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35、英雄翻作槛中囚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19:38:55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性情耿直的牟宜之,并未上书论政,并未发表惊世骇俗之说,仅仅因为涉及工作的问题,对潮流稍有异议,就被作为一个“指标”,划成了右派。

这件事,决定了他一生的基调,为他生命的最后10余年抹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昨为座上宾,今为“另册”人。当1957年的狂飙卷过之后,他是如何来认识这一场劫难的?他是如何来适应身份转变之后的失落感的?现存这方面的文字材料不多,但亦有迹可循。

他心情当然很沉重。一世的“清名”被毁,还有世俗的歧视在等着他。今后的种种不测,将何以堪?据牟小白回忆:

1957年夏天一个假日的早晨,我的两个弟弟不知何事争打起来,父亲忽然破门而入,一脸愠色,怒斥着:“你们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少爷吗?你们的父亲已经不是局长了!”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几个不满10岁的孩子一下子懵了!我顿时感到大祸临头,报纸广播上连篇累牍大张旗鼓地宣传反右派斗争的辉煌胜利,想不到灾难竟然降落到我们头上。

牟尚高也记得,那个暑假期间,他发现父亲心情特别阴郁,陆续把原本放在办公室的书,都搬回家里来了。这以后,牟宜之连续两个月,晚上无法入睡,后又大病一场。卧床期间,他就此事进行了思考,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一年,他虽然仅赋诗二首,但所要表达的思想,力透纸背。他还是他,他不怕直面这场命运的剧变:

《七律·汉高帝三尺剑》

干将莫邪未能过,芒砀斩蛇意气多。

入咸提颁三约法,回乡舞赋大风歌。

八千子弟锋头尽,百二江山掌上摩。

太息韩彭俎醢事,逝川空对哭秋波。[1]

《七律·题板桥》

笑观板桥一挥毫,兰香竹韵最为肖。

泼干墨迹见风骨,脱却乌纱显清高。

难得糊涂成古训,浪迹江湖亦逍遥。

同宗后侪仰前辈,与汝携肩不寂寥。[2]

前一首,借汉高祖旧事,浓缩了他这一生的遭遇。其中“太息韩彭俎醢事”一句,足见他的认识已是何等透彻。这里面,不存在什么“误伤”,而是命定,是历史在某种形式上的重演。当年的意气,当年的“八千子弟”,都已随风荡尽了。

这首诗,用了一个较冷僻的典故——“百二江山”,亦即“百二山河”。语出《史记·高祖本纪》,意为“以二敌百”,比喻山河险固之地。江山既得,抚摩把玩。颂歌盈耳,英雄何用?这是逃不脱的历史宿命。

如果说,这一首里多少还有些悲怆,那么第二首的调子,则是十分地超脱了。脱却乌纱,与空冥中的郑板桥比肩,在古人那儿找到知音,不亦乐乎?即使是“浪迹江湖”,焉知不是一种解脱?那一年,55万人齐“卸甲”。能悟到上述玄奥的,不知可有几人?

诗言志,写给自己的诗,就更是如此。这两首里所说的,才是他的真心话。在此后的10余年里,他对右派问题始终不认罪,并通过战友、同事、老上级等多种途径向上申诉。在申诉中,有一些不得已的违心表达,但“坚不认罪”这一底线,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突破。

1960年,他在写给某领导的申诉信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痛定思痛地检查了自己,回顾和反省了参加革命后几十年详详细细的经过,我确实有许多缺点和错误,但我从没有一点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的念头。也许在工作中有些话说得不妥,给党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但这毕竟是儿女在无意中伤害了父母的心,而不是有心地忤逆父母啊![3]

毋庸讳言,这段话里,既有当时的流行比喻,亦有委屈之感。但即便是在求告时,“不认罪”这个底线,也绝没有突破。

当年,风闻牟宜之在反右中要“倒霉”,昔日山东军区和东北野战军的老战友、老上级都极感震惊,纷纷尽其所能向上反映,请求宽恕牟宜之。在定案之前,肖华找到中央反右领导小组副组长康生,为牟宜之说情。

抛却更早的渊源不说,康生于1947年就到山东分局工作,1949年后担任山东省人民政府主席,为牟宜之的顶头上司,对牟宜之的情况不可谓不了解,但他却冷冷地答道:“就凭牟宜之在国民党内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也是右派。”[4]

——伏线至此,昭然若揭。就是要将你绞索套牢!

