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宜之是处在人生十字路口上了,何去何从?他难以决断。
其实,并非每个人都对生命持有哲学思考,一般地说,他人是在怎样活、时代的主调是怎样,也就怎样去活,难有例外。但总有超拔于世的人,要做哈姆雷特式的思考。
牟宜之回国后近两年内,援笔从文,做了报人,但理想仍在,还念念于破灭了的金戈铁马梦。
在报馆当总编辑,他于公于私,总有机会奔走于公卿上层。换了别人,可能会引以为荣,他却视之为“胡混”。在山东省教育厅任职的时候,亦是如此。
内心不平,必外化之。他回忆说:“我以佯狂的态度骂现实、骂国民党、骂我讨厌的人”。佯狂,就是抨击时弊,直言无忌。他在教育厅的顶头上司何思源,也拿他没办法,曾对人说:“牟宜之就是个疯子。”[1]曾一度有人想劝牟宜之入国民党,见此,也只好作罢。
给他猛一掌掴、促他猛醒的,是1937年的“七七事变”。卢沟桥一声枪响,惊散了“华北自治”的苟安梦,激起了全国的同仇敌忾。牟宜之多次强调过,“七七事变”是他重返激进生涯的催化剂:
“七七事变”后,我估计这一次能够真打起来了,我没犹豫半分钟。我即想一定要和日本鬼子干的,因我对日本的积仇良深。日本给我直觉上是如蛇蝎一样,“畏之恶之又恨之”。这就是日本的国家真实性。我直感中国只有借与日本作战可以求解放。我即开始发动游击队。
“七七事变”后,可以说,我在生活中重新振作起来。对于抗日,我是没有分毫犹豫的。
牟宜之所说的“开始发动游击队”,是指在山东省内组织地方抗日武装。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南京,为这些自发武装要名义、要钱款、要弹药,皆达成功,原因是借助了康泽之力。
康泽比牟宜之年长三岁,出身于四川安岳的贫苦农家,后投考黄埔三期,成为蒋介石的肱骨之臣。他主持创办了国民党秘密组织“复兴社”及青年组织“三青团”,掌握全国的军情组织“别动总队”,权势炙手可热。据牟宜之回忆,早年在家乡时就偶然结识了康泽,当时康泽对牟宜之极为敬佩,甚至有巴结之意。这也算是一段奇缘了。[2]
牟宜之在南京拿到了武器装备,就交给了山东的一支抗日游击队王徽绂[fú]部[3]。王徽绂是牟宜之的结拜兄弟,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惜乎这支队伍后来一部分被日军击溃,一部分投向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改编为国军(中共方面将其称为“顽军”)新编第四师特务旅,番号为“新一旅”。但其首领王徽绂对牟宜之相当感恩,在数年后仍表示:一旦条件允许,队伍就交还给牟宜之,后果然兑现了承诺。
“七七事变”之后,丁惟汾认为牟宜之在山东日久,熟悉省内情况,可为当地抗战效力,就致信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将牟宜之推荐给韩,说此晚辈虽为文化人,但抗战之际或许才堪大用。韩复榘对牟宜之也十分赏识,起初常与之谈论中央党部与国民政府的战争方略得失。韩虽与蒋介石有隙,但为巩固自身地位计,素喜唱高调。他嘱牟宜之要以山东人身份,多多鼓吹宣传“忠党爱国、积极抗战”,实质是想笼络人才,服从他个人权威。牟宜之本不是吹牛拍马之人,对韩原本就有腹诽,不仅没有被“收服”,反而多次犯颜直谏,当面与其“抬杠”。
后来,牟宜之干脆公开骂韩复榘首鼠两端。韩复榘知悉后,便想找牟的麻烦。为避免遭暗算,牟宜之当机立断,离开了山东,前往南京另谋出路。另一方面,亦打算再为游击队争取一些武器与经费。
据牟广丰提供的情况,大约在此期间,他父亲结识了一位女友,是一位倾心于革命的女青年,后投奔了延安,可惜最终因战乱中而信息断绝,女方也许是牺牲了。查牟宜之写的自传,内中果然提到有这样一位女士,在《履略》中称之为“我的爱人”。
这位女士,据推断,估计也是山东人,比牟宜之年纪略小。两人的相识相恋,应是在牟宜之归国那年,女方读大学期间。该女士在当年,应是个典型的左翼青年,抗战爆发后被迫辍学。
牟宜之二次去南京为王徽绂筹枪筹款,就是携爱人一道去的。到达南京的那一天,是10月26日。近在咫尺的沪凇战役,已进入最艰苦阶段。牟宜之多年以后还记得,当天,上海郊区大场、庙行防线被日军突破,国军被迫放弃苏州河北岸全部阵地,唯余孤军谢晋元团一营,在四行仓库作悲壮抵抗。11月初,日军强渡苏州河,双方激战,惨烈无比,国军每天伤亡万人以上,完全是以血肉之躯在抵挡炮火。日军三个师团继而又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策应上海方向的日军,完成了对上海的迂回包围。
