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28、血溅白山闻战声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19:55:26

距那场惨烈战争63年之后,2012年早春的一日,我有幸站在当年的一个著名战役发生地——临江的江岸上,远眺白山碧水。

临江,在吉林省的东端,与朝鲜一江之隔。这是一个居山之阳的狭长小城,沿江而建,地广人稀,现时建制为县级市。人在江岸行走,对岸背景,是一派苍茫山峦,高耸蔽天,那即是朝鲜的领土了。

我少年时代,曾作为1968年末年纪最小的一批知青,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下乡插队。那里的山水草木,与临江酷似。因此,临江满山的积雪与松柏,在我看来尤为亲切。

少年时,在这片苦寒之地,我就曾耳闻东北解放战争中的著名战役,是为“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三下江南,是发生在北满;而四保临江,即发生在牟宜之所在的南满。

这里,先把整个战役简要综述如下:

彼时国民党军战略,是“先南后北”,拟先解决南满“共军”,无后顾之忧后,再渡江攻击北满。这一策略如果实现,则东北民主联军将被各个击破,因此联军方面的反制战略是:在南满苦撑,绝不轻言撤退(借道朝鲜撤至北满),以便北满部队休整扩军。南北之间,互相呼应,令敌徒然往返消耗。

1946年12月至1947年4月,国民党军相继进占安东、通化、沈吉路等地区,由郑洞国、杜聿明指挥,四次集结雄厚兵力,进攻临江地区,拟压迫民主联军退至朝鲜境内。南满民主联军遂展开“四保临江”战役。北满民主联军则策应南满作战,冒-40℃之严寒“三下江南”,即三次越过松花江,诱敌北援。

整个战役历时三个半月,民主联军歼敌约4万余人,终挫败敌之“先南后北”战略,获得完胜。

在战役之初,南满形势极为严峻,几乎是到了最后关头。民主联军先后放弃安东、通化等地之后.处境困难。辽东军区、辽宁和安东两省的机关、后勤人员,被压缩到纵横不过700里的临江、抚松、靖宇和长白四个县。

一旦再退,则伤病员、家属与后勤人员将无处撤离。时值严冬,形势相当危急。

当此危局之际,东北局提出了“借道朝鲜北部运送人员物资”的设想。经与朝鲜方面交涉,很快得到朝鲜的慷慨支持。南满计有1.8万名伤病员、家属与后勤人员,先后撤到朝鲜境内。

当其时.朝鲜的条件也很困难,吃穿用度十分匮乏。此外受《雅尔塔协定》的约束,这样做,朝鲜在国际上的压力也很大。中间曾一度提出,要求辽东军区把轻伤病员接回中国境内,仅留重伤病员在朝鲜治疗。后经解释,朝鲜了解到辽东军区确实存在实际困难,遂作罢。期间,辽东军区的大量后勤物资通过朝鲜境内,都是由朝鲜老百姓义务帮助输送,靠肩挑背负完成的。

这个背景,即是“鲜血凝成的友谊”这一说法的来源之一。

这段时间里,牟宜之担任军区政治部联络部部长,与朝鲜方面的联络沟通,是他的职责。他不顾个人安危,往返于中朝两国之间,在为军区机关和家属撤入朝鲜做准备、疏散和遣返日俘及家属、联系北满后方对辽东军区的支援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他的奔波,几无日夜之分,可谓殚精竭虑。

那时冰天雪地,牟宜之往返于中朝两国之间,均需驱车过江。当时守卫鸭绿江大桥的是苏军官兵,每次过桥,都需要打点,无非是送给守桥士兵一些烟酒食品,便可予以放行。但也遇到过非常情况。一次,守桥的苏军士兵“甚为混帐”(牟宜之语),非要收取现金方可放行。牟宜之无钱,没法满足其要求,便与之理论,说:“难道斯大林就教你们如此行为?”那苏军士兵答道:“我不听这些,不给钱就不能过!”牟宜之一怒之下,带车绕行,从封冻的冰面过江。届时冰层不甚牢固,车轮碾过时不时发出碎裂的巨响,但总算有惊无险,安全抵达彼岸。随行的警卫员多年后提起此事,还有些后怕。

