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是“十年大庆”,按照中国人逢十大庆的习俗,声势造得很大,遍及城乡每个角落。自1911年以来,中国的战乱在1949年之前就未曾断绝过,现在经过10年的和平,确有民族重生之感。十年庆典,在这个意义上,就很有些“盛世”气象了。记得当时为赶潮流,在报刊题花、邮票、日记本、铅笔盒、黑板报上都有“十年大庆”的特别标记,有龙腾、钢水包、巨大的稻谷捆和高举旗帜的人群等形象,显得喜气洋洋。
那年,首都举行了隆重的阅兵仪式和游行,其壮观程度不亚于当今。国庆之夜,全国各大城市礼花满天,人潮如涌。时隔五十余载,笔者仍能记得当夜的印象。
然而,庆典一过,一入1959年冬,大跃进造成的经济紊乱就突然就爆发出来。商店货架上的食品果蔬,如同魔术般一夜之间消失尽净。彼时,农村因前一年“大炼钢铁”耽误了收成,“公社大食堂”又放开肚皮吃光了存粮,粮荒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到此时,城市也终于撑不住,轮到城镇居民开始恐慌了。笔者那时还是刚上小学的学童,对那一时刻记忆犹新:原本质量尚可的早餐,一夜之间就变得粗劣起来。过去是羊奶、鸡蛋、高级饼干,在一个早上就忽然换成了玉米面粥和黑面饼干。而且,这还仅仅是开始……
历史上记载的“三年困难时期”,为1959年下半年至1962年上半年,而在城市爆发出来的粮食危机,是从1959年冬季开始的,至1963年上半年仍有余波。
那时城中居民有粮食定量,凭“购粮本”定量买粮,几乎全部是粗粮。从限购数量上看,似还可以勉强果腹,而实际上,这种定量若在肉、蛋、油、菜丰富的条件下,应无问题,可是在饥荒之中,所有能“入口”的物资空前紧俏,食油、蔬菜全都限量,少得可怜,这就很可怕了。油少菜少,粮食当然就不够吃,饥饿的恐慌便无处不在。
笔者幼年时生活在东北,那里地广人稀,粮食问题还没有达到极限,但在三年中,为了果腹,我也还是吃了一生中最为五花八门的食品。我家祖籍南方,父母原本是不吃粗粮的,将购粮本上的粗粮换成两票,购买细粮。“三年自然灾害”一开始,逼得他们也只能入乡随俗,主食除了玉米面、高粱米之外,记得有红高粱面(带皮磨的)饼子、玉米面菜团子、大碴子粥、豆腐渣、地瓜面条等等。整整两年,没见过一个白面馒头,只吃过一顿大米饭。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人们普遍患上了浮肿,记得我小时候有两年,脚踝上一按就是一个坑,久久不能复原。
那是一段极为暗淡的时光,对“大跃进”、“公社化”可说是一个立竿见影的讽刺。国民经济呈现出紊乱和全面崩溃的迹象,不仅是粮食不够吃,所有的工业品也都极度匮乏。记得那时小学生的作业本,纸张黑而且粗劣,连草棍都没有完全融化掉。居民限购的肥皂,跟泥巴块一样乌黑粗糙。
对于突如其来的全民大饥荒,舍生忘死奋斗了半生的牟宜之,不知作何感想?其时,夫人刘纯在农场劳动,家中五个半大小子“嗷嗷待哺”,为父的,只好拿出十二分的心思来,设法度过饥荒。
1960年的春节,从表面上看,看不到任何异常,广播报纸仍是高调歌颂着“幸福”,街上也有张灯结彩,但人们的饭碗中,情景却狼狈不堪。牟宜之在心里只是冷笑,除夕夜里,曾口占一幅对联,曰:“跃进菜团饱腹,幸福饼子过年。”
长子牟小白一进中学,就遭逢“困难时期”,在学校住宿,每月定量29斤半,每餐只能吃个半饱,盛玉米粥的木桶总是被学生们刮得干干净净。周末回家,见到家中兄弟吃白薯(地瓜)剥下的皮,一把抓起来就狼吞虎咽。不久,他同桌一个女同学告诉他:当前北京最紧俏的是棺材,供不应求,排队都买不到。牟小白心里明白:在首都,也开始有饿死人的现象了。
