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29、初走麦城终不悔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19:43:39

1949年,大局初定,硝烟渐退。这个年份,在现代史上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最巨,评说起来的难度亦最大。

这一年,是个大转折点。自辛亥年以来的战乱与行政分裂,在这一年里,终告结束。国家在政治、经济建设上,百废待兴。民众在经历了连续多年的动荡后,人心思定,渴望强国富民,此刻的情绪是相当昂扬的,充满了对新时代的憧憬与渴望。

胡风在“开国大典”之后写的著名长诗《时间开始了》,从题目到内容,无不代表着当时的一种乐观情绪——此前的一切,全部退隐,甚至时间都是从这一年的某天开始的,以前的全都可以不计。

如若历史能做如此的切割,则实为民族之大幸,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时的很多人都没有料到:旧时代、旧社会、旧观念,作为一种整体的形态虽然消失了,但作为传统文化的基因,其负面的因素,却在新体制的机体内潜藏了下来,很快就将开始发作。

生于当世的人,鲜有先知者。对革命成功之后将出现的极为特殊的“历史循环”,以革命作为终身志业的领袖们没有想到,视革命为人生终极价值的牟宜之,亦对很多事始料不及。人们只是在竭力防范“闯王进京”式的腐化堕落,防范潜伏敌特的破坏,绝未料到历史病毒会以“极端正确”的面目出现。

那一年,牟宜之恰好40岁。不惑之年,历史像是给他送来了一份足资不惑的大礼——万象更新,时间开始了。他与许多中青年革命者一样,将全副精力专注于新时代的建设上面了。

早在1949年1月1日,解放军总部就发布了命令,宣告北平市军管会在北平郊区良乡成立,下设警备司令部、各种接管机构和市政府等各种职能机关,以颁布法令、决定、命令等形式,维护社会秩序。北平城区和平解放之后,军管会立即进城,接管了北平的市政管理。军管会主任兼北平市市长叶剑英,副主任谭政。

牟宜之,也是“进京赶考”大军中的一员。“东野”司令部进驻北平后,高级干部全部住在北京饭店。据牟小白回忆,有一次父母带着他,在电梯里看见林彪和林父。林彪从牟宜之手里接过小白抱着,很亲切地问了一句:“这是你们的孩子?”林彪之父,是林彪从湖北老家接到北平来的。多年后牟宜之忆起,曾对孩子们说,林父可谓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1]

在北平,叶剑英主任曾多次遇见牟宜之,遂起了延揽人才之意,劝他说:“部队马上要南下了,你身体太胖,跟部队行动不便。再说,南方天热,你吃不消,我这里也急需人才,我看你就留下吧。”[2]牟宜之经过考虑,觉得叶老总说得有道理,且私心里觉得叶老总堪为诗赋知己,于是同意带军籍转入地方。转业时,他已是正师级干部。

3月,他即进入北平市军管会工作。因牟宜之以前曾赴日留学,学的是工程建筑,遂由北平市军管会颁发委任状,任命为北平市建设局局长,签发人是叶剑英和谭政。

过去是革命,现在是建设,这一身份的转换,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北平在围城期间,局势紧张,市政管理几乎等于瘫痪。牟宜之接手工作后,面对的是古都的满目疮痍。

北平,是拟议中的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之召开地,也是未来共和国的首都,可是,在解放之初,这里完全不像个庄严之地,就连天安门前的大街上,都堆满了垃圾污物。其时,市建设局担负了后来被细分的建筑、建材、规划、环卫等诸多职能,因此,清理北平城区的垃圾,整顿城市面貌,就成了牟宜之的首要大事。这一段时间里,北平市建设局的工作极其繁重,称千头万绪也不为过。

作为建设局的领导,牟宜之需要关心的问题很具体,包括修建和维护公厕、下水道、柏油路、学校、寺庙等等。同时,作为进城的革命干部,他还要留意理论学习、思想教育、干部队伍管理和对各项运动的配合等。

牟宜之在抗战期间,曾为自己定过性,称自己“是粗枝大叶的人”,但进城之后,他显然马上进入了角色,担负起了许多琐碎具体的工作。其中较大一项工程,是指挥疏浚北海及中南海,在中海和北海之间,修建起桥梁。这几个“海子”从明代起,几百年间未曾疏浚,因此工作极为繁重,在掏出的淤泥中,发现有大量的骨骼,都系有大石块,显然是明清两代宫中偷偷“处理”掉的太监与宫女。