对他的工作,中共中央东北局领导人陈云曾给予首肯,说“老牟的统战工作是做得不错的。”

就在坚守临江之际,牟宜之意外地得到了儿子牟敦康的消息。牟敦康所在的东北老航校,于1946年3月1日正式建校,为避开国民党军飞机的轰炸,于同年4月转移至北满牡丹江市海浪机场。11月,因国民党军前锋逼近松花江北,航校不得不再次北迁,落脚于中苏边境的一座小城——东安(今密山)。校址就坐落于兴凯湖畔,与苏联一水之隔。

此前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因航校飞行器材匮乏,牟敦康一直都在学理论。自1947年4月起,也就是牟宜之在临江经历第四次保卫战时,牟敦康才在合江的桦南机场开始了飞行训练。

曾寄予厚望的这个儿子,已是解放军的第一代飞行学员了,牟宜之在转移至临江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之余,又觉得亦幻亦真,遂连连写信去问,却因烽火阻隔,皆无回音。直到1947年4月,他才得到东北老航校在东安的确切地址,即迫不及待去信一封。关切之情,奔涌而出:

敦康览:

我于去年六月到东北,曾各处探询你的消息。去年冬始见说你在航空学校,不知确否?我曾三次给你信,不知收到否?的确我太关念你了。如果真在航空学校,那是无上光荣!我是无上高兴的!你当安心好好学习,不可随便改行!至要!我们革命者作事要有始有终!家中一切,你勿念!我皆有妥当安置!你勿念!你的品质及一切,我皆甚悉!我知你能自立,能决心为革命负责到底,日常一切以及待人接物等事我皆知道你是有分寸的,我对你非常放心!你现在已是国家的干部,依靠党比依靠家庭是千倍万倍有力的。切记!我现在一切皆好!仍在南满军区任联络部长工作,仍同肖华同志在一起,工作亦很顺利。今年二月十七日,为你又添了一个小弟弟,面貌完全与你相似,因生于长白,取名长生[1]。稍待几天,当为你寄一照片去。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欢罢!你现在还需些东西么?你如需要,可来信。我一定为你想法!总之,希望你能见信后马上来一信,我在日夜盼望之中。此外,我平素所教育你那些小事,也要事常忆及,对你的一切是有好处的!最后,还是盼你速来信!专此,即问你近好及学习进步。

父字宜之(1947年)2月22日

信一开始,即连连使用了多个惊叹号,欣悦之情溢于言表。自1945年秋季一别,到此时,已是一年半过去了。儿子从初出茅庐的抗大学员,一跃而为万人瞩目的准飞行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牟宜之,也觉喜出望外。

写这封信的时候,第四次临江保卫战、亦即规模最大的一次战斗即将开始,父子之间,山遥水远,马上见面是不可能的,牟宜之只期盼儿子能写来片纸只字。

在这封信之后,直至1950年末,牟宜之陆续给牟敦康写了20多封信,均被牟敦康精心保存。这些信件,时间跨度4年多,总计14000余字。信中所言,都是同样一个基调,即念念于儿子的上进。

如牟宜之所说:“你的品质及一切,我皆甚悉”。父亲早知孺子可教,但再三叮嘱儿子,决不可过于孤傲。

牟宜之的第一封信,大约是在途中辗转日久,牟敦康并未及时回复。牟宜之忍不住,一个多月后,又写了一信,急切地想跟儿子联系上: 

敦康览:

回信:寄辽东军区政治部联络部

我于去年六月到东北,先在辽东司令部任秘书长,继即任辽东政治部联络部长,现在我一切甚好!你勿念!我久知你在航空学校,几次给你信都未见你回信,不知你收到否?我甚念你!你的资质、品性、毅力,以及一切的情形,我都深知。因此亦不很惦念你!航空在我党内是初建的伟业,你能学习航空是无上光荣之事,我甚为高兴!望努力为之!有所成就!以为我党及全人民服务!家中一切皆好,我皆尽适当安置,你哥哥在家作村小学校长,你快妹[2]已进中学读书,倘环境略许可,我一定把(你)速弟妹[3]及叔带弟[4]领出来,你母亲病已痊愈,你祖母亦很健康,前宅你祖父母亦健康!你在外一切要小心谨慎,我以前所教育你各项注意之点,仍然有效!如:注意卫生、生活秩序,作事情分三步曲(事先布置、计划、作时切实深入,过后检讨,吸收经验教训)此外,如时时刻刻努力学习,时时刻刻检讨自己,存心要服务,不要享受,作事要负责,不要敷衍,任何工作,要实际深入,用力作去,至嘱至嘱!我们都是献身革命,我们毕生精力将完全致力于革命事业,依靠党,比依靠家庭是有力量的!尤其你这样的年轻、纯洁的人,思想上无任何沾染,更为进步之有利条件,努力为之,前途之光明,当未可量也,我在希望你为人民立功!为人民功臣,我实感莫大之光荣。更为我家之光荣。

现在南满情况比较紧张,我们住临江县城,敌人已三次进攻,皆被粉碎了,目下四次进攻已开始,我正严阵以待,联络部(即政工部)工作比较忙,我在努力工作,几乎终日无休息时,我年将四十,但身体总算好,工作情绪及精力皆不减当年,且自己检讨,这十年来,在党的培养下,在斗争的锻炼中,在同志们的帮助之下,亦觉有些进步!情绪上亦觉得很愉快!尤其是你与哥哥皆能自立,能为人民服务,使我更觉愉快!本年二月中,又为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取名小白(因在长白生)很健壮,亦很聪明,这又是添了一个有生力量!俟与你确实联络上以后,当为你寄照片来。因交通不便,我手中又无钱,也没有任何东西给你。我想,你如真在航空学校,一切当皆不感困难!如其是确实困难,可来信给我,我也能为你解决一部分。但往返太不方便,太不及时了,给你“为人民立功”五个字,作为礼品。

我遇到袁崇景(老袁)及宫芝兰(小宫)[5],他们对你都(有)好感!我深知你在处同志中,是不错(我还见到王永桂,及抗大很多人说)知你已成为我党正式党员,我更愉快,更放心了!勉之!努力啊!光明的愉快的前途,在等候你!打垮蒋介石以后,再团聚罢!将来有机会,再回家看看!一切你勿念,即问近好,

祝你努力

                            父 宜之

                               手草 (1947年)四月三日晚    

此信写于“四保临江”最后一场恶战的前夕。打这场仗时,东北的国民党军气势犹盛,此前三次失利,心有不甘,遂有新一军、新六军等部,集结6个师的10万大军来攻。

“东总”为解南满危局,此时已加强了辽东军区领导实力,调肖劲光为辽东军区司令员。中共东北局领导人陈云,自告奋勇来到南满坐镇指挥,兼任中共南满分局书记和辽东军区政委。肖华任军区副司令员兼副政委。

1946年12月11日,辽东军区领导层在临江县八道江镇七道江村,召开了著名的“七道江会议”。就大兵压境之危局下,是打还是撤,在会上展开了争论。争论多时未果,辽东军区司令员肖劲光遂提议,请陈云政委拍板定夺。

陈云在会上,以“抓住牛尾巴”为譬喻,做出果断决策:寸步不让,部署迎敌,拖住并打击新一军和新六军的精锐。此令一出,辽东军区上下,皆知已到了最后关头,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预感。

战局虽紧张,但牟宜之的从容淡定一分也没减少。在第二封信中,看不出有丝毫紧张,仍是一片舐犊之情,还特别谈到了对其他几个子女的打算。他之所说“我们都是献身革命,我们毕生精力将完全致力于革命事业”,绝非敷衍之词。其时,他对事业依旧忠贞不二,但考虑到自己“社会关系复杂”,恐难以一展抱负,遂对儿子寄予殷殷厚望,故有“尤其你这样的年轻、纯洁的人,思想上无任何沾染,更为进步之有利条件”之语。

展读这封写于生死未卜之际的家信,炽热之情与难言的隐痛并存,思之,实令人凄然!