牟广丰那时年幼,但仍清楚地记得:阜外大街宿舍相邻的楼里,一个小女孩饿死了,一口小小的棺材被抬了出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棺材,印象极深。与孩子们比,老人体质更虚弱,更扛不住饥饿,此后三年中,是他们那个大院里老人出殡最密集的时期。
长期的营养不良,即便是铁人也扛不住。牟宜之居住的大院里,无论大人小孩,都普遍得了浮肿病。牟宜之的双脚也出现了浮肿,日久开裂,苦不堪言。
彼时菜蔬供应之困难,当今之人难以想象,年轻人总以为是夸大。那时北京的菜市场,菜价并不贵,但定量极低,茄子切成两半卖,冬瓜切成片卖,每人每天凭票供应2两。即使有钱,也不允许多买。牟家男丁多,粮食问题相当紧迫。男孩子们饥火难忍,一到春夏,就上树去摘榆钱、桑葚充饥。但这总不是办法,牟宜之当时用尽全部力气,定要让孩子们吃上一口饱饭。在刘纯“劳动改造”的南口农场,有一位善良的农工“老白”,非常同情牟宜之一家的遭遇,经常会给牟家送来一些蔬菜,以解燃眉之急。
从1960年6月起,高层终于开始正视粮食危机问题了,对政策做了部分调整,允许农民在集市上高价出售农产品,此即后来饱受批判的“自由市场”。公家商店里,也有一些高价食品出售了,以调剂短缺,此即当时民谣里唱的“高级点心高级糖”。牟宜之在1957年出书,得了两笔稿费,以当时收入水平衡量,数目甚为可观,这时也不得不倾囊而出救急。他冒着“偷机倒把”的罪名,带着三个大孩子搭乘公共汽车到黄村和大兴县的窦店去买茄子,一次能扛回五六十斤,一天跑两趟,可以买回100斤。回家后,把茄子切碎掺进玉米面中,做手擀面。
在郊区,牟宜之和孩子们目睹了当时农村的惨状:瑟瑟秋风中,成群结队的饥民手持小镐、洋叉等农具,聚拢在地瓜、胡萝卜地旁,等候生产队收获完毕后,再去“刨二茬”。彼时生产队长一声哨响,饥民们便冲刺般地蜂拥奔至田间,叉镐一片飞舞,挖到残余根茎,不待擦拭,便塞入口中,狼吞虎咽……面对此景,牟宜之强忍泪水,一嗟三叹。
1961年,南口农场的“老白”,被“精简”回了定兴县老家务农,他惦记牟家的情况,写信给刘纯说:乡下因有了自由市场,菜肉比北京丰富,且价格便宜,可让孩子们放寒假到正定来一趟,买点猪肉粉条回家过年。牟小白专程为此跑了一趟,买了一个猪头回来,老白还特地送了一个当地产的包心大白菜。五六十斤的东西,小白背着走了20里路,才上了火车。
那时老友姚仲明、陈家康等都在国外任大使,但他们在国内的粮食定量并未取消,可换成粮票。牟宜之就分别写信给朋友们求助。这些昔日同事,虽然自己也有亲朋需要援助,但都知牟宜之的窘境,纷纷相助。每次复信,都会附上一张10斤的粮票。
那时的高干和高级知识分子,都发给一种特供购物证,俗称“红本”,可到内部特供商店买东西。牟宜之有一个乙级特供本,每月可到特供商店买香烟、鸡蛋、白糖、食油、黄豆若干。他能够享受乙级本,主要是得益于帅孟奇。当时中央组织部发放“特供本”统计人数时,建工部不同意上报老父,理由是右派属敌我矛盾,不应享受此待遇。最后此争议交到了时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帅孟奇那里,帅大姐一句话拍了板:“即便是敌我矛盾,也还有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一条嘛!”