于此期间,牟宜之还首次提出了关于北京市未来规划建设的一些建议,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提出:古之州府,皆建于水滨,如汉字的“洲”字。他建议,首都新城,应建于永定河两岸,方有较大发展空间。他这个建议,与著名的“梁陈方案”[3](将新的政府行政中心区建在旧北京城西郊)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彼时大多数人进城心情急迫,何以能考虑在荒郊野地去建一座新城?他的提议,旋遭否定。

此外他还建议:考虑到将来人口增加的需要,新建楼房不能低于四层;为珍惜空间资源并为保障安全,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电缆一律在地下敷设;对地下各类管线网络,要统一建立起规范、详细的永久性档案,等等。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前瞻性的、科学化的建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未能得到采纳和应有重视。

共和国建政之初,政治氛围总体来说天清气朗,牟宜之虽然转业到了地方,但未觉得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大概认为,无论在何处,只须凭着“为真理牺牲一切”之信念去做,就能清者自清,是非自有公论。可是,他没有想到,全国政权建立之后,战争中强敌的威胁完全解除,对革命阵营内的规范要求,会相应有很大的改变。加之他本人已经离开军队,战争时期熟悉他并保护过他的老首长们,今后就很难再成为他“逢凶化吉”的护佑之神了。

牟宜之在战火中九死一生走过来,自以为已经闯过生死关,更没有必要小心翼翼,因此其胸无城府、放言无忌的本性一点也没变。解放之初干部实行“供给制”,他虽为中高级干部,但物质上的改善也并不大,仍是布衣蔬食。对此,他亦安之若素。

他的这种“不变”,遇到了变化了的环境,就必然要埋下悲剧的伏笔。然而,惯于“大道如天任我行”的他,对此却浑然不觉。

1949年夏的一天,他忙里抽闲,带孩子们到颐和园去游玩,时值天热,他便解开衣扣,坦腹而行。在园中,恰遇原“四野”政委、时任华中军区第一政委的老首长罗荣桓。罗荣桓见他这幅样子,不禁莞尔。牟宜之亦大笑道:“革命不挣钱,混个肚儿圆。”两人聊了片刻,分手之际,罗荣桓“语重心长地”叮嘱牟宜之:“现在不打仗了,现在是国家规模了,要讲规矩了。”

对老首长的此话,牟宜之全然没领会其奥妙,只以为是罗政委批评他不拘形迹。这之后,他在“讲规矩”方面是比较注意了,到肖华家里串门,见了王新兰,也不再称呼“小王”了,只称呼官衔……

岂不知,罗荣桓所指,全不在此。个人与时代的冲突,就从这一年开始,如淡墨在宣纸上滴落,令人不易察觉地慢慢晕染开。

1949年,从20年代以来各个阶段参加革命的人,无不有平地飞升的幸福感。唯独牟宜之“走背字”。就在这年,他受一起完全无法预料的突发事件牵连,遭遇了新时代里第一次重大的挫折。

入城之初,因牟宜之系军转干部,在当时待遇颇高,组织上将他的家安排在北海公园的画舫斋内居住。

画舫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面环山,翠柏当庭。进了门之后,可见院子中间相当开阔,两株丁香树枝柯繁茂。迎门大殿是一组五大开间的建筑,大殿中央,高悬乾隆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曰“春雨林塘”。穿过中院的方塘水池,后面便是画舫斋的正殿,这是以前皇帝与后妃们看戏的地方。匾额上“画舫斋”三字,亦为乾隆皇帝所题。正殿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跨院,有一株唐代古槐遮天蔽日。牟家便住在这跨院中。

画舫斋的位置,在北海东岸,因有奇石重叠如障,使之自成一体,即使游人到了附近,也不易发觉。

牟宜之的一位外甥张大平,曾有一段回忆,提到过这一处居所和牟宜之当年的丰采:

1949年6月份,我父母去看望过“十舅”,他家住在北海公园一个小院里,有警卫,屋子里有冲锋枪、手枪。舅舅穿一身褪了色的黄军装,很威严,但语言幽默,谈的都是家乡旧事和古典文学。