国事危殆,牟宜之抵近感受,多年后仍记忆清晰,在自传中曾特别提到这一段战况。
此时南京也岌岌可危,国府开始撤退武汉,牟宜之在国民党中宣部见到了邵力子,邵力子即在仓促中拨给他一笔办报经费,计有数万大洋之多。牟宜之获此经费,不禁喜出望外,即打定主意,此款将来一定要用于抗日。
丁惟汾此时亦从上海撤至南京,因仍与二陈不睦,便故意住在下关一家旅馆里,拒不进城。牟宜之前去看望他的当口,恰逢蒋介石亲来拜访。丁惟汾连忙吩咐牟宜之回避,牟宜之走出门时,在旅馆狭窄的露天走廊里,与身披黑大氅的蒋介石及其随从擦肩而过,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位“最高领袖”。
在南京盘桓数日,到处可见撤退前的混乱。牟宜之向军委会谋求装备无果,只得奉“中政会”外交专门委员会之命,与爱人一起,去了一趟甘肃凉州。因该地有一名日本间谍羽山梗一,长期冒充回民,从事秘密活动,牟宜之此去,即是奉命前往调查,但兵荒马乱,最终无果,空跑了一趟。
牟宜之知道,战事一起,将来山东肯定守不住。赴甘肃期间他曾起意,想把《山东日报》迁到甘肃或新疆去,将来或可避免陷于敌手,而自己则去延安,进抗大,重新投奔革命。
从甘肃回来的返程中,牟宜之做了个决断,想不去中政会复命了,立即转赴延安。他在《履略》中回忆说:
路过西安时,我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要求调到延安去,但未蒙允许,我把我的爱人托人送去延安青训班,我即回到汉口。
牟宜之前往叩门的八路军西安办事处,设在西安北新街七贤庄。在那里,牟宜之曾面见周恩来。虽投效被拒,但收获也不小。他与周公的交往,即自那时起,或明或暗,竟贯穿了牟宜之的一生。
他在这里提到的延安“青训班”,是指中共开办的培养抗日青年的培训班,当时延安抗大和陕北公学等,都有此类青训班。该女士去的大概是陕北公学,抵达延安时约为1938年2月。牟宜之说的所托之人,很可能是同期赴延安的几位山东莒县老乡。
其时南京已经沦陷,国府迁至武汉办公,所以牟宜之在西安送走爱人后,只能改赴武汉复命。
在武汉,他因有公事要办,曾数次去汉口原日租界中街9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今长春街57号),见到过董必武。其间,又向武汉办事处提出要去延安,亦未获同意。
此事颇有蹊跷,但亦属事出有因。牟宜之虽然加入过共青团,有过参加“日照暴动”的经历,但毕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的赴日留学经历和“中政会”背景,以及与丁惟汾的亲属关系,都显得太过复杂,令办事处感到为难。尤其是“留日”这一段,在当时某些人看来,颇有“日本间谍”之嫌。战争期间,这一切都不易核实,人家怎肯轻易表态?对此,王明、博古坚不同意。
办事处的一位工作人员便跟他谈:应利用与国民党上层的关系,到敌后去发动抗日。从牟宜之的自述看,他对武汉办事处的意见深以为然,决计照办。
还没等牟宜之向“中政会”复命,武汉便又告急,国府仓促间搬迁去重庆。牟宜之必须去一趟重庆,才得以向“中政会”交差,加之他从未去过四川,也有心一睹蜀山真面目,便溯江而上去了一趟重庆。在重庆,他见到了已撤退至此的丁惟汾。丁惟汾的意见,也是鼓励他去山东敌后,老爷子说:“你不是能吗?山东北部数县已成真空地区,你有种就到那儿去抗日。”[4]于是牟宜之下了决心,辞去“中政会”的挂名差事,准备回到武汉后,再弄一点装备钱款,就返回山东了。
在武汉期间,牟宜之在武昌至汉口的轮渡上,巧遇弟弟牟乃纮,继而又联系上了原山东教育厅“乡教会”的同事于云亭,于是三人就同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继续为抗日游击队筹枪筹款。牟宜之整日奔忙,牟乃纮则去寻找志同道合的青年朋友。牟乃纮小牟宜之四岁,一向崇拜这位“十哥”(大排行),他刚从中央政治学校政治系毕业,正在武汉寻找出路。
