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早春,我和尚高兄从北京直飞齐齐哈尔,在略带寒意的春风中,踏上了这片辽阔边疆。下飞机后,当地主人立刻就带我们赶往昂昂溪。
在动笔之前翻检牟宜之生平资料时,“昂昂溪”这个独特的地名,曾不止一次引起我好奇,今番终于有缘来见。
车从齐齐哈尔机场驶出,南行约25公里,就到了一片松林的边缘。下得车来,主人介绍说,这一片人工林,计有松树数万株,都是70年代初栽种的。当年,牟宜之也曾参加过植树劳动。我在此伫立良久,遐想此处曾有过的情境。
淡淡的寒雾中,丛林寂静,有异常辽远的历史感。屈指算来,迄今已是40余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如今已遮天蔽日,蓊郁成林。
松林深处,有亭翼然,内有牟宜之诗碑一座,系牟公百年诞辰之际由当地政府所立。碑亭肃穆寂然,有如有诗人的魂魄附着于此。
那一瞬间,我感觉:一切离我们虽已非常遥远,但总有一种牵连,从历史的深处延伸至今。
经查,“昂昂溪”是达斡尔语“狩猎场”的转音。这个地方,是随中东铁路的修建而兴起的小镇,现为齐齐哈尔市最南端的一个区,下辖前面提到过的榆树屯镇。
如果上溯历史,昂昂溪则很有一些来头。7500前,草原先民就在此处创造出了堪与黄河文明比肩的“昂昂溪文化”,区内现有新时期文化遗址39处,珍藏极丰。1926年,此处建成中东铁路上一个著名的火车站。当年莫斯科-北京国际列车从满洲里入境,全线仅在昂昂溪车站一处停留。1932年,民族英雄马占山将军在此打响了抗日第一枪,遂令小镇威名远扬。1945年,苏联红军一部曾进驻此地,因中了残余日军的埋伏,牺牲惨重。为此苏方在昂昂溪火车站前,建有小型苏军烈士陵园一座和苏式建筑若干,迄今保存完好。
小镇有奇异的苏俄式建筑情调,可令人驻足欣赏。可是,一离开小镇,满眼就是典型的东北苍莽景象了,野草枯黄,白桦寥落。
车继续向原建工部六局留守处进发,半途有当地乡镇机关的人员前来接应。十几分钟后,车戛然而止,一片红砖小楼兀然出现在荒原上。这便是留守处的旧址,现仍有人住。经过近20年的数次产权变动,此处所有的小楼都已售卖给个人了。
不能设想历史在40年中是凝固不动的,但眼前景象就是如此。大多数的小楼,还是70年代的样貌,家家有红砖院墙,房前屋后,可种蔬菜。虽然没有围墙,但所有的小楼组成了一个类似大院的规模。院内道路两旁荒草萋萋,间或有废弃的平房。尚高兄当年探亲来过此地,现仍能辨识。一行人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尚高兄说:“就是这里了。”这个小楼,编号是“甲4号楼”,从一个小门进入,沿着一座狭窄的楼梯上去,二楼的一户,就是当年牟家住过的地方。
小屋极其狭小,总面积不超过20平方米,两间卧室,一间约有7平方米,另一间约有9平方米,厨房是狭长的,约3米长、1米宽,其余再无其他空间,仅勉强容身而已。
当然,与我当年插队的农村相比,这个没有围墙的“大院”,还是可称得上是现代化的微缩标本,起码可以看到红砖红瓦电线杆,不像我们那时,除了报纸和有线广播,过的是与东周水平差不多的纯粹农业生活。但即便如此,当年的牟家老少,想要适应此地,也绝非轻松之事。
这块孤零零的荒岛上,人家不过百户,绕行一周不过片刻,职工去一趟小镇都要郑重其事地叫做“去街里”。回望北京,则是“鸟飞犹是半年程”[1]了,渺不可及。如此孤寂的岁月,该如何来打发?