那时候我父母20多岁,都是搞教育的。我母亲在大学是学中文的,所以他们聊得特别投机。中午,舅舅请他们吃饭,问我父亲喝不喝酒,我父亲说,不喝。他说:那正好,我们都是主吃派。舅舅比较喜欢李、杜、白的诗,当场就背了《长恨歌》、《琵琶行》,然后对我父亲说:我们牟家的姑娘,都会背这两首诗。他还当场背了自己写的诗。[4]

北平城新旧交替之际,北海公园内流窜着一些国民党散兵游勇、娼妓流莺,治安情况不甚好。一天晚上,牟宜之的警卫员老李去上厕所,把手枪挂在了门外的树丛上。正如厕间,忽听门外有人靠近,似在动他的枪。老李连忙大喝一声,冲出门去,只见树上枪还在,树丛间一个黑影仓皇逃去。老李疑心是特务,拔枪便射,将该人当场击毙。事后经公安部门调查,该人系一地痞流氓,但并非敌特,将他击毙系误杀。

这个祸,就闯得大了。彼时解放军刚入城,最担心给市民留下“李闯王进京”的恶劣印象。其时接替叶剑英担任北平市长、市军管会主任的聂荣臻,为此事拍了桌子,怒道:“国民党一向就污蔑共产党是‘土匪’,这就是为国民党提供了口实!”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彭真,还将牟宜之唤去,予以严厉申斥。不久,北平市军管会指示,为彰显军队纪律严明,对警卫员老李执行枪决。

老李是一位身上多处负伤、立有战功的副连职干部,牟宜之见他闯下杀身之祸,于心不忍,特意去看守所看望并告知:“事情严重,你要杀。”老李很无奈,只是说:“杀就杀呗,反正我打了那么多仗,早就应该死了。我只有一个老母亲,需要首长以后照顾一下。”牟宜之闻言,不禁恻然,说:“不行,我要去说说!”随即,便通过各种渠道据理力争,自请处分,替老李担下了责任,救了老李一命。[5]为此,牟宜之受到了降职和警告处分。

此时,恰逢北平市人民政府纳入华北人民政府管辖系统,对市政府原有机构和人员均有所调整,牟宜之亦在此次调整中被降职。1949年7月8日,华北人民政府又颁发“委字第499号”委任状,任命牟宜之为北平市人民政府建设局第二副局长。签发人是华北人民政府主席董必武,副主席薄一波、蓝公武、杨秀峰。

这次仕途上的挫折,对牟宜之后来的晋升影响极大。由于这一次的受挫,导致牟宜之的职位与当年战友距离逐渐拉大,且辗转多处,数年徘徊不进。

此事在当时还上了报纸,轰动一时。很多战争期间的同事、战友、部下闻知,都为他打抱不平。单昭祥老人曾回忆道:

进城以后,他是个名人,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先进人物,我们大家都关心他,但是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北平一解放乱着呢,他的警卫员一枪把一个人打死了。其实,那人虽然不是现行的特务,但在历史上有特务背景,也不算百分之百冤枉。牟宜之为了保护警卫员,自己承担了责任。这个事发生之后,有一次,我们几个过去的同事在一起吃饭,聊起了牟宜之。原沂水县县委书记、鲁中区三专署专员崔杰千[6]就想不通,他说:“你说老牟这个人,本来没他的事儿,多余写了个检讨,还登了报。这回要处分他。”

但是牟宜之对此泰然处之,毫无怨言。他觉得这样做,很值得。

后警卫员老李参加了志愿军赴朝作战,担任连长,1951年的一天早上,牟宜之正在吃早餐,忽然传达室送来一份公函。他拆开一看,一拍桌子,对刘纯说:“糟了!老李在朝鲜牺牲了!”公函原来是阵亡通知书,老李生前将牟宜之的工作单位作为自己的永久通讯地址,故阵亡通知书寄给了牟宜之。这样一个生命,曾被牟宜之押上前程来挽救,且认为是义不容辞的,这就是他的价值观。

1949年秋季,牟宜之的两位老战友,时任济南市市委书记的谷牧和市长姚仲明[7],得知牟在北平的处境,甚为忧虑,于是出面商请,将牟宜之调至济南工作。

于是,他未能参加曾付出了心血的“开国大典”,在9月下旬万众欢腾的气氛中,悄然离京,想必心情会有几分伤感。此次赴济南,他仍保留军籍,但因济南已无军管会,所以就不再穿军装了。