大概肖华还找了另一位领导人,亦无果。此时,欲重温山城夜啖时的雅兴,可得乎?欲为王前驱,再赴敌营,可得乎?牟宜之的“逝川空对哭秋波”,就是在这种看破之后才写出来的。

今日之年轻人,对“右派”这个概念,不可能有实感,或许以为像是网上对骂,随便扣个帽子而已。殊不知,彼时“右派”即为“反动派”,一首当时的歌曲中,歌词中原有一句就是“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一顶“右冠”戴上头,就等于社会贱民,人人侧目。后来到文革,更是与“地富反坏”同列,属“黑五类”的最后一类。无形之枷,无所不在,人或为囚徒。

牟宜之,这位往昔之抗日英雄,今日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带菌者”。这场荒诞剧,所为何来?其根本,就是要让你莫多言!

在那种封闭、固化的社会,“政治生命”一结束,便几近废人。彼时刘纯下放到南口农场劳动,牟宜之膝下男孩一大堆,最大的才不过10岁。可怜一代豪杰,只能系起围裙,作灶下“煮妇”。他本就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又当爹又当妈,把家务活儿全包了。其时幼子牟广丰,正牙牙学语,家中收入不宽裕,于是索性不送去托儿所了,由他一手带大,“走到哪儿带到哪儿”[5]。他那时候的形象,完全不像个高级干部,看上去就像一个厚道、朴实的乡村老汉。

1958年2月11日,第一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有个决定,将原建筑材料工业部、建筑工程部和城市建设部合并成一个建筑工程部。新的建工部组成后,牟宜之的“右派帽子”依旧。

牟宜之自入中学以来,那种急景流年式样的人生,到此忽然放慢了速度,变得昼永夜长。他离群索居,蛰伏京城,只能遥看台上别人演戏,连合法观众的身份也没有了。从这一刻起,他便蓄须以明志,外观上发生了惊人变化。

往昔,牟公虽然体胖,但戎装在身,或中山装笔挺,在装束上全无落伍之感。1957年蓄须以后,则俨若李大钊、鲁迅式的学究,与彼时的时代风貌断然切割。从寥寥几幅那时的照片看,牟宜之转瞬就老了许多,神色间多了一股冷峻,望之俨然,难以揣度。这种外观上的剧变,折射的是内心的决绝。“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6]他内心,显然是做好了宁作屈原而死的准备。

据牟宜之的儿辈们讲:反右之后,牟宜之在1950年之后的同事,大多纷纷趋避;但1949年之前的同事,则待他一如既往,毫无顾忌。其中,老战友刘汉、郭维城、杨一辰等最为胆大,偶得空闲,便照旧到牟宜之家中探望、聊天。

杨一辰是山东金乡人,据说其家族为海瑞后裔,为人耿直,一生坐过20年牢,国共两方各10年。由于常年戴脚镣,以至于脚踝处形成凹痕,终生不愈。牟宜之落难后,恰逢杨一辰自华南局调至国务院任部长,他不避嫌疑,照样带着司机、警卫员来看望牟宜之,相谈甚欢。杨一辰按照家乡论大排行的习惯,称牟宜之为“十弟”,牟宜之则称他为“杨二哥”。牟家丁男,都呼杨一辰为“杨二大爷”,视同至亲。

肖华家里,亦可常去。老上级虽无力护佑牟宜之“过关”,但此时在一起聊聊天,还是无人能够干预的。

此外,原林业部的老上级、副部长张庆孚,亦是牟宜之戴上“右冠”之后仍可往来的好友。张庆孚曾在“抢救运动”中吃过大苦头,知道整人运动是什么把戏,全不在乎牟宜之的“右派”帽子。

还有牟宜之当年在冀鲁边区的老友马馥塘、徐欣三、景宜亭等,这些人的家,都是牟宜之于艰窘困厄时可登堂入室、一叙情怀的去处。更不能忘记的是,牟宜之当年的亲随部下,从战争期间至50年代初一直跟随他的警卫员曾庆吉、公务员张桂梅夫妇,并未因老首长落难而有所疏远,反而更加频繁地前来探望,后于1960年代饥荒时期,他们更是屡次将自家垦荒种植的瓜菜相送,助老首长一家熬过灾荒。

