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天崩地解,并非是一夜之间就到来的。任何历史上的倒行逆施,都不会马上就应者云集,它需要有个煽动和预热的过程。刚度过了1964、1965两年平静生活的中国人,在1966年的头几个月,仍是依惯性在生活着。尽管三年前才结束的饥荒岁月,在记忆中前所未有,但由于彼时信息不发达,对人们的心理打击还并不很大。当时即便是在都市,亦有乡村的那种内在平静。大街小巷的广播大喇叭,徒然在不断提高喧嚣的音量,但“鸡犬之声相闻”的农耕氛围,仍占据着普通人的生活主流。
上层对此当然有焦虑感,不断地在吹风,想尽早吹皱一池春水,以实现一些诡异的、令后世难以喻解的意图。于是,“突出政治”四个字,便越来越频繁地侵入了人民的日常生活。
年初,国务院各部委迫于压力,均成立了由借调军人组成的“政治部”,专事“阶级斗争”,实际就是加强了某种组织监控。在这些政治部人员中,有一些是借机将户口调进京的“官太太”。“官太太现象”亦即夫人干政,是60年代很不正常的一个现象,在当时却无人予以指责。
建工部的政治部主任一上任,便希图有所作为,拿了部里几个“死老虎”来开刀。首当其冲的,是具有老红军资历的“右派”刘民生。刘民生是个有些来头的人,自称过去曾给毛主席抬过担架,当年的底气还在,并不服软。政治部人员找上门去,安排他下放到基层单位工作,他不仅拒绝乱命,还将来人骂出了门。
此后不久,刘民生到牟家与牟宜之下象棋,随口聊起了此事,不无得意之色。此种情绪,给牟宜之留下了深刻印象。过后不久,阶级斗争之风也吹到了牟宜之头上。政治部的两位女干部叩门而入,找牟宜之谈话,为首的一位干事姓乔。乔干事开宗明义,宣布对牟宜之的一个处理决定:“牟宜之,你可以治病疗养,挂起来,但工资要按照病休待遇来领,也就是只能按80%领取。”其时,牟宜之虽然身体不好,但并不属于“病休”,是人家不给活儿干。这样的决定,分明是要借机整人,落井下石。数十年来,在所谓的政治运动中,借机整人、滥用公权力的事很多,挨整者虽心知肚明,但囿于弱势,求告无门。
这一次,两位女干部显然错估了谈话对象。首先,牟宜之并不是软柿子;其次,牟宜之坚信对革命有功无过,应获起码的尊重。
想到当年在乐陵开拓局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牟宜之1957年后虽然落魄,单位同事敬畏其革命资历,还无人敢直呼其名。到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将是何心情?
来人的宣布,一下就触到了牟宜之的痛处,他不禁怒从中来,脸涨得通红,大声呵斥:“混蛋!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出去!”
两位女干部过去养尊处优惯了,哪见过这个场面,不由大惊失色,夺门而逃。
这件事情,是触发牟宜之晚年厄运的关节点。儿辈们曾一度曾在心里埋怨:老父不该如此出言不慎。但我以为,这件事绝非偶然。牟宜之自“倒霉”以来,在京城蛰居八年有余,无论是读古书,还是访友谈心,都不能真正排解他心中郁结。情绪上的超然、克制、淡泊,都是表象,随着他对问题的认识深化,一种愤慨必欲寻找一个突破口来宣泄。这次爆发,不过是对方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已。
尽管来人只是奉命办事,其上司也不过是追随潮流,但牟宜之所怒斥的,并非这几位小人物,而是对这一切荒诞表象背后的内核进行痛斥。他决不相信对方掌握了正义,数年来潜心重温古籍得出的结论,更令他坚信:深宫内早已是奸佞当道!引燃他心中怒火的,不是将要少拿20%工资,而是他不能接受这种颠倒忠奸的侮辱。
牟宜之的精神境界,仍在原有的土壤上植根,并未被连根拔起。“士可杀不可辱”,这种传承了千年的侠士之风,是他做人的基本。即使天地将欲变色,也不能剥夺他对“原道”的坚执。如果见淫威而心怯懦,当初又何必革命?