老友谷牧知道牟家孩子多,便把自己的甲级特供本借给牟宜之用,可谓雪中送炭,牟家的孩子们一直都念念不忘。
此时黄万里在清华大学的院子里,自己开荒种了一小片南瓜,秋季有收获,就给牟宜之送来。每逢姑父的南瓜一到,孩子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吃两顿饱饭。
牟小白记得,约在1961年前后,一次牟宜之实在嘴馋,便向小白要了4两粮票,到西四一家餐馆,点了两个包子、一盘炒肝,大快朵颐。正吃着,忽见邻桌一位长者也在狼吞虎咽,定睛一看:原来是于学忠!牟宜之赶忙起立敬礼,问道:“您老怎么上这儿来了?”于学忠苦笑一下:“刚卖了两处房子,来吃一顿高价饭。”牟宜之回到家后,将这奇闻说给孩子们听,言毕不胜唏嘘。
牟宜之虽然撤职降级,但工资待遇仍维持原行政10级,再加上刘纯的收入,算是高薪阶层,可是老家有一大家人,还有上大学的次女牟敦珂、家中五个小子、62年新添的宝贝女儿,算起来有十多口人需要养活、照顾,一度也令他捉襟见肘。
当时由于工业品奇缺,给城镇居民发了“工业券”,用以限量购买床单、毛线、手表等用品(农村无此待遇)。牟家的问题是,男丁众多,鞋子买不起。可巧牟宜之在蛰居之后,闲暇甚多,得以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他在西四认识了一位老鞋匠,交往得多了,竟然跟老鞋匠学会了做鞋。于是,家中五个男丁,就都穿上了牟宜之亲手做的皮凉鞋,可以从春穿到秋,节省下一大笔开支。
牟家丁男,在长成之后,都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问题:少年时代不晓事,只汲汲于如何解决自己的饥饿,没有更多地想过,那些收入不高、没有特殊待遇的底层人民是如何度过难关的?首善之区尚且如此窘迫,那么穷乡僻壤里,人又该怎样存活呢?
当时,为让孩子也了解一下底层生活,牟宜之特地带小白去看了老鞋匠的家。鞋匠的陋室,在一条偏僻的胡同中,大概有9平方米大小,屋内用木板搭了一个阁楼,勉强能住下全家老小。墙壁上糊的是报纸,年头久了,被熏得一片乌黑。
到了1960年,老鞋匠忽然问牟宜之有没有废报纸。牟宜之以为鞋匠是要“了解国家大事”,便隔三差五就给他送一捆废报纸去。过后,牟宜之开玩笑似地说:“你把报纸看完了,还可以卖废品呢!”那老鞋匠听了,泪如泉涌,带着牟宜之走进自家门,掀起一口缸盖子,说:“我就不瞒您了。您给我的报纸,我都用水泡了,泡掉铅字油墨,把报纸糊糊捞起来,掺在玉米面里做窝窝头吃了!”