此时牟乃纮的思想,非常靠拢共产党,认为“延安就是热血青年心目中的圣地”[5]。他也想去延安,在武汉办事处遭拒之后,牟乃纮对朋友说:“共产党虽然不太相信我们,但我们不能不有个组织。”于是就在武汉和长沙间,与马冰(政校同学、中共地下党员)、朱鸿、魏费、陈宏坤等9人一道,组织秘密结社“民社”,以“为人民”为宗旨,出版了《今天》杂志,针砭时弊。他们自奉甚俭,心怀天下,一心要以先进理论济世拯民。
在武汉,牟宜之与牟乃纮都曾去过八路军办事处,要求入党并去延安。董必武遂向周恩来通报了此事,周恩来又将此事告知在延安的毛泽东。毛泽东经过考虑,答复说:“把他们俩人都弄来不好吧?都来了,丁惟汾就不好说话了。让牟宜之来吧,牟乃纮就不要来了。”[6]
因此,现在也有资料说:牟宜之就是在此时,由八路军武汉办事处请示董必武,将牟宜之发展为“特殊党员”(秘密党员),在党内不公开身份,以便于统战工作。这个说法,难以查证,可聊备一说。其时中共长江局就设在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内,据此分析,牟宜之当然很可能与长江局达成了某种默契。
此次在武汉的“三人行”,另一位是个老大哥,年长牟宜之4岁,名叫于云亭[7]。此人亦大有来历,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原为国民党山东省党务指导委员会特派员,1932年加入中共,曾任山东省立第七乡村师范学校(文登乡师)校长。他曾利用校长身份,引入不少中共党员任教或读书。该校中共党支部成立时,经他提议,由他的学生谷牧[8](原名刘家语)任支部书记。
1934年,该校中共地下组织遭破坏,于云亭本人也因“共产党嫌疑”被捕入狱。后经何思源保释出狱,旋辞去校长职务并脱党。从1934年8月起,任山东省教育厅乡村教育辅导委员会委员。牟宜之在“乡教会”任职时,与于云亭是同事,因思想倾向相同之故,非常投契。
在1932年脱颖而出的谷牧,后被党组织派到东北军工作,之后又调山东分局,恰与牟宜之同在一地,两人遂成好友。
牟乃纮在武汉投效无门,很感无奈,经过激烈的内心冲突,只得听任丁惟汾推荐,去了谷正纲[9]门下做秘书。谷正纲是国民党CC派骨干人物,时任浙江省党部主任委员兼第三战区政治部主任。那时第三战区在江苏、浙江两省指挥作战,牟乃纮离开武汉后,当是去了江浙一带。
此去,兄弟俩在政治上就分道扬镳了,永为殊途。1948年,牟乃纮曾任国民党青岛市政府社会局(相当于工商管理局)主任秘书兼市党部委员,后在解放军围城之际,携妻儿及长兄牟乃经之子共8人,随国民党军21兵团刘安琪部撤往台湾,后在台湾省政府社会处任主任秘书,绝口不提往事,平安一生。退休后,全家于1984年移居美国。
所幸,牟宜之的幼子牟广丰于1998年赴美国公干,素未谋面的叔侄俩,才终得相逢。牟乃纮得知牟宜之后来的情况,不胜唏嘘,说:“当初我没去成延安,也好。否则我怎么能活得过‘十哥’啊!”2002年,牟乃纮先生故于洛杉矶,终身未能返乡。
我此次北上搜集资料时,有幸在北京空军医院见到了卧病在床的朱鸿老人。朱鸿当年在武汉,曾与牟乃纮一起办过刊物,分手后他加入中共,后一直在军队做文职工作,曾任解放军空军政治部宣传部部长、《空军报》社社长,现已年届九旬。他对牟宜之、牟乃纮印象至深,说自武汉一别,与牟氏兄弟就再也没见过面了。抗战期间,与牟宜之尚有书信往来,1949年进城后,阴差阳错,反而失去了联系。提到当年,老人颇动感情,未忘武汉时期的牟乃纮,当年称呼仍改不了口:
乃紘同志是我的革命带路人。我知道他去了台湾,当时还不知道是去做地下工作呢,还是跟着谷正纲走了。后来在《炎黄春秋》上读到李锐的文章,里面提到了牟宜之的诗,我又去买了《牟宜之诗》来看。然后写了一封信,请李锐转给了牟广丰,建立了联系,才比较多地了解了牟宜之、牟乃纮后来的情况。我对牟宜之非常尊敬(双手合十),论革命,他是老前辈,我是晚一点的了。
与我一起去见朱鸿老人的,还有牟乃纮之子牟永宁。永宁乍闻此言,当场几乎落泪,感慨道:
我父亲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直爽,也看不惯国民党官场。过去的经历,在台湾不敢讲。他是你的革命带路人,在台湾那种氛围里,这是不可想象的。原以为我父亲是政校毕业的,是正宗的国民党,结果几乎等于共产党了。看来20世纪的人,命运变化真是太剧烈了。[10]
解放战争时期指挥青岛围城作战的,是时任山东军区副司令员的许世友。临战之际,许世友发电报给已在北平的牟宜之,请牟宜之修书劝降牟乃纮,牟宜之遂照办。牟乃纮接到“十哥”的劝降书信,是去是留,无法定夺,简直痛不欲生……