此时有一件事,促成了牟宜之命运的转折。当其时,刘纯从事劳动改造的单位——华北金属结构厂的领导,偷偷对刘纯说:“马上要搞大运动了,北京市可能要把一批右派清除出去,赶快让你爱人去要求工作,否则可能会被赶出北京。”
牟宜之觉得此话有道理,便向单位提出,不在家养病了,要求恢复工作。哪里想到,这恰好给人家提供了一个机会。政治部很快有答复,同意牟宜之调往建工部在哈尔滨的一个下属单位,仍然做办公室工作。
牟宜之在解放战争时期,去过哈尔滨,觉得那城市还不错,毕竟可以恢复工作了,哈尔滨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于是欣然接受。
殊不知,报复很快就来了,用文革之前就开始流行的一句话来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任何异议,都会招致毁灭性打击。1966年5月,建工部政治部通知牟宜之:哈尔滨去不成了,要改换成安达,且必须在一个月内,携全家下放至黑龙江安达,去建工部下属第六工程局报道。至于到了那里做什么,听候当地的安排,如不服从命令,则按离职处理。
这完全是小人政治。就是要整人,要惩罚你,打击你,毁灭你,不需要什么理由。让你终生铭记,同时也杀鸡给猴看:敢违抗上级意旨的,没有好结果。
牟宜之不知道安达是什么地方,马上去问谷牧,谷牧说:“就是大庆油田嘛!”去大庆?这显然不是简单的工作调动,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被监管。
牟宜之立刻陷入了两难境地。按照脾气秉性,根本就不应该理睬他们;但若抗命,真的就会按离职处理,停发工资,那么一家八口的生计将如何?在那个闭锁的社会,失去公职,就意味着除了拉板车、卖苦力,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
夫人刘纯当此遽变,一时没了主意,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大孩子牟小白多少已明白一点世情,知道安达那个地方,等于就是“北大荒”,蛮荒绝域,缺医少药,供应奇缺,父亲去了必凶多吉少。他主张,索性就赖在北京城,哪里也不去,车到山前必有路。
牟宜之并没有把问题看得有这么严重,想当年在“东野”做过军人,从南满到北满都闯荡过,天冷并不是什么要死人的事。再者说,解放十多年了,情况无论如何要比当年强得多。东北的工业和交通,总还是比关内各省发达一些。牟小白却坚持认为:今非昔比,现在不是你们当年打“蒋匪”的时候了,那时是有人打理你们的吃喝,现在被贬出京城,到了基层,必举步维艰,四面楚歌。京城的人提到“北大荒”,谁不谈虎色变?一家人在那种地方,活不了!
刘纯在1957年之后,受压抑多年,倒是赌气想离开京城,她说:“北京有什么可留恋的?住这么大的房子干嘛?”
牟小白其时19岁,觉得自己已经成人,可以参与家庭的大事了,仍是坚持己见,反复向父亲说明利害。牟宜之被孩子说得半信半疑,想想的确是不能坐以待毙,便决定去找老朋友讨主意。这种事情,最能够帮上忙的,应是肖华,但肖华近年常住在杭州一带养病,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先去找郭维城。
去还是不去?利弊如何?与郭谈完,又去找老朋友谷牧商量,连带有求助之意。
正在上中学的孩子们,也知道大事不好,在牟宜之去找谷牧谈话的晚上,都回到家来。一家人在灯下枯坐,屏息静待,又担心,又抱着侥幸心理。
生死由人,这种滋味,太过刻骨铭心。刚直如牟宜之,凭一己之力,也难以冲破这道藩篱。
这一晚上,牟宜之和昔日的战友、如今的上级谷牧谈了许久,直到晚11点,才从百万庄申区谷牧的家回来。看起来,事情或许有缓和的可能。谷牧对牟宜之的遭遇,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太过分,说:“都这么大年纪了,去那里干什么?我和他们说说,不用去了。”他答应马上就和建工部的部长们交涉一下。谷牧还建议说,不妨可以考虑下放到四川的“三线”单位去,建工部在四川有下属二局,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都比六局要好得多。
本来,甘肃兰州的一局是最理想的地方,但是牟宜之长女牟敦瑾的丈夫张思良,恰好就在一局当局长,这就不能考虑了。
谈罢,谷牧将牟宜之送到百万庄申区大院门外,派司机开他的“红旗”轿车送牟宜之回家。车开来的时候,谷牧为缓和牟宜之的情绪,半开玩笑似地说:“怎么样?中国车子,中国石油!”牟宜之上车坐好,谷牧又感慨道:“这次,你恐怕不能留在北京了,刚才清茶一杯,也算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吧!”