牟宜之、刘纯和孩子们震惊于眼前景象,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因素。自50年代以来,在教条主义文艺观鼓吹下,很多文学艺术家违背真实,虚构了大量美化“新社会农村”的文艺作品,在小说、电影、戏剧各领域都有“名作”,且深入人心。彼时农村究竟怎么样,城市居民多半是通过报纸、广播和文艺作品来了解的。
其实,自1953年国家对粮、油、棉等农产品实行“统购统销”以来,农村干部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催缴公粮。农民辛苦一年,除种子粮、饲料粮、口粮之外,其余粮食悉数无偿上交国家,根本没有发家致富的可能性。到公社化以后,征缴更甚。加之集体劳动后,分配制度实行工分制,形成“大锅饭”效应,报酬标准几无差别,农民只有牺牲效率、拼命延长劳动时间来多挣工分,以增加一点微薄收入。如此,农民的劳动负担,便加重到前所未有;劳动时间也毫无理性地加长,全年几乎无一日休息。
50年代初开始实行国家工业化以后,对农村的文化、福利投入微乎其微,农民不仅物质生活困苦,文化生活也极度贫乏,完全沦为精神极度空虚的“现代阿Q”。
这种情况,不要说牟宜之一家,很多城市居民都是万万没想到的。亲眼见到实际情况后,内心震撼非语言可以形容,多年幻像开始在心中破灭,亦有很多疑问油然而生。
留守处的生活,虽为周边农民所羡慕,但也绝非乡间乐园。因为家家养鸡(改善生活的唯一来源),所以大院里弥漫着一股鸡屎味,即使乡间出身的牟宜之,也不禁要皱眉头。职工们住的简易楼,徒有其表,居然没有上下水设施,如厕要去肮脏的公共厕所,用水要到公共水龙头接水,用扁担挑回来,每天的供水还是定时的,过期不候。刚去的头几年,水质不好,色黄且有铁锈味,令人难以忍受。职工们做饭,半用烧柴、半用煤炭,牟家没能在早春时节拾柴存储,只能去十几华里外的昂昂溪镇买煤,由孩子们用板车拉回来。
老两口的工作也分配下来了,牟宜之被安排到留守处维修队做轻微劳动,刘纯则随留守处职工家属下田劳动。可怜刘纯,自少年时起即服膺真理,舍弃“金枝玉叶”生活投身革命,在大青山突围中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这样义无反顾的“与本阶级决裂”,换来的却是1957年后长达十年的苦力生涯,而今随夫发配北疆,还是要继续做苦力。如系自愿成为体力劳动者,那自是有信仰支撑,乐在其中,但这种将体力劳动作为侮辱身心的惩罚手段,对纸面上的“劳工神圣”恰是个极大的讽刺,轮到谁,谁也不会心甘情愿。
随父母下放的4个孩子,也开始了各自的“苦难历程”。牟小白在等待分配工作,暂无任何消息。牟华东转入当地中学,牟广丰转入留守处子弟小学——即我此次看到的两幢被废弃的平房。彼时中小学全部停课闹革命,所以也无学可上。4岁的小非,就由哥哥们轮流带着。
牟宜之“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戏剧性的一幕:维修队的一位老工人,一见面就问他:“你是不是牟宜之?”牟宜之很惊讶,当即问他:“你怎么认识我?”那老工人说:“我是乐陵人,当年是县大队的。”此人当年曾亲历乐陵县“易帜”事件,对“牟县长”印象极深,甚至仍能背诵牟宜之当年在欢迎“挺纵”群众大会上慷慨陈词的片断。牟宜之想不到在28年后,竟能在这边荒野地遇见故人,顿感恍如梦寐。说话间,两人紧紧相拥,感慨万千。