牟宜之的信,行文立意多类此,于今读来,既有时代隔膜,又感十分亲切。毕竟于高亢语调之下,仍有浓浓的天伦之情在。上述两信,先后都寄达牟敦康手中,父子间终于建起了通信联系。到1947年夏天,牟宜之又给儿子写了两封信,告知想捎一点东西去,但苦于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途径。

在整个解放战争时期,牟宜之留下来的文字材料非常少,幸得有父子间的这些通信,给我们提供了较为清晰的线索。

我为写作本书,专程前往临江考察。今日临江,已成纤尘不染的一座秀丽边城矣。山河依旧,似仍在为此城充当屏障。城内,有四保临江战役纪念馆,有陈云故居陈列馆。江心洲的岸边,有高耸的陈云雕像,雕像背靠鸭绿江,面朝临江市的万千峰峦。

伟人当年的一个决断,决定了战争的结局,也决定了更大局面的转折。

当地热心的主人,开车载我到近郊的半山之上,俯瞰全城。长白山腹地的这座小城,安详平和,炊烟四起。我感觉,如非那一场大战,这里永世是一个宁静的边疆角落。唯有伫立此处,看万山如城堞,方能联想到牟宜之那一代人的血火生涯。

四保临江战役后,国共双方在东北强弱易势,南满基本安稳。到1947年10月中旬,东北已是天寒地冻了,牟宜之才找到方便的机会,托人给牟敦康捎去了一点生活物品。

敦康:

总未见到你的信,真使我念念。

兹为你托李林[6]同志转来美式大衣一件,鞋一双,衬衣一个,手巾一条,毛衣一件,并本币[7]一万元[8],你收到后来信为要。以上诸物品,是用新白布被单包来,这也是给你解决问题的一点。日前寄你的信,并附有我与刘纯同志及小白的照片,是八月间挂号发出的。不知你收到否?总之,希望你努力学习,努力进步。勿念我,并希望你经常与我通信,尤其是给我一张最近的照片,我身体极好,刘纯同志及你小弟弟亦壮健,勿念!小白长得很可爱。已经能说话了。即问近好。       

                         父字 17/10(应为1947年10月17日)

这封信中所提到的“本币一万元”,在当时为数亦不算小,所以牟宜之叮嘱收到一定要回信。所提到的物品中,有“毛衣一件”,是刘纯为牟敦康亲手织的,夏天就已织好,到现在才送得成。这是父亲带给儿子的一份特别的亲情。刘纯那时也在辽东军区联络部工作,夫唱妇随。

战争年代的艰苦,今人难以想象。捎去的东西,都是节省下来的军用品,点点滴滴,满含慈父之爱。

下一封信,是一年以后亦即1948年秋天写的了。此时,民主联军已改称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东总”亦改为东北军区,兵员大增,羽翼丰满,战事也顺利得多了。危机解除后,辽东军区便从临江迁到了通化。这中间近一年,父子俩肯定还会有其他通信,惜乎都未保存下来。在牟宜之写于1948年秋的这封信里,传达出一些新信息:

敦康览:

我现在到哈尔滨准备改行,重新分配工作。大约是到实业部门去,因为军区结束,改为野战兵团,我的身体不适合再到部队了。本来是到辽南分配铁路局长,或农场场长。但到辽南后,我严重的病了一场。所以又回来了。现住组织部[9],你来信可由政治部秘书处李林同志转。

你为什么老是不给我信呢?这样不好!我是时常会念你的。你所要的照相机我已给你搞到了一个,还很不错。但表是很难搞到。此外零用品我也能为你补充一些。我准备最近去牡丹江看你一下,就便合(和)你谈谈,并参观我军的飞机。但你必须来信,我才能去。所以你见到此信后,马上要回信给我。

本年夏天(七月九号)你又添了一个弟弟[10],极为壮健可爱,不满两个月就能自己翻身。长白已经会走,并会说些简单的话,及出些“洋相”了,也是非常壮健可爱。我的身体不太好,但也还可以,主要是心脏有病,但不为大害。刘纯也很好。

山东来人谈:咱处灾情颇重,家中具体如何状况,我最近不清楚。去年冬见来人谈,一切尚好,土改后还留九亩地,你哥哥当教员,妹妹读中学,公家还有些照顾。你安心求学吧,勿念!