牟宜之闻言,不胜凄凉。其时《5.16通知》在上层刚获通过,文革的号角已隐隐吹响,神州迟早是要遍地烽烟的,这种时候,胆敢堂而皇之同牟宜之话别的,大概也就是暂无后顾之忧的谷牧了。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1]当初老舍先生写了话剧《西望长安》,狠狠地讽刺了被牟宜之检举的李万铭。却不料,“西望长安”的狼狈,如今落到了牟宜之自己的头上!看来,在扭曲的政治形态下,善有善报,不仅不可能,而且往往适得其反!
谷牧的行动很快,立刻过问了此事,但建工部政治部有恃无恐,完全不买顶头上司谷牧的账,他们一方面向谷牧正式汇报,状告牟宜之是如何的“态度恶劣”;一方面通知牟宜之,必须限期离京赴黑龙江,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面对下级的硬顶,谷牧也无可奈何。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确实是今非昔比了,山雨欲来,禁忌颇多,他亦感无回天之力,只能安慰牟宜之说:“你先去,黑龙江的李范五、潘复生(其时分别任黑龙江省省长和省委书记)你也熟识,待一年半载运动高潮过去,我就调你回来。”
谷牧既不能庇护,牟宜之又听到了更不好的消息。在5月中旬通过《5.16通知》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还研究了如何处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的问题,林彪在会上大讲“政变经”,全文近万字,从周初动乱一直讲到袁世凯篡国,公开提出要防止政变,隐隐有杀气。杨一辰参加了会议,被吓得不轻,忙跑来叮嘱牟宜之:“要出大事了!你可一定要小心。”
这期间,各机关、学校已有多年不见的大字报冒出来,建工部大楼里也贴出了针对牟宜之的大字报,标题便是:“任何人不准包庇右派!”
牟宜之也感觉事态严重,为妻子儿女计,现在还不是硬顶的时候,只得表态服从组织分配。不过事情还须有商量,自己毕竟是老革命,祸不能延及子孙。经过谈判,双方达成“协议”:牟小南、牟尚高还在上中学,可留在京城,待完成学业后再赴黑龙江;牟小白没有工作,随家里走,由部里通知六局予以安置;还有牟华东、牟广丰、牟小非三人年纪尚小,亦随父母北迁。
5月的北京,灼热的夏意已显,但这一家人的心头,温度却降至了冰点。全家忙着收拾行李,不胜凄惶。就在此时,一位故交不期而至,前来登门送行。他就是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的刘汉。刘汉为防别人认出,特戴了一个大口罩,一进门就说:“老牟,你真走啊?”