城建部人事司司长郭少英[7],少年时代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是1937年的党员,曾长期在冀鲁豫基层工作,五六十年代之交,对当时的形势想不通,常在家里哭,牟宜之就经常去劝解这位“小老乡”。只要牟宜之上门去一聊,郭少英的心情就会好得多。有时两人聊得很晚,到凌晨一两点钟仍谈兴未歇,孩子们还专门去郭家找过父亲。

但在寂寞中,这样的旧友相聚毕竟是罕见。牟宜之在满耳的喧嚣中,何以打发漫长、沉闷的时光?这一点,很难想像。从他遗留下来的文字看,他对哲学、经济学并无兴趣,似未大量涉猎过西方古典思想资源,只是对《红楼梦》、《聊斋志异》、《约翰·克里斯多夫》、《战争与和平》等这样的中外名著感兴趣。在上世纪60年代初,虽有一批“灰皮书”、“黄皮书”于内部发行,零星介绍了一些西方现代思潮与文学流派,高级干部都可以买到,但这亦未引起牟宜之的特别兴趣。

在蛰伏岁月中,他聊以解忧的,唯有中国的历史与文学典籍。这是他的精神故土,亦是他洞察世事的文化依凭。传统文化中的历史观与中外文学名著中的古典人道主义,构成了他抵御喧嚣的强大精神世界。在花样翻新、术语叠出的躁进时代,他纯然以一个士大夫式的心态,冷眼看着桃花源之外的魏晋世相。

对他的打击,暂时也就到此为止。彼时江山打下还不到10年,若再整得狠一些,怕是要寒了众将士的心。那时有刘纯在南口务农,也就等于是间接地施予惩罚了,因此组织上倒是以“考虑到身体不佳、孩子众多”为由,仅命牟宜之在家反省,既未将牟宜之像丁玲、聂绀弩那样放逐到北大荒去,也没让他去南口劳动改造。

牟宜之对仕途的沉浮,全不在意,“一蓑烟雨任生平”。他是个心地坦荡的人,全不知世态炎凉亦会殃及子女。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他都没有充分估计到:他的遭殃,给子女们带来的伤害是何等酷烈!

次子牟敦康阵亡以后,在济南实验中学毕业的三子牟敦庭,受到兄长事迹的感召,于1956年毅然考入成都江津的第14航校,学习驾驶战术轰炸机。

父亲遭难之后,他的锦绣前程化为乌有,于1957年12月被逐出航校,原拟发配到北大荒去垦荒。牟敦庭不服处理,要求复员到北京,但当时政策不允许复员军人进京,他一气之下,便求复原回乡务农,从此开始了十分离奇的流浪人生。

牟敦庭回乡后,心理上无法承受这种“高空坠落”式的命运剧变,于1959年6月远赴新疆寻找出路,先是到阿勒泰林业局当临时工,其后便四处流浪,尝遍人间苦辛。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飞行学员,不过半年时间,就沦为了社会底层的三教九流。他在新疆浪迹40余年,先后做过伐木工、盲流、老虎饲养员、背尸人、骆驼队雇工、乞丐、卖唱者、路边小贩等,其惨苦经历,有如艾芜先生笔下的《南行记》。

次女牟敦珂,从小受共产党革命意识熏陶,有强烈的英雄情结。在二哥牟敦康牺牲后,决心前仆后继,考取了南京航空专业学校,后转入西北大学航空系,学习飞行动力专业。父亲被打成右派后,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极度苦闷。参加工作后又遭遇文革,因“家庭出身问题”叠受冲击,身心备受摧残,生活清贫至极,后不幸罹病,英年早逝。

此时在牟宜之身边的五个男孩——牟小白、牟小南、牟尚高、牟华东、牟广丰,因年纪尚小,暂未受到直接冲击,但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出身问题”如阴魂长期缠绕,后来在招工、上学等问题上屡被刁难,留下了难以平复的精神创伤。

60年代初的时候,幼小的牟广丰被邻居的小孩骂:“小右派!”牟广丰回到家中,问父亲“右派”是咋回事。牟宜之叹口气说:“现在跟你说不明白,以后再说吧。”