牟宜之闻言,极感震惊,出门后对儿子叹道:“老百姓,比我们过得更难啊!”回到家后,仍为此叹息良久。
彼时,广播报纸上宣传的,依然是歌舞升平,形势大好。报纸连篇累牍登载的是“工业、农业和其他各个战线史无前例的伟大成就”,大赞“党的总路线越来越证明完全正确”;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仓是小麦”的悠扬歌声。
但粉饰毕竟代替不了人民的切身感受。有一日,牟宜之去鞋匠朋友处讨教手艺,鞋匠对他说:“话匣子(收音机)里总说,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人家烂没烂下去咱看不见,咱也不知道,但咱们却没见怎么好起来,是吧?”对此,牟宜之只能报以苦笑。
困厄之中,牟宜之心疼孩子们。为减轻饥荒带来的压力,他加强了对孩子们的精神引导,允许孩子们任意阅读自己的藏书,期望孩子们精神健全、意志顽强。他也鼓励孩子们适度参加体育活动,采取积极有为的生活态度。冬季里,孩子们想去北海公园滑冰,他就跑遍了北京市内的寄卖行,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旧冰鞋。
在三年间,他心劳日拙、苦撑岁月,忽然觉得精神上与“沉郁顿挫”的老杜很亲近,仅1960年一年中,就连续作了七首《纪念杜少陵》。杜甫那种“朝间宄佞心中恶,世上疮痍笔底收”[1]的深刻,越读,他就越折服,钦敬之情一发而不可收。
在此处,节录一批佳句以飨读者:
千秋怅洒同情泪,异代悲歌有所思。
援笔狂吟呼杜老,期从旷世结相知。[2]
蜀道楚湘空落魄,京华伊洛枉伤神。
高人已去高山仰,读罢遗诗泪满襟。[3]
国破城春千古句,草堂花木四时开。
诗圣泉下应含笑,弟子乘风后继来。[4]
一生仆仆羁风尘,天地无情太苦君。
殷念黎元常涕泪,盛情诗句动风云。[5]
家邦多难,人世懔坎。牟宜之在罢官之后,尝尽世态炎凉,这时重读杜诗,方觉“少陵旷古一诗人”[6],亦尝在玄想中与杜甫神游,欣欣然执弟子礼。在60年代那茫茫的寒夜里,如此的想象,对牟宜之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慰藉。
牟宜之自幼饱读诗书,也许到这时才明白,为何读老杜,须人到中年方能读透。此刻他的阜外大街陋室,仿佛就是锦官城中的草堂;灯下,似能听到诗圣“太息盛唐兴废事”[7]的嗟叹。
1960年,是杜甫故去1190周年。大道虽如缕,恰在不绝耳!浊世之中,有些苦闷虽无处可以倾诉,但“古今相通”这类的感应,仍如微火闪动,烛照人心。
本年,诗人还有一首《七律·忆李白》,乃夫子自道。其“豪放狂饮千杯酒,博学横溢八斗才。不屑折腰事权贵,敢叫脱靴醉亭台”[8]之句,分明就是他的自况。
三年间,他的阅读,多在温习古典小说。从读后所写的诗题看,有《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西厢记》、《红楼梦》等。
一灯如豆,夜愈深沉。重读这些曾经塑造了少年时代精神世界的名著,牟宜之从中更能体味出这个民族的悲剧基因何在。作为一个清醒者,有些思绪,是真的能够“古今同慨”的。
1961年端午节,诗人又连写三首七律悼念屈原,可觉出诗人的悲愤又多了几分。其一云:
《七律·端阳节悼屈原之二》
汨罗江畔草离离,遥望荆天寄相思。
形容枯槁侣渔父,慷慨悲歌咏吾师。
殷怀危亡忧秦寇,巨著光芒留楚辞。
把酒临风长洒泪,千秋怨愤有谁知?[9]
在这里,他再次神游,远涉两千年前的汨罗江,与屈子同忧,与渔父为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对谗言媚上、倒行逆施者们的痛恨,已溢于言表,不想再有任何掩饰了。
1963年,牟宜之又作读古典有感三首,赠给黄万里。黄万里亦有两首答诗,一曰《赠牟宜之》,一曰《莫愁行》,彼此酬唱,作精神上的互相取暖。牟宜之诗今已不存,黄万里诗如下:
《五律·赠牟宜之》
牟兄家住处,鲁叟化淳乡。
北海追唐汉[10],东州饱露霜。
功成严谴日,恬退自流芳。
回首望明月,孤松撼九苍。
《莫愁行 赠宜之》
宜之宜之且莫愁,听我放歌解君忧。
五十知非古常有,立言补过更何尤?
君不能南越请缨羁美帝,宿功空忆老骅骝!
又不能彤庭献策遏苏修,枉响雷同岂远猷?