刘汉是一位正直厚道的军人,在“东野”时期,与牟宜之在工作上多有合作,遂结成莫逆之交。他们在东北时,就对党内个别高级干部追求享乐的劣习看不惯,认为与革命者的初衷不符,常在一起议论。两个人又都有赋诗的雅好,常作唱酬。刘汉和夫人宁健的个人品德可谓无瑕,在中共高层干部中有口皆碑。夫妇俩对牟宜之一家的关心,一以贯之,未尝稍懈。三年饥荒时期,尽管刘家也有五六个孩子,但好心的宁健阿姨,时常要把自家的大米送一些给牟家的孩子。
刘汉这次登门送别,多少给牟宜之带来一些安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总算还有这样一位知己不计利害。送走刘汉后,他似又有了一些信心,对孩子们说:“哪里的人不吃饭?离了北京就活不了么?”言下既是鼓励孩子,也是对自己打气。
偌大京城,一派喧嚣,牟家却是出奇的沉寂。那个年代里,首都与地方的繁荣程度差别甚大,离京向辽东,无论如何也是一次凄惶之旅。牟小白在多年以后回忆道:“除了刘汉一人送别外,再无他人。”[2]
牟家离开北京的日子,是1966年6月28日。就在当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横空出世,震动了全国,大中学校一片骚动,当天就开始“停课闹革命”。从那一天起,肆虐了整整10年的文革,全面爆发了。
在此时黯然辞京的牟宜之,正是所谓“牛鬼蛇神”中的一员,这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冥冥中上天的照拂?谁也说不清。从他后来的遭遇看,此次流放可说是福兮祸所伏。在这个关头,离开政治漩涡中心,简直就是上天有意安排的“避祸”。否则两个月后,在文革初期的狂潮中,牟宜之如果落到疯狂的北京红卫兵手里,那才是凶多吉少!
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托运了行李,离别的日子也就到了。那天,牟家雇了几辆三轮车,前往北京站。一位三轮车夫看这一大家子,不似寻常,便顺口问了一句:“您老这是往哪儿搬家呢?”听了牟宜之的回答后,那车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北大荒?那地方我待过。那是啥地方?宁肯在北京蹬三轮,也不到东北去当县长啊!”引车卖浆者流,口无遮拦,牟宜之的脸色顿时发暗。
所谓“惩前毖后”,所谓“思想斗争”,都是纸面上的堂皇文章。说到底,无非就是侮辱而已!
上了火车后,一家人穿过软卧车厢,来到简陋的硬卧车厢。牟宜之回头看看,叹了一声,对孩子说:“我就好像挨了一个耳刮子!”
多年来,他出差开会,都是坐软卧,此次远行,才真正体验到“高空坠落”的感觉。这以后,还将有多次的体验,一遍遍地强化这种挫败感。
1966年6月28日,晚6点20分,火车启动。从“户籍”的意义上,牟宜之永远离开了北京。一觉醒来,便是关外,车窗外景色一点点变得荒凉起来。广丰其时年幼,才上小学四年级,尚不知此行意味着什么,望着窗外兴味盎然。4岁的小非却是惶恐不安,不知道为何生活在瞬间发生了巨变。小白和华东则很清楚前路茫茫,心情抑郁,躺在卧铺上闷声不语。牟宜之此刻,内心翻腾之剧烈,大概超过了一生中的任何时刻。
列车在单调的车轮声中疾驰一昼夜,终于到达终点站哈尔滨。在这里下车,还要换乘继续往北的列车,到一个叫做“龙凤”的车站下车。龙凤,是松嫩平原上的一个小镇,系当时著名的“大庆三镇”之一。如此行行重行行,再走,就要比“徽钦二宗”被圈禁的“五国城”还要远了,感觉就是在流放。
暮色四合时,全家人背负行囊,走进哈尔滨火车站候车室,顿时被眼前的混乱惊得目瞪口呆!
彼时哈尔滨站正在维修,场面可谓兵荒马乱,到处是垃圾满地,苍蝇乱飞。牟宜之一家人长期生活在北京,对首都的文明、整洁、秩序习焉不察,猛地到了这边疆省会,见到破旧的候车大厅里,满地是横七竖八、衣衫褴褛的乘客,心情顿如掉进了地狱。
每逢有火车进站,候车的乘客便如难民般蜂拥而上,一片杂沓。牟宜之望着这个场面,不禁愕然,随即便陷入深深的沮丧。往昔他虽也曾身经战乱,遍尝疾苦,但如今毕竟是“建国已经16年了”,怎么会这样!眼前景象与长期看报纸、听广播的印象,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牟宜之困惑不解,坐在那里直摇头,孩子们后来回忆,说他是“完全懵了”。
他1948年为办转业手续,曾来过一趟哈尔滨,那时留下的印象颇为不错。面对眼前的凋敝与混乱,他沉默良久,低声叹道:“这怎么比解放前还不如呢!”