去的时候,除家属之外,他还带了警卫员曾庆吉和公务员张桂梅同往。曾庆吉是在济南军调小组时期就开始跟随他的,张桂梅原为流落沈阳街头的贫家女,牟宜之偶然遇见,心有不忍,便收留了下来。两人都是极为质朴忠厚之人,后结为夫妻。

到济南后,牟宜之还是在建设局系统工作,任济南市建设局局长。夫人刘纯也随夫君同往,在市建设局沙石处任职。

在市长谷牧直接领导下工作,看来牟宜之的心情很不错,工作也大有成绩。现存牟宜之的生前材料中,可见到1950年12月5日山东省人民政府下达的一份任命通知书,文号为“总民字第00087号”,正式任命他为济南市人民政府建设局局长,签发人为当时的省政府主席康生。

从1946年4月离开山东,三年多在外,兜了一圈又返回故乡。牟宜之却毫不计较其中得失,只当是换了一个地方,做同样的工作。经历了战火的人,珍视的是生命与和平,对等级并没有和平时期的人那么敏感。

在北平时,一次牟宜之曾带着孩子们去肖华家串门,见两家的孩子在一起嬉笑玩耍,想起了在抗战时,日本兵用掷弹筒发射的一颗榴弹,落在挺纵司令部队伍附近,幸亏没有爆炸,否则牟宜之、王新兰都性命难保。他指着孩子们,对王新兰慨叹道:“那时候幸亏榴弹没有爆炸,否则哪会有他们这么一大群!”

尝过“今番又是何人死”滋味的老兵,有他独特的旷达。

[1] 参见牟小白回忆录《边缘人生》。

[2] 据牟广丰提供。

[3] 1950年2月,梁思成先生和陈占祥先生共同提出《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设》,史称“梁陈方案”。两位先生本着“古今兼顾,新旧两利”的原则,对新中国的首都作了科学的规划,一方面,从整体保护的构思出发,建议把中央行政中心放到西郊,为未来北京城的可持续发展开拓更大的空间,避免大规模拆迁的发生,降低经济成本,自然延续城市社会结构及文化生态;另一方面,提出平衡发展城市的原则,增进城市各个部分居住与就业的统一,防止跨区域交通的发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梁陈方案”没有被采纳。

[4] 见对张大平的采访影像资料。

[5] 参见对牟敦庭的采访影像资料。

[6] 崔杰千(1897-1974),山东安丘人。1919年毕业于山东省立第四师范。1935年加入中共,任寨前于家小学特支书记。同年11月参加“石岛暴动”,举事未成。1937年回到安丘进行革命宣传。1938年在县城建立党的核心支部,任支部书记。同年10月,建立中共安丘县委,任县委书记。1939年,任临朐县委书记、二地委委员。1940年任沂水县委书记、鲁中二地委政府工作部副部长。1942年任鲁中联合办事处司法科长、沂水行署代理主任。1943年任安丘县工委书记兼县长、四地委委员。1945年9月任鲁中三专署、三地委副专员、地委委员。1947年到华东局党校学习,次年结业,任鲁中南行政公署司法处处长;1950年任山东省人民法院民庭庭长。1952年在中央政法干校任班主任。1952年在华东政法学院任干训班主任。1954年调任上海复旦大学校党委委员、法律系总支书记、系主任。

[7] 姚仲明 (1914-1999)山东东阿人,曾用名姚梦龄。1932年加入中共。1934年毕业于济南乡村师范学校,后回家乡开展工作,建立东阿县第一个党支部,1936年7月被捕入狱,次年被组织营救出狱。与廖容标、赵明新、马耀南等人成功领导黑铁山抗日武装起义,成立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5军,任政委。1938年第5军一部改编为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第4支队第4团,任团政委。1939年任八路军山东纵队政治部联络部部长。1940年到达延安,进马列学院学习。后入中央党校学习,与陈波儿共同创作著名话剧《同志,你走错了路》。1946年后,历任山东解放区派驻联合国分署代表、军调部中共驻青岛小组首席代表、烟台市市长、烟台市委副书记、潍坊特别市政府市长、市委宣传部部长,市委代理书记、济南特别市政府副市长。1949年后,历任济南市人民政府市长、济南市委第一副书记。1950年3月调外交部工作。历任驻缅甸、印尼大使、外交部条法司司长。文革中受到迫害。1978年起,历任文化部副部长、对外文委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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