我所教诲你的详前各函,你可回忆一下,不再赘述了。晤面之期不远,一切面谈吧。专此,即问你好,并祝你进步!!                

                     父  宜之  手启(1948年)9—13

这封信,是在抵达哈尔滨之后写的。信里的消息很突兀,牟宜之竟然已经专业到了地方!信中所言“军区结束,改为野战兵团”,是在1948年8月中旬。牟宜之离开部队,亦是在那时。要不是阴差阳错地病了一场,牟宜之从那以后的岁月,可能要一直在东北度过了。

其时,东北军区改组为两大野战兵团,各下属军区建制全部撤销,新的建制是为机动作战而设置的。牟宜之体胖,抗战时饥寒交迫,健康严重受损,只得离开他如鱼得水的部队。此次从辽南返回,到哈尔滨中共东北局组织部报道,是为换手续,等候分配工作。

写这封信时,牟敦康正值航校毕业,求父亲弄一台照相机、一块手表。牟宜之理解年轻人对时髦品的向往,竭其所能搞到了一架照相机。可能此后牟敦康的很多照片,就是用这个照相机拍摄的。牟宜之那时虽是中层干部,但并无特权。这架照相机是节衣缩食淘来的旧货,对牟宜之来说,它的分量有多重,可想而知。

信中还谈到了山东家乡情况,似还保持着一定联系,但留在家乡的儿女,只将好的一面消息告诉了他,有关详情后文再分解。

牟宜之写此信的意思,是想趁便去牡丹江,看望当了“天之骄子”的儿子,事先打个招呼,以免去时儿子不在。

令人感兴趣的是,就在这一天里,牟宜之又写了一封信,信中确认了去牡丹江的日子,即两天之后的晚上到达。看来是上午他刚发出头一封信,下午就确定了赴牡丹江的日子,所以匆忙给儿子又写了第二封信。至于儿子当时是否在航校,都顾不得了,其急切之情,不加掩饰。

1948年9月15日,中秋节前夕,他终得晤儿子一面。在牡丹江,共待了两天,便赶夜班火车返回了哈尔滨。回到哈尔滨后,马上又给儿子去信,叮嘱了一些事,其中提到:“八月中秋之晚,我与你谈的那些话,不要忘却!”

牟敦康自幼倔强。牟宜之对他爱之甚切,怕儿子性格太孤僻,处理不好人际关系,于是耐心开导了一番。此外又在信中说,已经弄到了一块大号的苏联手表和胶卷。至于钢笔,不久之后也可以弄到。孩子已是成熟青年了,父亲也是从那时过来的,知道青年的时尚趣味。他通情达理,尽管两袖清风,手头拮据,但几乎是有求必应。

同年的11月10日,牟宜之又有一信,告诉儿子:11月15日就要从哈尔滨动身去沈阳报到了,究竟是到实业(工厂)、军队还是政府,要到了沈阳以后才知道。信中还说,近期又捎去了一批日用品和本币五万元,并再次提到了手表的问题。比较奇怪的是,上封信说表已经弄到,而这封信里却说“表,日后为你搞,因为一时搞不到”。大概是因为手头太紧,一时凑不出钱来,所以跟人家谈好后又推掉了。

去看了航校以后,牟宜之知道了儿子技术很好,他怕儿子骄傲,在信中反复叮嘱道:“在驾飞机时要时时小心,!越小心越好!千万个小心皆是好的,一个大意也是要不得的!小心!小心!还是要小心!至嘱至嘱!!”