但是,昔日的抗日英雄,今朝已成“贱民”,不可接触。牟宜之对于“光荣岁月”的记忆被激起,忘记了禁忌,但别人却不能忘。第二天,那位老工人就受到了“阶级立场不稳”的严重警告,再也不敢表露真情了。
牟小白的预见,现在都成了现实。牟宜之夫妇对于乡村的印象,还是当年“依靠群众打鬼子”的老经验,可现在的老百姓,经过了“对待敌人要想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的熏陶,都对这一家人侧目而视。
歧视和敌意,无处不在,这乃是人间最惨苦的事。牟宜之无论走到哪儿,都有职工和家属指指点点:“那老头儿,是北京来的坏人,反对毛主席。”
对“反动派”,人们没有怜悯。小白、华东为家里挑水,顽皮的孩童有时会恶作剧,故意往水桶里扔一块土坷垃。牟宜之,不再是乡民们尊敬和热爱的“胖兵”了,他沦为了他曾立志要扫除的“魑魅魍魉”一族——这个转化,有如一出带泪的幽默剧。
留守处安排牟宜之干的活儿,是勤杂工,后来他凡是填写干部履历表,都把现职业填成“勤杂小工”。维修队给职工家里修火炕,牟宜之就挑沙子、和泥灰。有时候,还要用榔头把一些弯曲的废旧钉子敲直,以便再利用。彼时他还享受着方圆几百公里内最高的工资,工人们开玩笑说:“你这老头儿,敲直一根钉子领的工资,够买一公斤的新铁钉了!”
刘纯则是在大田里干庄稼活儿,劳动强度很大。相比较之下,在北京南口农场的劳动简直是小玩闹了。
从当年7月份起,全国掀起批斗“牛鬼蛇神”、“黑帮分子”之风,牟宜之一家恰是送上门去的“牛鬼蛇神”,很快落入“群众斗争”的罗网中。在文革前,地、富、反、坏、右这五种人分别都是一大批人,总人数之多,足可以构成一个社会阶层,他们虽处于社会边缘,但尚未公开被置于贱民境地。文革一起,血统论大兴,“地富反坏右”遂成一常用词组,国人皆曰可杀,这些边缘人立刻陷入了极悲惨的境地,被管制、被侮辱、被视为潜在的颠覆者。在文革期间的某些极端事件中,这类人,人身安全失去了任何法律保护,甚或被全家灭门。
运动初期,虽然上层号召的是“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但基层民众还悟不到这里面的奥妙,批判“坏人”,他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黑五类”分子。于是,牟宜之作为大庆地区最大的右派“死老虎”,被揪上了批斗台。好在,东北民风虽然粗犷,但在文革之初民众表现还算温和,开始时牟宜之并未受到皮肉之苦。
不过,这已经令牟宜之一家很感惶恐了。他们地处边荒,完全不了解全国的形势,觉得接下来肯定会有灭顶之灾,以为只有在北京还安全些。情急之中,他们想到了向老朋友求助,凡能动用的关系,都想到了。远在北京的,是肖华;牟宜之因“右派”问题赋闲以后,始终没有求过肖华,这次只好向他呼救。近在眼前的,是黑龙江省的两位高级干部。当时的黑龙江省委书记潘复生[2]是杨一辰的好友,与牟宜之也为旧识。省长李范五,更是牟宜之在中央林业部工作时的顶头上司,那时关系还相当不错。牟家的人想,这两人也可能会动恻隐之心。
牟宜之便以牟小白的名义,分别给肖华、杨一辰、刘汉、潘复生、李范五等人写信,请求他们看在昔日功劳的面子上,向中央反映一下牟宜之此时的危难处境,设法改换环境,调回北京以避祸。
信发出去之后,牟宜之并不抱太大期望,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在出京时,他就曾叹过:“除非毛、刘、周、朱、陈、林、邓亲自批示过问,否则我这辈子是再也回不了北京了!”