幸有唐尧在,低头学未休,
不应狂自圣,傲岸笑公侯。
鸣狗董龙[11]蝇点玉,丛轻折翮羽沉舟。
孔丘柳跖皆尘土,大隐无成中隐求。
愚者逞豪智者卷,儒冠烧却脱缧囚。
闭关错莫长吁叹,最是伤神孤独幽。
救济苍生终有日,松云高卧气还遒,
纵然散发江湖去,留得丹心照故邱。
诗写得情深意挚,一意劝勉,极言塞翁失马、青山犹在之理,从中可反观出牟宜之这一时期的愤懑与不甘。
1960年之后,为了缓解积怨,文化政策有所宽松,整个社会的政治空气也不似以前那样峻急了。此前,从“十年大庆”起,就有极少数右派分子获“摘帽”的恩惠。到1961年10月,中央又有进一步指示“要再摘帽一批”。
1962年,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扩大的工作会议,俗称“七千人大会”,对以往错误的经济政策进行了有限度的调整。不久,对曾在1959年庐山会议后“反右倾”[12]运动中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的人,大都进行了甄别平反。这个甄别平反,就是牟宜之一直期望的“昭雪”。
可是,右派分子“昭雪”在那时基本是无望的,只能获“摘帽”待遇。“摘帽右派”说起来,虽然也不大好听,但可以恢复正常工作,恢复以往的待遇,子女升学也不至于受歧视了,总还是要好得多。摘帽的首要条件,是“真正认识错误,口服心服,确实悔改”。
这一期间,“春风”也吹到了牟宜之的头上,建工部(原城建部)曾派人找牟宜之谈话,要求他先承认错误——在右派结论上签字,然后再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但这一“恩惠”,遭到了牟宜之的痛斥。牟宜之厉声对来人说:“我16岁就参加了共青团,历经生死考验,怎么能够反党?”来人无言以对,谈话遂不欢而散。
当其时,就连刘甲樱都劝他:“你还是要学会妥协。”牟宜之说:“刘大姐呀,我想的就是‘昭雪’!”
可是此后不久,风向再变。中共中央北戴河会议上,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概念,同时大反“翻案风”,牟宜之“昭雪”之期盼,再沉渊底。这之前,也曾有老同事善意地规劝牟宜之,先摘了帽子再说。但牟宜之抱着“质本洁来还洁去”[13]的信念,不以为然,故意说:“不摘就不摘,戴着暖和!”此话后被人传出,又成了牟宜之“顽固不化”的一大“罪证”。
1963年,老首长罗荣桓在京病逝,牟宜之失去了一位当年强有力的庇护者。他对孩子们说:“这是我的老领导。这个人有功啊,是应该默哀。”他还记得罗荣桓在十几年前的告诫——“要讲规矩了”,惜乎解其意时,为时已太晚。
三年间,牟宜偶尔也给当年的旧友写信,申诉冤情,希望能将自己的陈情上达。当年曾家岩的旧友童小鹏、王炳南、陈家康等人,皆是有信必复,说“我们怎能忘记你呢”,但提到向上反映、求得平反的事,都说还需要再等一等。
与经济政策的改善相反,从1962年下半年起,政治空气又开始趋紧。1962年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再次强调阶级斗争,其后愈演愈烈,短暂的“宽松时期”稍纵即逝了。牟宜之未能等到春暖花开的一日,却眼见一天天又是寒凝大地。
从这一时期起,大量歪曲历史事实的“忆苦思甜”文艺作品应运而生,学校里也开始推行“出身歧视”政策。牟家孩子中,首当其冲的是初中毕业的牟小白。1963年夏末,小白从北京101中学初中毕业,因品行鉴定为“中”,且评语里有“思想落后”、“进行小集团活动”等劣评,竟被所有的高中拒之门外,沦为社会青年。牟小白因与郭沫若之子郭世英、张仃[14]之子张郎郎相熟,此期间便偶尔参与他们的文学沙龙活动,为此曾受到严厉的追查,对他后来的人生影响甚巨,亦算是福祸相倚。
牟宜之心地磊落,完全没料到社会上出身歧视的“潜规则”已大行其道,只以为是孩子自己不求上进。牟小白在一家私立补习学校进行了复读之后,又于1964年参加中考,成绩不错,结果还是泥牛入海。牟宜之带着小白到区招考办公室查询,工作人员明知问题的症结何在,却不说破,装模作样找了一番,才答复说:肯定是没有学校录取。
牟宜之顿感遭受奇耻大辱,但还是不相信此荒唐结果乃“血统论”所致。后他又送牟小白进了北京广播函授学校初三辅导班复读,以待来年。至1965年夏末,他得知黄万里的女儿黄肖路高考成绩虽优异,却未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这才如遭当头棒喝,终于明白了“阶级斗争论”是要株连九族的!