不仅邻家孩子这样骂,建工部的个别年轻干部也幸灾乐祸,在院子里见到牟家的孩子,就故意说风凉话:“一个老右派,一个小右派。”学校的老师如果不满意牟家孩子的学习成绩,也会借机挖苦,全不顾给孩子可能带来的心理创伤。

当年的苏联与东欧各国,都有类似的“另类人”,即旧政权遗留人员或历次政治清洗中的受难者。但“出身问题”对后代伤害之惨烈的,在六七十年代大概唯我国所独有,以至文革结束后出现了一个“伤痕文学”流派,控诉其非人道的株连九族。

自从调到城建部之后,牟宜之的家,也搬到了阜外大街的机关宿舍。从1957年10月到1966年初,牟宜之就是在阜外大街宿舍,做了将近8年投闲置散的“寓公”。旧日战友虽不避嫌疑,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不能为人家招惹是非,能少去就少去。

1962年,牟宜之的幺女牟小非出生,遂成夫妇俩掌上明珠。蒙上级开恩,刘纯从南口农场调至建工部下属的华北金属结构厂劳动,地点就在城内广渠门。这样一来,好歹可以每天回家了。

此时,牟宜之的儿子牟尚高,与邻居刘甲樱女士的儿子刘驰是同班同学。由于这层关系,牟家又认识了一位很奇特的邻居——商业部处级干部、民革中央委员刘甲樱。刘甲樱对文史颇感兴趣,见牟宜之非同俗流,却又整日不上班,不禁好奇,偶然相谈之下,方知原委。由于相邻,牟宜之遂常去刘家走动,谈古论今,评议时政。后牟宜之全家在文革前夕被放逐出京,尚在中学读书的牟小南和牟尚高,就托付给了刘甲樱照看。

刘甲樱的家族,甚为传奇,是三四十年代著名的“中共的好朋友”。其父刘承烈(1883-1952),是湖南益阳人,早年留学日本,与黄兴等人过从甚密。后曾在熊克武部下当师长,归附广东国民政府后,反被蒋介石褫夺了兵权,遂移居天津。抗战时期国共合作后,刘承烈与共产党建立了密切关系,以至他和女儿刘甲樱在为中共做秘密工作时,两度被国民党当局逮捕。上世纪40年代,中共天津地下党的联络站和电台,就设在刘家。1949年后,应周恩来之邀,任国务院参事室参事,1952年病故。

刘甲樱之兄刘仲容(1903-1980),革命资历亦很深厚,1923年即参加国民党,大革命期间为黄埔军校国民党特别党部执行委员,曾赴苏联学习,后因反蒋投至李宗仁幕中,成为李的心腹。抗战时期,作为桂系在延安的常驻代表,与中共建立了密切联系。其后又奉中共之命,转为白崇禧的幕僚。1949年1月,刘仲容作为李、白的秘密和谈代表,两次赴北平与毛泽东见面。1949年后,他长期在北京外语学院任副院长,50年代中为民革中央常委。

刘仲容,后来也成为牟宜之可以倾谈的朋友之一。

此时,牟宜之还有一位可以无话不谈的老友,即黄万里。黄万里是黄炎培之子、丁玉隽的丈夫,小牟宜之两岁,在民国时期就是知名的水利专家,曾出任国民政府甘肃省水利局局长、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等要职。1949年之后,历任东北水利总局顾问、唐山交通大学教授,后长期在清华大学任教。

说起来,这两位目前正是“难兄难弟”。1957年6月19日,黄万里在清华大学校刊《新清华》上发表了散文《花丛小语》,被毛泽东批示:“这是什么话?”这个批示全文,在《人民日报》以“什么话”为标题全文发表。

黄万里亦是一位“强项令”,天大的压力也不俯首。1955年,黄河三门峡大坝工程动工兴建,他在1956年就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彼时所谓“圣人出,黄河清”的说法是反科学之论,预言“水库建成后很快会被泥沙淤积”。1957年,由周恩来总理主持,水利部召集70名学者和工程师在北京饭店开会,给苏联专家的方案提意见。会上,唯黄万里一人从根本上否定了苏联专家的规划。黄万里参加了7天会,亦舌战群儒整7天,坚持真理。后来发生的事实,果然证明了黄万里的预见,但一切为时已晚。