连连出现的惊叹号,令人诧异,似做父亲的心里有什么预感。此外,牟宜之还讲了大胆与细心的辩证法,他对儿子说:“大胆与细心,并不矛盾。大胆不要冒撞!细心不是胆怯,特别要细心!细心!搞你这一行的要细心。”

牟宜之在这一年,年近不惑,出生入死不知凡几,想到儿子当了飞行员,惊喜之余大概也有些担心吧。

前文曾提到过,在哈尔滨和沈阳短暂停留期间,牟宜之居然两次偶遇郭沫若。当时有不少民主党派、无党派和海外华侨代表,为参加新政协会议,从香港至旅顺,经朝鲜转道,到达了哈尔滨。原定“新政协”在东北解放区召开,又因战事顺利,北平指日可下,故会期延后,改为平津战役结束后在北平开会。聚集在东北的代表,有海内外知名人士郭沫若、李济深、沈钧儒、张澜、马叙伦、蔡廷锴、谭平山等几十人,都在等待。

牟宜之自离开日本后,与郭沫若有14年未见,东北偶遇,仿佛缘分。这次再相见,牟宜之已成为打过仗的老兵、先锋群体中的一员;而郭沫若自抗战爆发后回国,一直在国统区和香港活动,内心不免有强烈的落伍感。牟小白的回忆录中所言,亦能印证这一点:“自我懂事时,感觉父亲情绪是乐观的:认为作为参与打天下的一代,他们今后事业、生活必然坦荡有为……”[11]

但形势总比人强,有一种异化的力量是无法抗阻的。两位旧友在沈阳街头小饭馆把酒言欢,谁都不能料到:一进入1949年,彼此的地位立刻就会置换,从此有了霄壤之别。

1948年12月8日,牟宜之又有一信写给儿子,这时决定中国命运的辽沈战役刚刚结束。

牟敦康他们这批航校毕业生,随着“东野”部队参加了打锦州、围沈阳,于11月初进入沈阳,并临时去接管北陵机场。牟敦康到了北陵机场后,牟宜之恰好亦在沈阳待分配,父子俩于是又见了一面,全家还合了个影。

此时,牟宜之经陈云、李富春推荐,作为军代表,去鞍钢公司担任动力部部长,而且即刻就要上任,所以父子团聚没有几天。临别时牟宜之给儿子写信道:

敦康儿览:           

刘纯亦很关心你!

你昨日到我家,我去了抚顺。不值甚怅!知你本日已调北陵工作。我本日去鞍山,此次不能相晤了,如拟常住此,可以到鞍山过年。

我无以教你,还是老一套。希望你政治上好好进步!技术上好好提高,要虚心与细心!好好与同学团结,向同学学习!至盼至望,空军是最有前途的,我真是还希望你养老。

我倘确实安定下,我即将你妹妹弟弟接出来。家中我亦当作适当之安置,你勿念!

与你及刘纯并两小弟弟合照之像照的不好,但可以作为纪念!给你一张查收为要!

日后当再给你寄照片去。你亦要给我照片并主动给我信,经常联络之。

鞍山工作如能适合口味,我将一生致力于此事业了。这是一切建设的基本啊!

余不及,即致你健康。                

        父  宜之字  (1948年)6/12

    其实,信里所说的照片,并非照得不好,诸人的衣装崭新整洁。弟弟牟小白、牟小南神态尤憨,能看出是很温情的一家人。只是,牟敦康显得有些消瘦,而牟宜之则过于“发福”了。

    彼时鞍钢的机构设置,有“四处、九部、二十九大厂”之称。动力部,即是其中“九部”之首,主要职能是负责全厂动力设备的管理与维修,包括对水、电、气、汽的管理,可谓向全厂供血之心脏。牟宜之受命前往,责任甚重。如此才工作了没有几天,到了1948年底,他的工作又要调动,后来曾有一封信,向牟敦康通报了最新情况,说因身体适应不了鞍钢的繁重工作,累病了,这几日正在沈阳休养。看来身体状况不能适应企业工作,已向组织上提出申请,拟重返“东野”肖华部,随大军进关。

    写这信时,牟敦康已经返回牡丹江,在母校任教员。牟宜之除了通报重返军队的消息之外,又提到了以前信中曾反复提到的问题,即对老家亲人的照顾。这大概是牟敦康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牟宜之也反复解释,说已有具体举措。这封信里还特别告知,肖华也给山东解放区去了电报,要求对牟家予以救济。

    牟宜之在信中还不忘提一笔:

    小白经常的说:“哥哥飞呀……飞,哥哥……”等。如可能,我将与刘纯到牡丹江看看你(大概不可能),你一切要好的保重。

    两个月后,牟宜之在天津写了一封信,告诉儿子:已于2月24日进关(牟宜之为保密起见,未透露实情,这个日期不确),到驻扎天津的“东野”特种兵部队休养,大概要休息三个月。目前的病况,是心脏病兼肾脏病。牟宜之说“现象是腰腿疼、精神不好、盗汗、经常发烧”,还说静养就可痊愈。

    特种兵是解放军当时最年轻的一个兵种,也就是炮兵、工兵和装甲兵部队。那时解放军缴获装备虽多,但多不配套,有的还残缺不全,需要组建一支专业化部队,加以利用。这个新部队的主官,即为牟宜之的老友肖华。

肖华在四保临江之后,便调任东北军区第一前线指挥所政委。下旬,与肖劲光一同指挥了解放长春的战斗。后又任“东野”第一兵团政委、“东野”特种兵司令员。

    山海关外,大局已定。这个新部队的组建,是为“东野”进军关内之后的城市攻坚战做准备。肖华在东北受命之后,即制定了部队编制序列,完善了武器装备配套,很快就把这一崭新的兵种组建起来,急速进入山海关,至河北玉田一带集结,参加了平津战役。

    查牟宜之的简历,他在离开鞍钢到了特种兵部队后,曾秘密潜入北平,利用旧谊,做何思源的工作,促进傅作义接受和平改编。

    牟宜之的老上司何思源,乃于1946年10月任北平市市长,至1948年秋被免职,北平解放前夕,特从南京赶回北平。牟宜之这次与他见面,是平生第三次打交道了。何思源素与傅作义交好,他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傅作义。

    何思源与牟宜之故人相见,不知谈了些什么,大约是更坚定了转向的信念。他拥护解放军提出的和平解放北平之主张,奔走于各方,在北平发起了和平运动。1949年1月10日,何思源与傅作义敲定迎接和平解放方案,继而便出面召集华北七省市议长代表及社会名流、军队代表会议。会议公推何思源、康同璧(康有为之女)、吕复等11人组成和谈代表团,以何思源为团长,于1月18日出城会晤解放军,并通电南京国民党政府及中共中央,要求和平解决北平危机。为此,何思源曾遭受国民党保密局特工的暗害。在毛人凤策划下,由著名的江洋大盗“飞贼段云鹏”潜入何宅,安放了定时炸弹,何思源的小女儿何鲁美被炸身亡,何思源本人与其大女儿何鲁丽等亲属均受轻伤。

    就这样,何思源冒死寻求北平和平解放,终遂宏愿。解放军进城后,“东野”政委罗荣桓特意到医院慰问了何思源,军管期间新任北平市市长叶剑英还在北京饭店宴请了何思源。

这次牟宜之进城做“说客”,显是奉罗荣桓之命。在北平局势未定之际,他冒着国民党军警宪特遍布的危险,潜入城去与核心人物斡旋,是又一次的“提着头在干”。

    北平是1949年1月31日宣告和平解放的,因此,牟宜之从鞍钢返回部队并作为敌工部人员进入北平,都发生在1月31日之前。但奇怪的是,这样大的一件事,牟宜之在信中却只字未提,大约是为了保密。

    不久后,牟宜之终究是离开军队了。东北野战军改称为第四野战军,旋即南下,牟宜之则留在了北平。自从1938年11月进入“挺纵”司令部任秘书长,到1949年2月在北平解甲,他从军整整10年,亲历中国现代史上两场战争。

    在两场战争中,他都恪尽职守,发挥了知识分子军人独特的长处。只是,在后一场战争中,他无诗。“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12]在通化军区所见的情景,后来所闻长春战役的状况,都令他心有郁结,无以为诗。