彼时“有政治问题”的成年人,就是再怎样心思细腻,也完全想不到出身问题会给下一代带来何等巨大的阴影。在学校里,歧视是无所不在的,不仅老师不待见,有的同学也经常凭借“出身好”的道德制高点,对“出身不好”的孩子进行恶毒的语言凌辱。无辜少年为此受到的精神创伤,极为深巨,且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忍辱。
到1965年时,牟小南、牟尚高、牟华东因为年纪尚小,未受出身牵累,已先后分别考入北京市男八中、男三中和男四中。这几所学校都相当优秀,但在彼时压抑的空气下,三个男孩既受惑于政治宣传,又出于青春期的叛逆心理,都默默与家庭“划清了界限”,长期在学校住宿,极少回家,父子之间完全没有了交流。
牟宜之眼见父子间精神的疏离,耳听外界越来越高昂的喧嚣,满心里只是无奈。
他在1964、1965这两年中的诗作,篇目并不多,共计5首。1964年的两首,是《读陋室铭》和《读千家诗》,与1963年的诗一脉相承,都是在重温童年时代所读,说是“每见此书忆旧时”,最叹“如今两鬓已成丝”[15]。忆起儿时与同窗一块儿诵读时,“夕阳西下蝉声急,天地玄黄一片声”[16],那景象,竟有说不尽的温馨了。人世,难道真是越活越觉冷漠么?
1965年的三首,有两首是《七律·静夜思》、一首是题画诗。两首《静夜思》,境界较以往有相当的跃升,语句工稳,意旨沉郁。其中的第二首,辞意尤佳:
《七律·静夜思之二》
静夜遐思亦黯然,萧疏两鬓逝华年。
蜉蝣苏子舟中悟,蝴蝶庄生梦里传。
生计艰辛累子女,心情跌宕寄山川。
愿将一滴玄黄血,化作甘霖洒大千。
牟宜之这一年,不过才56岁,春秋正盛,竟已有浓浓的迟暮感了。抚今追昔,人生有许多不合逻辑之处,难道生即是虚幻?难道一切皆如浮云?他不由得质问命运“何事栖息一代中”,感叹“千里追风悲老骥”,当然也仍坚执着“三春行雨待苍龙”[17]的信念。
诗中,他念及自己不擅穷通之变,至晚岁坎坷,竟累及子女,不禁悲愤难抑。但另一方面,诗人亦未完全消沉,诗句里出现了“玄黄”、“苍龙”这样所指宏大的词汇,就表明他仍有不可摧折之心。“天玄而地黄”,是可以吐纳正气的地方,他仍渴望着纵马驰骋在那一片浩茫山野当中。
1960年以来,由于刘少奇主政,按照陈云的建议在经济领域适度放松,修生养息。到了1964年食品供应已完全恢复正常,很多地方的肉蛋等食品已经取消票证。物质意义上的“生计艰难”已不存在,牟宜之松了一口气。
政治方面,他个人的处境,在1965年似也有了一线转机。这一年,国务院新设了国家建委,谷牧出任建委主任。而牟宜之所在的建工部,恰归口国家建委领导。老友谷牧,现在成了牟宜之顶头上司的上司。困难时期,谷牧曾一直在经济上对牟宜之施以援手,今后,亦有可能在政治上给予照顾。
这样一想,牟宜之的心情便略好,他不可能满足于林下闲游,还是想做工作。他对国家的未来,仍充满希望。
这个时期,他对青年才俊尤为赞赏,鼓励他们要努力学习,将来为国报效。其时黄万里的大女儿黄且园在北大数学系读书,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杨乐[18],是北大数学力学系毕业生,正在中科院数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牟宜之在黄家认识了杨乐,对其才华大为欣赏,认为将来必成大器,且他与杨乐很有共同语言,渐成忘年之交。牟宜之曾多次对儿辈们说:“你们且园姐姐交了一个好男朋友!”后来杨乐与黄且园结为连理,果然在数学界大有建树,成为一代名家。
