实为良苦。
看信中写到的这些琐细事务,看他文字间难以掩饰的伤心,彼时的牟宜之,内心不知有何等的无奈!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32]他会背这句李白诗,已经有快有60年了,年幼时肯定以为,这不过就是诗;现在方知道,原来这就是人生的概括。
而那张无形的罗网,那道无处不在的藩篱,是什么呢?
[1]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10页。
[2] 牟宜之《古风·晨炊》,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37页。
[3] 刘皂《旅次朔方》。
[4] 见牟尚高为日照市牟宜之纪念馆所写的解说词。
[5] 苏静(1910-1997),用名苏孝顺,福建海澄(今龙海)县人。1932年参加海澄县红军游击队,1936年加入中共。历任红一军团总指挥部参谋、科长等,参加了长征。抗战时期,历任八路军115师东进支队司令部秘书长兼军法处处长、师司令部科长、政治部保卫部部长兼敌工部部长、省战工会公安处副处长、山东军区政治部秘书长等职。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山东军区参谋处副处长兼情报处长、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情报处处长、“东野”司令部作战处长兼教育处长等职,在平津战役中,作为解放军代表进入北平同傅作义进行谈判。1949年后,历任中南军区副参谋长,总参军务部部长,国家计委副主任等职。文革期间调到铁道部、国家经委、国家计委、国务院政工组做领导工作。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
[6] 参见牟尚高为日照市牟宜之纪念馆所写的解说词。
[7] 张维之(1907-1988)原名张振钢,山东肥城人。1932年加入中共。1937年在肥城进行抗日救国教育和军事基础训练并组织抗日游击队。1938年参与组织了山东西区人民抗敌自卫团,并任肥城县抗日政府教育科长。1939年任肥城县九区联合办事处主任兼抗日独立营营长。1941年后,任冀鲁豫黄河北指挥部政委。在1948年整风中受到开除党籍的错误处理。1950年后,在国家林业部、农垦部和农业部从事天然像胶生产的领导工作,“文革”中受迫害。1978年平反。
[8] 见牟宜之《七律·读陆游诗》,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09页。
[9] 见《聊斋志异》卷一第一篇《考城隍》,原文为:“……俄题纸飞下,视之有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
[10] 根据牟尚高 2012年12月20日发给作者的电子邮件。
[11] 见牟宜之遗存书信资料。
[12]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0页。
[13]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1页。
[14] 见牟宜之《七律·夏日午睡》,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08页。
[15] 见牟宜之《七律·闲居即事》,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11页。
[16]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2页。
[17] 管大同(1913-1981) 山东潍县人。1935年考入中国大学经济系。1936年加入中共。“七七”事变后,回到山东,历任寿张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山东第六游击区31支队司令员,八路军平原纵队副司令员、鲁西南区专员,豫东区地委书记兼专员、泰西第六支队副司令员等职。解放战争期间,任北平军调处执行部黄河小组中共代表、1949年,任济南市工商局局长、市政府秘书长。1950年后,历任中央外资管理局外资处处长、中央私企管理局外资处长兼秘书处长、中央工商管理局副局长、常务副局长。1978年,任国家工商总局副局长。
[18] 见对管汝胜的采访影像资料。
[19] 即当时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
[20] 见洪涛《开国上将肖华“失踪”七年之谜》,原载于《广东党史》宰制2012年第2期。
[21] 见对王新兰的采访影像资料。
[22] 见牟宜之写给牟广丰的信,具体日期不详。
[23] 同前。
[24] 见对曾保建的采访影响资料。
[25] 见对曾保杰的采访影像资料。
[26] 见对张大平的采访影像资料。
[27] 语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句。
[28] 见牟宜之《七绝·重阳之九》,原载于《牟宜之诗》第164页。
[29] 任仲夷(1914-2005)原名任兰甲,曾用名任夷,河北省威县人。1936年参加中国共青团,同年转中共党员,任北平市中共中国大学党支部书记。1937年任中共北平市西北区委书记。后任山西友军第66师政训处组织科科长、鲁西北聊城干校党总支委员、鲁西北抗日游击第三纵队司令部秘书长、泰西八路军六支队干校校长、冀南公署教育处处长、冀南区党委党校总支书记、冀南政治学校校长、冀南五专署专员、冀南二专署专员、邢台市委书记兼市长。1946-1952年任辽南三专署副专员,大连市委书记兼副市长,旅大行政公署秘书长,旅大市委秘书长。1952年任松江省委秘书长。1953年起,历任哈尔滨市委第二书记、第一书记,黑龙江省委常务书记。文革中被迫害。1972-1976年任黑龙江省委书记兼省革委会副主任。1977-1980年任辽宁省委第二书记兼省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辽宁省委第一书记。1980-1985年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1985年后,任中顾委委员。
[30] 见夏完淳《五律·别云间》。
[31] 见牟宜之写给牟广丰的信。
[32] 见李白《行路难三首》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