大约10天之后,杨一辰和刘汉分别复函,词意恳切,但内容却并不乐观。杨一辰早在1958年就因“思想右倾”被毛泽东在大会上点了名,贬至青海,现调任河北省任常务副省长。杨一辰在复信中,仍呼牟宜之为“十弟”,嘱他“要接受任何考验”,并说“不是革命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离不开革命”。其所暗示,已非常明显。杨一辰在信末答应,待到将来开中央全会时见到潘复生,再相机行事。这意味着,杨一辰十分清楚形势的严峻,目前鞭长莫及。
刘汉的复信说,肖华久病未愈,很难见到面。他劝牟宜之要“乐观对待命运,以不变应万变”,这亦是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文革爆发,势不可当,他们这一层人无法立刻就施以援手。
两人的回信如此坦率,这在当时已实属不易。没有过硬的交情与胆量,何人敢和一个“阶级敌人”通信?两位老友用的都是公家信封,有红色铅字印刷的单位落款,令昂昂溪的一众人等吃惊不小。但是,给黑龙江省领导写去的两封信,却给牟家惹来了大祸。
至8月中旬,正是文革“破四旧”的狂潮前夕,以牟小白名义写给潘复生、李范五的两封信,分别被黑龙江省委、省政府机关退回大庆党政机关。时值动荡之际,也不知那两位领导是否看过。
信很快又被转回六局留守处,留守处领导遂召开群众大会,当场宣读了这两封求援信。据牟小白回忆:
一时群情激愤,认为这是对当地社会主义大好河山、大好形势的恶毒攻击和污蔑。将我的父母斗了个狗血喷头,大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之势。
批斗会这一夜,全家又是整夜未眠。牟小白也不管父母同意不同意,于第二天一早便愤然离开昂昂溪,独自一人返回北京,准备当面去向父亲的老上级求援。
当牟小白回到熟悉的北京之后,才猛然悟到自己已成“丧家之犬”,偌大的京城,连觅个住处都难,只得在西直门外自然博物馆花园内的长椅上栖身。天亮以后,跑到西单邮电大厦找了个安静地方,给肖华、谷牧各写了一封信。他先去了景山东街肖华的家,将求援信从警卫室送入,肖华秘书稍后出来接待,很客气地答复说:“此事已经和谷牧同志谈过了,由谷牧同志负责处理。”
当晚,牟小白在国家建委大楼门前见到了谷牧,失望地得知:鉴于当前局势,人人自危,谷牧亦无法帮忙。
他只得败兴而返。疲惫不堪地回到昂昂溪后,他摸黑敲开家门,牟宜之在梦中被惊醒,爬起来一把抱住他说:“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以后,牟小白被留守处安排到新成立的一个小型仪表厂当钳工。这个厂是家属厂,生产钳形电流表,主要是为解决家属就业,比城里的街道工厂条件还差,工资甚微薄。牟家的孩子,彼时已成“黑五类子女”,被俗众呼为“狗崽子”,根本无权利挑三拣四了。
就在牟小白离京后几天,文革陡然升温,混世魔“红卫兵”出世,神州到处都是“破四旧”的喧嚣与狼烟。牟宜之的家,被当地红卫兵反复抄过多次,有几百本从北京带来的书籍惨遭劫掠。所幸,当地人还保留着较强的旧传统文明,并不嗜血,对牟家的人没有施以拳脚。留在北京的牟小南、牟尚高,那些天曾给家里来信说:北京红卫兵“破四旧”可谓惨无人道,当街打死的不计其数——文革结束后,据《北京日报》报道的公开数字,在那个血腥的“红八月”,北京市共有1772人被活活打死或被逼死,其中就有北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仲耘和著名的作家老舍先生。
牟宜之接到信后,惊出一身冷汗,断定自己此时若还留在北京,定是性命难保!