火车继续北上,车窗外已很少见人迹,只是一片荒原,间或有大片湿地掠过。这铁路,是一直通往满洲里的,向着西伯利亚。建工部的领导非要把牟宜之发配到这儿来,无非就是要让他体会一下这种滋味。
火车走了小半天,荒原上渐渐能看见一些井架了,随后,井架越来越密集,颇具气势,显然已进入了大庆的地面。过了北方重镇安达,就是龙凤镇了。龙凤这名字,古老而吉祥,但是夜幕渐临的荒原上,看不到什么龙凤呈祥的喜气。火车一开走,便是无边的寒夜。全家下车来,东张西望,竭力适应着陌生的环境。
牟宜之赶紧在站台上找人问,去建工部六局怎么走。这时,有两个人闻声过来搭讪,原来他们正是六局的干部,也刚刚下车,见牟宜之器宇轩昂之态,以为是大干部下基层,立刻热情地上前来引路。他们说,建工部六局办公大楼并不远,就在目力可及的地方。两名干部争着来帮忙提箱子,一面还嘀咕着:“怎么局里也不派车来接一下?”
二人将牟宜之一家引至六局大楼前,经过通报,门内出来人,表情诧异而又冷漠,似乎看见了一群不速之客。那两位带路的干部,嗅出不对头,一眨眼间就溜掉了。六局的领导班子,事先似乎根本没考虑过如何安置这一家,草草安排他们住进局招待所等候通知。
在孩子们的眼里,大庆地区景色单调,除了厂房井架,就是简陋的职工宿舍楼,其间也有一些“干打垒”(没有木架的土坯房)。这个油田,因为解决了60年代初国内的石油荒而声名远播,身临其境,目睹那些巨大的塔罐、管道和高烟囱上常年不熄的天然气火光,给人感觉既苍凉又壮阔。
牟家的出现,令当地人很感惊异。在职工食堂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因不懂当地规矩,吃完饭起身就走,扔下了一桌子碗筷。众人如见到原始人一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经询问,才知道“革命职工”吃完饭,是需要自己动手洗碗筷的。从首都来到边荒之地的文化冲突,从第一天起就显现了出来。
六局的领导在此前,大概不相信这样一个人物会真的被贬到此地。他们的困惑在于:六局的局长才不过是15级干部;而牟宜之,一位老革命,级别之高在整个大庆地区无出其右,且又是右派、病人,这让他们如何安排工作才好?大庆已是红遍全国的一面旗帜,核心地区安放这样一个大右派,又将带来什么样的尴尬?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部里把这个奇特人物赶下来,其用意究竟何在?幸好当时文革尚未波及到边缘地带,地方干部也没有落井下石的阴暗心理。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讨论,最后给牟宜之安排了一个交代得过去的地方——齐齐哈尔市昂昂溪镇附近的六局留守处。他们认为,若将牟留在龙凤显然不妥,如同旗帜上有了一块污渍,跟职工们也解释不通,若放到生产单位就更是荒唐,干脆把牟宜之闲置在边缘,不引人注意,让他一家能存活,也就成了。
这个留守处,是个很奇特的地方,位于齐齐哈尔远郊昂昂溪火车站以北约7华里处,原为建工部六局兴建大庆油田之初的机关所在地,大庆油田建好之后,机关迁至别处,此地便改作职工疗养院。因曾是机关驻地,所以自成体系,颇有一点气象。于旷野之上,有几十幢本地罕见的红砖二层小楼,与附近的农村判然有别。
这样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此地虽不比大城市,但在乡村环境中,成排的红砖小楼近乎幻影,可算是城市的缩影了。在此地住下,系城镇人口,吃粮和用煤可到镇上购买,还不算将牟宜之打到了最底层。昂昂溪这地方,距齐齐哈尔市区和闻名全国的富拉尔基工业区都不甚远,万一牟宜之有急病,也不至于完全无法可想。基层的领导们未必懂得多少历史,但对于“贬官”的意义,经过一番研究,大概是弄懂了,无非就是“搁在那,死了算”。
听到这样的安排,牟宜之极其不满,但也只能徒唤奈何。如若抗争,当初就应该留在京城不走,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想在堂堂首都,还不至于会把人逼死。可是一旦落到了这里,就只能听人摆布。
落户的那一天,留守处处长和支部书记前来接人,两位一个叫王立山、一个叫杨占奎,都是无甚文化的基层干部,态度十分冷漠。牟宜之自打参加革命起,就没有跟这样的干部共过事,更没想过要沦为这类人的阶下囚。想到此,心情也就愈加恶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言真的是不妄!