黄万里学识渊博,尤擅古诗词,其诗甚至颇得毛泽东的好评,曾在多个场合对人说:“黄万里的诗,总还想读。”

他的获罪之文《花丛小语》,其实是一篇政治短篇小说,内中借几个人物的对话,批评了当时北京的市政建设,也批评了盲目模仿苏联的高校教育模式,尤其尖锐的,是批评了在三门峡方案出台后一些专家的违心之论。

牟宜之在黄万里这儿,总算找到了一位可畅言的知音。他们在性情、学识、见解与遭遇上都极为相似。牟宜之从此便常去清华园,与这位表妹夫把盏相谈,对弈解闷,讥议时弊,后来更有频繁的诗赋酬唱。

除了与朋友聚谈,他有时还会带着孩子,到月坛去找人下棋。据牟小南回忆,

那时候在月坛公园里,有好多像我父亲这样的老同志,在反右中挨了整,不让上班了,就到月坛来下象棋。有一位冯仲云[8],是水利电力部副部长,过去是东北抗联的领导人,也挨整了。我爸爸就常和冯伯伯下棋,他们是棋友。[9]

这里有必要插一句,冯仲云后来的结局非常惨烈。这位清华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1927年的老党员,在东北与日寇苦斗了14年的老抗联,于1968年初,因愤怒反抗造反派的批斗,竟被活活折磨死了。

牟宜之蛰居的头一年——1958年,是很热闹的一年。从2月份起,以文件形式下达“10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即是著名的“除四害”运动。无论大人小孩,都撂下的正常工作与学业,敲锣打鼓、挥舞杂色旗帜,去吓唬麻雀,神州大地,处处呈现奇观。

接下来就是“大跃进”概念的提出,全民陷入狂热。先是人民公社化,彻底改变了乡村原有的社会结构。城市也曾跟风闹过一番,各区都成立了城市人民公社,但很快不了了之。紧随其后的,是“大炼钢铁”,城乡齐动员,一番敲锣打鼓地把从各家搜集来的破铜烂铁,拿去“炼钢”。

公社化以后,形成干多干少都一样的畸形分配机制,农民生产积极性严重受挫,劳动效率奇低,但是报纸上连篇累牍是“亩产万斤放卫星”的昏话,以谎言来推动荒唐之举。

这些,笔者在六七岁时都曾亲历,至今还有模糊印象。现在想来,是愚民们不可思议的狂热。

“大跃进”打乱了国家的经济秩序,在农村滥用民力,又直接影响到乡村的秋收。大好的庄稼扔在田里不收,千军万马去大炼钢铁、修水利。这样的胡来,立刻就遭到了报应。到1959年下半年,农村中粮食危机已现,但“大食堂”仍囿于意识形态坚持不解散,大饥荒很快就要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牟宜之身处首善之区,虽然乡村的荒唐情况被封锁,但城市里的荒唐事却是随处可见的。报纸上报道的水稻高产“卫星”,连东欧“兄弟国家”的好心人都屡屡发出疑问,牟宜之出身农家,不会不知道何为常识!

他只是冷眼旁观。闲来除了访友,就是读古书,还曾到西单中国书店去买了一套无标点的老版《资治通鉴》。他喜好读书,多为古藉,藏书有“二十四史”的一部分(《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全套的《资治通鉴》等,至于《阅微草堂笔记》、《纲鉴易知录》等,就更是他排忧解闷的枕边书。

牟宜之的书架上,也有“正统”的书籍,如全套的《党史资料》、马恩列斯毛著作、《联共(布)党史》、《政治经济学简明教程》等,数量不少,占据了较大空间,但在孩子们的印象中,他很少触碰。

牟宜之对孩子们的文化熏陶,主要是潜移默化。牟小白也是个书迷,收集了《麦田守望者》、《在路上》等“黄皮书”,还有大量西方文学名著、画册等,放在自己的书架上。家中牟宜之的书与牟小白的书,一中一西,摆满各自的书架,界限分明,俨如两个世界。牟尚高和牟华东,则用积攒的零花钱,陆续购买了全套的《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连环画。牟宜之对孩子们的阅读嗜好,是赞许和支持的。