他出京之时太匆忙,与黄万里失了联系,怕给人家惹祸,也不敢去信。其时他无法知道,8月24日,清华大学红卫兵闯进黄万里家,用铜扣皮带将黄万里打得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女儿黄且园回家看到后,心痛不已,建议父亲写信给周恩来反映情况。黄万里便将清华大学学生打人和通县农村虐杀“地主分子”的情况,写成一信,由女儿黄且园、黄肖路亲自送至周总理接待处。之后,清华打人之风才被当局制止。
这期间,天下已大乱。于文革初期蹿红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3]、关锋[4],当年都是山东根据地渤海区的科级干部,现俨然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了。而牟宜之这位当年山东根据地的英模人物,却被流放北疆,成了方圆几百公里内的“稀有物种”,常被群众造反组织拉上大卡车,到昂昂溪镇去游街批斗。其间,弯腰挂牌,拳打脚踢,各种花样轮番伺候,饱受人格侮辱。造反派还决定,对他停发工资,全家每人仅发给十几元的生活费。
在批斗会上,牟宜之被“革命群众”死死往下摁住脖子,弯腰九十度;脖子上被挂上大牌子,上写“大右派牟宜之”,名字被打上红叉。牌子的铁丝,深深勒进后脖颈的皮肉里。
据牟广丰的中学同学回忆:
牟宜之很胖,弯腰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造反派给他带高帽子,是用那种钢筋焊成的,很重。牌子也做得很重,铁丝却很细,这都是故意折磨人的法子。我亲眼看到老人家汗哗哗地淌。记得有一次,一个群众实在看不过去了,拿了一张凳子对他说:“你坐会儿吧。”你说,老革命戎马一生,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批斗会,那都是老三届的中学生干的,我们那时候上小学四年级,只能喊喊口号助威。那是很侮辱人的,牟广丰遇到这种场合都不参加。[5]
批斗会后,牟宜之感到难以忍受这种人格侮辱,叹息道:“我怎么成了这种人了?我没有干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呀!我又不能死,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不堪忍受中,他也曾萌生自杀之念,想以死明志,不愿再苟活,但从全国各地特别是从北京传来的消息,使他在痛苦之余,渐渐开始冷静起来。
此时,黑龙江省的最高领导——潘复生和李范五,也渐渐陷入“革命群众”围攻,后也被斗得死去活来。更令牟宜之有锥心之痛的,是他十分敬重的老战友、时任国家煤炭部部长的张霖之[6],受到江青诬陷,被北京矿业学院的造反派残酷批斗,张霖之不屈反抗,竟被暴徒用铜头皮带和垒球棒给活活打死!死后验尸,头骨已碎裂,惨不忍睹。
张霖之在抗战时期,是中共平原分局的领导干部,曾化名“红张”,在冀南威震敌胆。牟宜之在冀鲁边时,就与他熟识,关系深厚。张霖之和夫人李蕴华就是在冀鲁边举行婚礼的,主婚人正是牟宜之。张、李夫妇都是知识分子参加革命,与牟宜之颇为相似,因此共同语言颇多。在牟宜之心目中,张霖之为人敦厚,作风正派,是20年代入党的老党员,几十年勤勤恳恳,忠贞不二。文革狂徒们连这样的好干部都不肯放过,真是天理何在?
于此前后,老舍、田汉、邓拓、等众多名人不堪凌辱、自杀身亡的消息亦相继传来。特别是当初山东的老战友邹大鹏[7],曾为革命立下赫赫战功,竟也被逼自杀。牟宜之在震惊和痛惜之下,终于醒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代人的悲剧!
他的老战友张霖之,他的老棋友冯仲云,都是由于对造反派的野蛮批斗进行了激烈的抗争而被折磨死的。牟宜之在面临批斗时,对于造反派的疯狂与残暴,早已有充分思想准备;为捍卫独立思考的权利,他也做出了韧性抵抗的决定。因此,他没有在此时以死抗争,而是逐渐走出了精神灰颓的低谷,开始冷眼旁观。他决心要好好思考一下:“革命”走到今日,整个社会何以会如此疯狂?