两位留守处干部与牟家同乘火车,从龙凤镇又西行了数百里,到了一个名叫榆树屯的荒凉小镇下了车。有一辆“二战”时期遗留下来的美式吉普,前来接站。两位干部就此别过,吉普车司机载着牟宜之一家,驶过颠簸的土路,十多分钟后就来到了留守处,在一座外形酷似碉堡的“地窨子”(半地下室)门前停下,全家人顿时目瞪口呆:“这就是我们的新居?”
这一间“地堡”,面积不足15平方米,半间是火炕,不用说住人,就连从北京带来的行李都放不下。4岁的小非,被这恶劣的环境吓得哇哇大哭,怎么也不肯进门。
牟小白后来回忆道:
那一夜我敢说是爹妈参加共产党几十年来最难熬的一夜,全家几乎无人合眼,行李也未打开,只是挤在炕上发愣。[3]
这夜牟宜之的所思,必是思接千载,体会到了古来贬官“自是功高临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4]的悲情。生不如死,竟连死亦不能!当年的豪气,全无了着力处。细思量,毁家纾难几十年来,自己竟是错在了何处?
此时正是农历夏至刚过,东北纬度高,夜短如寐,但第二天新的黎明,到来得何其迟迟!
早起之后,孩子们从远处自来水龙头那儿打来了水,牟宜之一连洗了七八遍脸。当时孩子们都迷惑不解,多年以后方才醒悟:原来他在那时,竟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熬过了那个不眠之夜后,第二天,留守处的领导大概是良心发现,觉得原先的安排有些过分,便又通知牟家搬到大院最西北处一幢简易小楼里,分配给他们二楼两间房。
来到新居,向北而望,是一望无际的莽原。牟宜之立于窗前,冷笑一声:“我敢说,从这栋楼一直到西伯利亚,都不会再有人烟!”他给刘汉写信说:“西伯利亚的冷风,能一直吹到我们家来。”
牟宜之的一生,颠踬沉浮六十余载,若为他在精神上划分阶段,这一夜。当是分水岭。从这一夜起,他对历史的反思,他对现实的拷问,他的诗之魂魄,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昨日一切,已完全被轰毁!当年他投身的是革命,但现在的事情,绝不是革命的延续。
穷边僻壤,固可将他的肉身压迫至最逼仄处,但他的精神却从此跃升,扶摇直上,渐渐接近他自幼仰慕的古之圣贤。
“国家不幸诗家幸”乎?“文章憎命达”乎?抑或“庾信文章老更成”乎?都不足以名之。这是一个民族的道德良心,在暗夜中生出的灼灼芳华。此后他所写下的一字一句,都是泣血而成,悲若杜宇,将历千秋万世而不凋。
[1] 见李白《与史中郎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2] 见牟小白回忆录《边缘人生》,下同。
[3] 见牟小白回忆录《边缘人生》。
[4] 见李德裕《离东都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