天道轮回,直令人无语,我们还是回到1938年初的历史现场。牟宜之这一趟间关万里,从武汉回乡后,却见山河异色。在上年末,日寇强渡黄河,进袭山东。负责黄河防务的韩复榘,率10万国军不战而逃,济南、兖州、泗水、济宁、青岛等处相继失陷。韩的第三集团军和山东省政府一退再退,最后西撤至曹县。
山东家乡,已是处处烽火了。
牟宜之少年时曾目睹日军在济南烧杀,对之有铭心之恨,此时便抱定“吾与汝偕亡”之信念,要再执干戈、重开人生,上战场去与民族之敌拼一场。当下便取道青岛,去了曹县,谋求抗日途径。此一去,便开始了他极富传奇性的军旅生涯。
回顾数年来的反复,他真不想再过那种“贤愚共零落,贵贱同埋没”[11]的混沌日子了。用不了多久,即至而立之年,何忍再蹉跎下去?
这样,他心有所系,便不再徘徊,只顾朝着那一条新路走去了。
[1] 见肖华、黎玉、莫文骅、霍士廉、林月琴所写《有功岂必书之碑》一文,原载于《人民日报》 1985年6月30日。
[2] 后康泽于1947年任国军第十五绥靖区中将司令官,1948年在襄阳之役中被俘。1949年之后作为战犯被关押改造,1961年被批准监外就医,1964年获特赦,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专员。1967年在文革中受冲击,死于北京。
[3] 王徽绂(1902-1957),后改名王道,山东诸城人。早年毕业于济南法政大学,曾任国民党莒县县党部常委,后去青岛。抗战爆发后,回到家乡,与王立亭一起组织抗日武装,并接受国民党“山东纵队第六梯队第28支队”的番号。不久被山东省主席沈鸿烈编为国军新编第四师特务旅,后改编为暂编第一师第二旅,任参谋长。因受师长吴化文排斥打击,1942年10月投靠日军,被编为“灭共建国军”第八团,任团长。1944年7月21日,率1600余人在寿光地区反正,所部被编为八路军山东军区独立第一旅,旅长王道,政委牟宜之,参谋长赵凌汉,政治部主任郭卓辛。此后历任鲁中南军分区司令员、青州警备司令等职。1949年后,历任山东省政协常委、省一届人大代表、省体委主任等职。
[4] 见对牟敦庭的采访影像资料。
[5] 见对牟广丰的采访影像资料。
[6] 此情况由原解放军空军政治部宣传部长、《空军报》社社长朱鸿提供。
[7] 于云亭(1905-2003),原名于质彬。山东乳山人。1949年后,历任济南师范学校校长、济南市教育局局长、济南市红十字会副会长、市盲人聋哑人协会副主任委员。文革中受到冲击,在市图书馆整理书刊数年。1978年后再次入党,历任济南市政协副主席、济南市第八届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89年3月离休。2003年1月在济南逝世。
[8] 谷牧(1914-2009),山东荣成人。我国经济建设领域的主要领导人之一。1931年入共青团,1932年转为中共党员。文革末期之后,历任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主任、国务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 2009年病逝于北京,享年96岁。
[9] 谷正纲(1902-1993),字叔常,贵州安顺人。德国柏林大学毕业,曾入苏联莫斯科孙中山大学进修。历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学校训育主任、训政时期立法委员、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国农工委员会主任委员、浙江省党部主任委员、中央社会部长,一度兼任农林部长、内政部长、“国民大会”秘书长等职。赴台后,任蒋介石官邸幕僚。
[10] 牟永宁,1944年出生于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1970年代在美国留学,伊利诺理工学院硕士毕业,参加“保钓运动”后,冒风险回归大陆,后为武汉大学化学系副教授,曾任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常委。1989年移居美国,现身份为美籍华人。
[11] 见白居易《五绝·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