文革虽然号称和一切旧观念决裂,但其时封建主义的“血统论”、“株连九族”却大行其道,没有人察觉这两者间的矛盾。牟宜之被批斗,子弟小学的“革命组织”遂要求牟广丰必须跟“右派分子”爸爸划清界限。牟广丰那年刚上小学五年级,但骨气秉承乃父,死也不肯。
这一下,舆论哗然,学校组织批判牟广丰,斥责他“宁愿跟毛主席划清界限,也不跟右派父亲划清界限”。一顶帽子扣下来,说他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一时间,广丰走在路上,都有顽童朝他喊“孝子贤孙”。中国传统伦理中的美德,就这样被愚众当成垃圾来践踏。
好在,“在一个禁锢社会的边缘地带,在昂昂溪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中华民族温厚善良的天性并未泯灭,依然有众多富有同情心的百姓宽容我们。”[8]牟宜之的儿辈们至今都还记得:文革初期的狂潮一过,约两年后,人们的看法就完全转变了,觉得这一家人并无可恶之处,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牟家经济拮据,买不起更多的煤,有时为了节约就不生火烧水,连热水都喝不上。某天晚上,听见有人敲门,推门一看却无人,只有一个暖水瓶放在地上,里面是刚烧好的一壶开水……
牟小白在仪表厂的师傅张万良,是一位家住齐齐哈尔市的老工人,年近六旬,老实厚道,对小白很好。有一次牟小白到齐齐哈尔为家中采购日用品,正巧与师傅同行,张师傅还特地请小白到自己家中吃了一顿饺子。他认真教小白学技术,不存一点歧视,似乎文革的狂潮与他毫无关系。逢到“新生的革命政权”准备批斗牟宜之夫妇的时候,张师傅就会悄悄通知牟小白:“今晚有行动……”让牟家做好思想准备。
这种人性的温暖,是牟宜之一家在困厄中坚持下去的一个心理支柱。
这一年,留守处原有班子被打倒,书记、处长也都成了“牛鬼蛇神”,与牟宜之同列。形势严峻之后,队长们对牟宜之就更加苛刻,牟宜之身体渐渐衰弱,连沙子也跳不动了,留守处就指派他看守场院,防止猪狗和小孩糟蹋粮食。大院里有一些顽童,专门和老爷子恶作剧,跑来偷粮食,赶走了东边,顾不了西边。两位队长见状,对牟宜之训斥道:“你看你,看个场都看不了,小孩都把粮食拿走了!还能干点儿什么?”
牟宜之自幼熟读杜诗,不曾想,诗里老杜晚年的遭遇,今朝都应验到自己身上来——“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9]抚今思昔,他只觉胸中郁结,遂愤然叹道:“想当初,我也是带过千军万马的呀!”
1966年的严冬到了,雪满荒原,万物枯槁。这是一个崇尚暴戾的时代,这是一场剪灭良知的劫难。牟宜之所代表的一代人,那批当年的热血青年,开始整体跌入了冰窖。
北京城内,奸雄当道,宵小狂欢,在冬天里将更大的一把火,烧到了更大人物的头上。在昂昂溪死寂的斗室里,牟宜之熬过了最初严酷时刻,被弃置在时代角落。他略作喘息,便又在积蓄新的生命能量。本年,仅在严冬赋诗一首,以抒发不可摧折之志:
《七律·冬日》
索居白日且晦暝,瀚海阑干百丈冰。
窗外时闻山魈语,林间常有木魅行。
静观绝域幽奇趣,厌作离歌哀怨声。
步上平沙一极目,天荒地老亦多情。[10]
此诗首联借用了岑参边塞诗的一句,但并未沿着昂扬的一路写下去,而是在颔联(第三、四句)破天荒掺入了李贺诗的奇幻元素,表明诗人内心的冷峻已达极点。此诗的后半部,可见出他对命运思考的跃升,其中“厌作离歌”一句,极有深意。《离歌》系《乐府诗集》收录的一首“杂歌”,是以女性口吻写的一首决绝词,内有“与君别交中,缅如新缣罗。裂之有馀丝,吐之无还期”之句,意为虽与情人决裂,却有藕断丝连之痛。牟宜之自称“厌作离歌”,就是真正看清了事情的本质,绝不再认为是“被冤枉”、“被误伤”之类。他不再诉哀怨、表忠心,而是与新崛起的“时代潮流”做了断然切割,冷眼旁观。
即便是天荒地老、百丈冰原,看你如何能冻结一个人的思想自由?