从他儿辈们看的课外书来看,他对孩子还是很注意文化熏陶的。家中不仅有全套的《三国演义》等名著连环画,他自己书架上的中外名著和“黄皮书”《麦田守望者》、《在路上》等,也允许孩子们阅读。据牟华东讲,父亲很注意开阔孩子们的眼界,小时因受父亲的熏陶,自己8岁时就能背下所有国家的首都名称。

外面是嘈杂不已,牟宜之自己的世界却是一派云淡风轻。1958、1959这两年,他每年只写了三首诗,都是笔墨淡淡的。1958年的三首诗是:

《七律·任凭风雨》

如何戚戚带愁颜?浊酒一杯聊自宽。

世事纷纭多变幻,人情翻覆似波澜。

九秋枫叶经霜艳,腊月松枝带雪寒。

心怀高洁谁与信,雨骤风疾若等闲。

《七绝·解嘲》

狂悖一生妄自高,心怡管乐与萧曹。

莫怕曾参遭诽谤,退居桃源自解嘲。

《五律·抒怀》

岂有扶摇力,难为霄汉间。

麝珠适自戕,木石愿同顽。

谬负贤方举,难逃贝锦奸。

仰天搔白首,浑欲不胜冠。[10]

诗写得明白如话,唯最后一首有两处较生僻的用典。“贤方举”,是指汉代的推举“贤良方正”入仕。“谬负贤方举”,即是说“辜负了抬举我当官的好意”。贝锦,系古代锦名,上有贝形花纹,用以比喻谗言。“难逃贝锦奸”,是说“难逃被谗言所攻”。

诗不见得有多么沉痛,反多讥嘲之意。虽也叹“人情翻覆似波澜”,但最后的意绪,却是归结在“若等闲”、“退居桃源”上面,全未把失去的功名当回事。

1959年的三首,就更其淡雅。前两首是“咏月”诗,借月色言志,似有高远的寄托。第二首“我爱清虚幽静地,愿为诗友结东邻”一句,则几乎就是写实。比较奇异的是第三首,系五言古风《鲁仲连》,全诗直叙家乡古代名人鲁仲连事。

鲁仲连(约前305年-前245年),齐人也,战国末期名士。擅出谋划策,常周游各国,为诸侯排难解纷。赵孝王九年(前257年),秦军围困赵国都邯郸。魏王迫于秦国的压力,派使臣劝赵王屈服,尊秦为帝(即“帝秦”),赵王犹豫,不能定夺。鲁仲连则以利害说服赵、魏两国联合抗秦,使秦畏惧而撤军。鲁仲连功成名就之后,悄然归隐于东海之滨。

“鲁仲连义不帝秦”,是李白诗中常出现的典故,牟宜之写这个人,显然是慕其高义,亦有自况之意。全诗的“诗眼”,就在“埋名复隐姓,乐道又安贫”一句上。

此时,他心内所纠结的,还只是个人遭遇的不公。直到1960年,大饥荒的阴影渐渐逼至京城时,牟宜之才遽然意识到:旷世的悲剧正在发生!从1957年起爆发的政治狂热,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民族遭遇的一场劫难。他的诗风,遂陡然为之一变,以后,就渐渐朝着“沉郁顿挫”那一路走了去。

[1]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52页。

[2]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54页。

[3] 见《有功岂必书之碑》。

[4] 见《有功岂必书之碑》。

[5] 见对丁君羊之女丁大于的采访影像资料。

[6] 见屈原楚辞《九章·橘颂》。

[7] 郭少英(1916-1981) 山东临清人。1937年加入中共。1938年任临清中心县委书记。1943年后,历任清博县委书记、冀鲁豫第二工委书记等职。1947年任冀鲁豫第六(运东) 地委副书记、专署专员兼民运部长。1949年后,任中央城建部人事司司长、地质部探矿工程司司长等职。

[8] 冯仲云(1908-1968),江苏武进人,1927年加入中共。193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数学系。曾任中共东北反日总会党团书记,中共满洲省委巡视员、秘书长,东北抗联第三军政治部主任兼珠河中心县委宣传部部长,北满省委书记,抗联第六军政治部主任、第三路军政委。1949年后,历任松江省人民政府主席兼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北京图书馆馆长。1954年起,任水利部、水利电力部副部长兼华东水利学院院长, 1968年3月17日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9] 见对牟小南的采访影像资料。

[10] 见《牟宜之诗》第56-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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