    也许,退出“四野”浩浩荡荡的南下序列,不仅是因为身体拖累,亦有他不忍再见血沃中原的因素。

    动荡的神州,尘埃渐渐落定。就在1948年12月间,有一个人黯然离开了大陆,那就是曾深刻影响了牟宜之的姨夫丁惟汾。抗战后丁惟汾已返回上海,住在静安寺路静安别墅。在济南解放之后,陈毅见到“投诚归队”的丁君羊(丁基实),嘱其写信给丁惟汾说,您对共产党没做过什么坏事,请不要走。时在中共华南分局工作的潘汉年,也辗转托人劝阻。但丁惟汾对家人说:“我是最初参加辛亥革命的国民党员,国民党溃败到目前这种地步,我不能不走。”

    行前,丁惟汾通知了远在兰州的女儿丁玉隽。因丈夫黄万里决心留在大陆从事水利,所以丁玉隽也不可能走,她便专程从兰州赶到上海去送父亲。丁惟汾携其余两女一子,乘飞机赴台,分别之时,情形倍感凄凉。丁玉隽回忆说:

    在他走之前的晚上,我到他住的地方看他。他干了一辈子革命,又是国民党元老,临走的时候,只存下六个一两一个的黄金,仅仅六个。我给他放在内衣的口袋里,一边三个。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给人讲过。当时我不知道他到台湾将来会怎样。第二天早晨,我送父亲到机场,看着他上了去台湾的飞机。我知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我也不会去台湾,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了。

到台湾后,父亲连房子都没有,只得住在老朋友家里。他们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很红的人当然有房子,但我父亲没有房子,后来才慢慢有了房子。他本来有前列腺炎,在台湾没法治疗,去了日本治疗,但没治好,1954年就去世了。

    听到丁惟汾赴台的消息,陈毅对丁君羊说:“他老先生实在不该走,还怕没个养老的地方么?”

    丁惟汾赴台后,暂住在女婿陶玉田[13]的家中,后获任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总统府”资政等闲职。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丁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先生写了一副对联挂于客厅,曰:“一筹莫展,万念俱灰”,横批竟是“等死堂”,可见其心如槁木。

    丁惟汾于1954年5月12日病故,葬于台北,国民党政府为其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于右任亲笔题写了墓碑。丁公逝世的消息,大陆亲友最先是黄炎培从“大参考”上得知,再辗转相告,此乃后话了。

    姨夫赴台后的遭遇,牟宜之在当时尚不得其详。在1949年,海峡两岸是完全不同的两幅景象。春天时,古都北平绿柳摇曳,一片祥和,牟宜之给儿子写信说,已经转业了,调入北平市人民政府建设局任副局长。他说:“这里是首都所在,不是马马虎虎,这个工作也不是简单的工作。我是凛然畏惧的。”显然,他对新的工作心怀敬畏。

    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新工作的好处,那就是“这里靠近中央,气氛是不错。北平又是古香古色,住此亦较适合,安心长期工作下去,可能搞出些名堂来”。古都氛围这一点,恐怕才是他久已向往的。

牟宜之这时的精神基调,是昂扬的。国家政治体制被刷新,百废待兴,他有些跃跃欲试,甚至觉得身体也好得多了。

[1] 即牟小白,系牟宜之与刘纯的第一个儿子,于1947年2月生于吉林省长白县。

[2] 即牟宜之长女牟敦瑾。

[3] 即次女牟敦珂。

[4] 即三子牟敦庭。

[5] 袁崇景、宫芝兰,均为1944年牟敦康在山东抗大分校的同学。

[6] 李林,时任辽东军区政治部秘书,其妻牟敦廉,时任辽东军区军工部政治指导员,是牟敦康的同宗亲戚。

[7] 本币,本位货币。这里指东北解放区之东北银行发行的法定货币。

[8] 即当时东北解放区使用的流通券,一万元相当于人民币新币一元钱。

[9] 指当时的中共东北局组织部。

[10] 牟宜之与刘纯的次子牟小南。

[11] 见牟小白回忆录《边缘人生》。

[12] 见李颀《古从军行》。

[13] 陶玉田(1903-?)字京山,山东昌乐人。1928-1932年在美国留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担任国民政府农林部特等技工,后任农林副部长兼南京大学教授。1949年任国民党中央委员。南京解放前夕去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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