[1] 见李德裕《登崖洲古城》。
[2] 潘复生(1908-1980) 原名刘开浚,又名刘巨川,山东文登人。1932年加入共青团,同年转为中共党员。1939年2月至1940年5月,先后担任中共山东分局巡视团主任、组织科长兼干部科长、山东分局秘书长等职。1941年,任湖西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1966年初,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兼省军区第一政委,东北局书记处书记。
[3] 王力(1921-1996)原名王光宾,江苏淮安人,1935年加入青团,1939年3月由谷牧介绍加入中共,被党组织派往东北军668团工作。1940年调往山东《大众日报》,由记者、编辑做到编辑部主任。1943年,任中共山东分局党刊《斗争生活》主编。抗战胜利后,先后担任山东分局驻渤海区土改工作总团团长兼党委书记、土改干部训班主任、山东渤海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1955年任中共中央国际活动指导委员会副秘书长。1958年任《红旗》杂志编委,后任副总编辑。1963年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1966年6月,成为中央文革小组成员,1967年“武汉事件”后被逮捕,关入秦城监狱,1982年被释放。
[4] 关锋(1919-2005)本名周玉峰,山东庆云人。1933年加入中共,1938年担任山东省乐陵县委书记;1944年担任中共山东分局渤海区教育科长,其间得到康生的赏识;1956年,调至北京于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文革期间成为中央文革成员,1967年被逮捕,关入秦城监狱,1982年被释放。
[5] 见对牟广丰中学同学的采访影像资料。
[6]张霖之(1908-1967)又名张朝明,河北南宫人。1929年12月加入中共,从事秘密兵运。1931年起任南宫中心县委书记,直甫特委委员、书记。抗战爆发后,历任中共山东省委委员、组织部部长,鲁西区党委书记,冀鲁豫区党委书记,平原分局组织部副部长、民运部部长。抗战胜利后,历任冀鲁豫区党委书记兼冀鲁豫军区政委,第七纵队、第十一纵队政委。1949年任“二野”第五兵团副政委、南京市副市长、西南局委员、重庆工委书记、市委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1952年后历任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城建总局局长兼国家建委副主任,第三机械工业部、电机制造工业部、煤炭工业部部长。 1967年1月22日被迫害致死,1975年获平反,1979年,由邓小平主持举行追悼会。1992年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7] 邹大鹏(1907-1967),辽宁辽阳人。1926年毕业于凤城奉天省立第二师范,随后加入中共。1929年任中共满洲省委委员、共青团省委书记。1937年,担任马占山部军械处长。1940年赶赴延安,历任中共中央调查统计局第五分局副局长、局长、胶东军区情报部长。抗战胜利后,任八路军海上挺进东北先遣支队政委,带电台从胶东渡海,首先进入东北与党中央建立了联系,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赞赏。1945年起,历任东北局社会部第二部长、东北行政委员会公安部副部长、长春特别市市长等职。1948年后,其建立的东北情报网,为解放军攻占长春、营口、锦州、沈阳提供了重要军事情报。1949年后,历任中央社会部秘书长、军委情报部副部长、政务院情报总署署长、军委联络部部长、中央调查部常务副部长、对外文委副主任等职,文革被迫害,于1967年4月29日自杀身亡。1976年获平反。
[9] 见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10]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