在阜外大街宿舍,牟家的对门,住着一位名叫方休的老干部。他原为城建部给水排水设计院第一副院长,在反右中被诬为“支持右派分子向党进攻”而被撤职,留党察看两年。后复出,降职为技术室主任兼建工部城建局城建处处长。方休为人正直,对牟宜之一家非常友善。可惜,后来他被派往建工部七局(在甘肃)长驻,文革中竟被造反派在批斗会上活活折磨死了。
1964至1965年期间,方休介绍他的内侄唐志强,登门拜牟宜之为师学日语。牟广丰至今还记得,夏天晚间酷热难当,牟家孩子们都到平台上去纳凉,牟宜之和唐志强仍在闷热的屋子里朗读日语。
这位唐志强,也是个旷世奇才,且在文革史上留下过深刻的印记。当年他才19岁,刚从北京男八中毕业。他是牟尚高的高年级学兄,在中学时就是优等生,酷爱天文学,立志报考南京大学与紫荆山天文台相关联的专业。偏巧当年南大该专业不招生,而他又无意于其他专业或别的学校,于是未报考大学。后经八中介绍,去了北京市西城区少年宫担任了天文辅导员。
牟宜之对唐志强的聪颖赞不绝口,认为他将来肯定为我国天文学界之翘楚。
据牟广丰讲,唐志强曾用天文望远镜发现了一颗恒星,遂写成报告呈送中科院,要求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该星,但在“突出政治”的年代,这个举动无人理会。1967年1月29日,深感绝望的唐志强,用黑鞋油抹在脸上,化装成黑人,企图闯进苏联大使馆寻求出路,被哨兵察觉而被捕。1970年1月9日,被以“现行反革命叛国犯”罪名枪决,时年25岁。与他同期蒙难的,还有遇罗克、沈元、王佩英、马正秀等人。
很多人的命运,都是牟宜之当时无法料到的,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对青年人的期许,其实是对自己青春时代奋斗的一种肯定,亦是对自己“中途落马”的不甘。
某日,牟小白住的北房窗下,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打靶歌》和《坚决打胜仗》。那是一大群解放军士兵,很起劲地在唱“日落西山红霞飞”和“当兵为什么?当兵为打仗”。牟宜之和刘纯听见,忙到北房来,与牟小白一起探头张望。原来是驻扎在月坛的北京卫戍区部队,借用设计院的大礼堂开会,士兵们正唱着歌进入会场,礼堂前一片草黄色的人海,颇为壮观。
牟宜之见此,兴奋莫名,对刘纯说道:“这些小兵真可爱,真强壮,真是了不起的战斗力!”刘纯也连声说是。
他在此时,无疑是想起了枣林的鏖战,想起了他的千名乐陵子弟兵。老夫虽白头,胸中仍藏有少年狂,那一段正气浩然的人生,教人如何能忘?
牟小白大为不解,埋怨父亲老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牟宜之不禁大怒,叱道:“你不爱国,不是中国人!你恐美崇美!”
父子为此大吵一场。
这就是牟宜之心中的最苦——他一直将革命视为自己的事业,但人家却看他是异己分子。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教他怎能不追怀屈原?
父子间的疏离,亦是牟宜之的内心之痛。那时候,两代人都不能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题。孩子们遭受无妄之灾,无法上进,落后于同学,必然迁怒于父亲:为什么你不谨言慎行?为什么你不紧跟毛主席?他们尚未涉世,还不懂“楚人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些怨恨,要等到他们自己也历尽坎坷后,才能彻底冰释。为父的那一方面,则因经历过血火,看过了人世沉浮,不满意孩子们的脆弱,但道理一时又讲不清,只能硬着头皮忍受埋怨。
林贤治先生把牟宜之那一代人,称为“古典共产党人”。这个称谓,含义丰富。牟宜之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确是在中外古典主义文化熏陶下形成的世界观,他们痛恨不公,追求真理,在民族自觉意识高涨的1925年或1938年,大批加入共产党。古典文化的思想本底,使他们在理想主义道路上走了很远,直至他们投身的事业发生了名实相背离的变异,他们才遭遇了空前的思想困惑。
牟宜之直到文革爆发前,虽已对自己多年的追求开始反思,但仍停留在理想主义阶段,还没有完成如顾准所说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转变。他还没有彻底理清从历史中贯穿而来的一些东西。
他还在苦苦等待,坚信潜龙在渊、必有达时;坚信组织上对他的事情,终究会给出一个公正的说法。一次,牟华东说起父亲的冤枉,不由得掉下眼泪,说:“爸,你怎么就成了右派呢?”牟宜之为他抹去眼泪,说:“孩子,你放心,这事能弄清楚的。”可是,他万万想不到:1965年,已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段平静时光了。蛰居京城,在他看来不过是偷生而已,但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将被无情地剥夺。
命运,还要给他一次最彻底、也是最后的淬炼。牟宜之作为思想者,还要经过一场地狱烈火,才能完成他的升华,在精神的空域中翱翔起来。
而在世俗的层面,对于尚葆有青春气质的牟宜之来说,就未免太过残酷了。他的人生,还有不到10年的时间!在这不足10年的短暂生涯里,他无时不在盼望着超拔泥淖,但“长风破浪会有时”已永非他所有。这句诗后面的标点,在他,是一个永远也伸不直的问号。
[1] 见颜贤风《七律·纪念杜甫诞辰1300周年》。
[2]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一》,载于《牟宜之诗》第64页。
[3]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二》,载于《牟宜之诗》第65页。
[4]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三》,载于《牟宜之诗》第66页。
[5]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六》,载于《牟宜之诗》第69页。
[6]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七》,载于《牟宜之诗》第70页。
[7] 见《七律·纪念杜少陵之七》,载于《牟宜之诗》第70页。
[8] 见《七律·议李白》,载于《牟宜之诗》第72页。
[9] 见《七律·端阳节悼念屈原之二》,载于《牟宜之诗》第77页。
[10] 指乐陵故地汉唐两代北海太守孔融、李邕。二人皆以高洁名世,喻牟宜之曾为深孚民望的乐陵县长。
[11] 董龙(?-357),典出《资治通鉴》卷一OO晋纪穆帝永和十二年:“秦司空王堕,性刚毅。右仆射董荣、侍中强国,皆以佞幸进。堕疾之如仇,每朝,见荣未尝与之言。或谓堕曰:‘董君贵幸如此,公宜小降意接之。’堕曰:‘董龙是何鸡狗?而今国士与之言乎!’”胡三省注:“龙,董荣小字。”后,王堕被苻坚所杀。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孔圣犹闻伤凤鳞,董龙更是何鸡狗?”
[12] “反右倾”运动,是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在全国普遍开展的一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运动。运动中大批党员、干部遭到批判,部分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到组织处分。据1962年甄别平反时的统计,被重点批判和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党员、干部有300余万人。这次运动使中共党内民主生活受到严重损害,导致大跃进运动温度不降反升,造成迄今仍难以精确统计的巨大人口损失。
[13] 见牟宜之《七绝·感怀》,原载于《牟宜之诗》第245页,系引用《红楼梦》黛玉之《葬花吟》句。
[14] 张仃(1917-2010),辽宁黑山人,中国当代著名美术家。1932年入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1938年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任教,后任陕甘宁边区美术家协会主席。1950年起,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主任、教授,中央工艺美院第一副院长,中央工艺美院院长等职。
[15] 见牟宜之《七绝·咏千家诗》,载于《牟宜之诗》第85页。
[16] 见牟宜之《七绝·读陋室铭》,载于《牟宜之诗》第84页。
[17] 均见牟宜之《七律·静夜思之一》,载于《牟宜之诗》第88页。
[18] 杨乐,出生于1939年,江苏南通人,著名基础数学家。现任中国数学会理事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数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由于在函数模分布论、辐角分布论、正规族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获得华罗庚数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