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8、热血怎堪书斋冷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20:11:31

父子两代,对牟宜之弱冠之年何去何从,都各有心结。其实乡绅牟家万哪里会想到:牟宜之如此执着于国事,恰是沿着儒家传统“家国天下”这一思路来的。革命失败亦不退缩,又正是儒家“孤臣孽子”的范式。父亲是中年人了,看重经济仕途,觉得做学问更牢靠些,但经过民初巨变,儒家章句考证的价值大打折扣,已很难笼络住学子们的心了。

父子两代人,就这样各持了儒家观念的一端,不能合拍。加之民国肇始,世事不宁,老一套功名利禄完全贬值,新的科层机制亦尚无较大吸引力,这就无怪辛亥以来的两代青年都要极度蔑视“王侯将相”了。

此次,牟宜之勉强服从家中安排,跟了表兄去上海,一是因为经济不能独立,在乡间终究闹不出什么名堂来;二是考虑到上海是个大都会,信息与机会都多,脱离家庭桎梏到“十里洋场”中去试水,恐怕更有利于革命活动。

上海那边接纳他的,是姨夫丁惟汾。

丁惟汾从政治中心南京退居沪上的具体原因,丁君羊在有关回忆里曾经提及:

1927年下半年,他发现以蒋介石为首的江浙财阀,“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用他这块元老派的招牌,并不听他的话。丁曾幕后支持过当时驱蒋下台的风潮。蒋对丁存有戒心,丁察觉后,于 1928年离开了南京,拒绝出席国民党常务委员会会议,常住上海公共租界同孚路(今石门一路)大中里,关门谢客,不问蒋的政务。陈果夫曾假惺惺地多次登门劝驾,要他回南京复职;蒋介石也亲自来过一趟,表示“慰勉”,但丁没有受其笼络,去青岛躲了一段时间。

1930年,丁的学生王乐平,因追随汪精卫搞国民党改组派,被蒋介石的特务在沪暗杀了。丁惟汾看清了蒋介石的心狠毒辣,觉得与他稍有政争,断难自保,因此趋向于洁身自保。他对蒋介石采取了不即不离的态度,有时躲得远远的;蒋介石对他也是虚与委蛇。[1]

蒋介石只信任浙人,对辛亥元老丁惟汾有猜忌是难免的。当时上层风言传布“蒋家天下丁家党”,就不是什么好话,而是猜疑的阴影,皆出自蒋的亲信“二陈”之口。丁惟汾对蒋介石这位党内新贵的专制独裁极为不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消极抵制。在完成了南京中央党部的组建工作之后,便闭门谢客,

丁惟汾隐退,蒋介石便顺势免去他中央党部秘书长一职,以陈果夫、陈立夫取而代之,又借助阎锡山、白崇禧等武力,将丁惟汾的实力削弱至“无害”程度。丁的门生故旧受迫不过,只得纷纷转投其他派系,待到人们又风传“蒋家天下陈家党”时,蒋氏一系才觉心里安泰多了。

蒋介石一直呼丁惟汾为“七哥”(丁在堂兄弟排行中为第七),礼遇有加,陈果夫亦每月亲自来沪,为丁公送一次薪水,面子上都做得很好。但丁惟汾的失意感却挥之不去,叹道:“我现在晓得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意义与滋味!”辗转思之,颇为不平,随手便写下了“阅历人情知纸厚,看开世事觉山平”之句,以抒愤懑。[2]

当牟宜之跋山涉水,倏然间站在姨夫的面前时,爷俩儿大概都相当感慨:真可谓“人生失意无南北”呀!丁惟汾早得了老家来的讯息,知道牟宜之在乡间的“胡闹”与狼狈相,遂一笑置之。

丁惟汾一直赏识这个外甥,认为孺子可教。他以往在从政之余,未能忘情于训诂学,这份学问,总要有个传薪火的后辈才好,于是便送牟宜之进了中国公学旁听。

中国公学,成立于1906年,系清末留日“海归”所倡办,有诸多革命党人在此任教,而财政上却是由两江总督端方拨银支持,因此充满了新旧杂陈的特色,也是新潮思想的摇篮。自清亡至民国初年,校内一直有激进的传统。

这所学校,原来除了大学部之外,还有中学部和进修班,自1922年始升格为大学。校风开放,社会青年无须高中文凭就可投考。教学上兼容并蓄,完全自由,无论教授们讲授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还是国家主义、无政府主义,皆无禁忌。胡适、冯友兰、吴晗、罗尔纲等一大批文化名人,都曾在该校读过书。

牟宜之回忆说:

于是我又到了上海,进中国公学旁听。是由丁惟汾出面写信给校长胡适才得进去的。我虽挂上了学籍,但我不经常上班(听课)。我又住进了丁惟汾家里,随丁研究训诂学。他见我读过一些经书,也还有些聪明,以为他的衣钵无后,真想教一个徒弟。的确,我对此种学问,也还有些理解,有些发明,他是很高兴的。由我的见解,曾博得章太炎、黄季刚[3]的奖誉。章、黄皆是丁的朋友,皆是研究训诂学的。

训诂学,就是当今极为走红的“国学”之精髓,内容包括古文字释义、古籍中的语法和修辞分析,因此也称音韵学和文字学。这门学问,可谓超级深奥,并非当今被泛化了的假“国学”。 “章、黄”是训诂学界的至尊,若受到他们二人的欣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前途未可限量。

一个造反的学生,回过头来做如此之高雅的学问,牟宜之的心情如何呢?当然很苦闷。他说:

研究这样的学问,我知道去国计民生太远,但为了投丁惟汾之爱好并聊以消遣,且可以不完全靠家庭供给,这样混了一个时期……

他是否就此俯首于现实了呢?没有。他视南京政府为“伪政权”,是“卖国集团”,从未有过只言片语表示过拥护。当着丁惟汾的面,他也敢“揭发国民党的罪恶”。

丁惟汾是个旧派人物,很重气节,对共产党员中的自首分子一向很鄙视。牟宜之与他每有争论,必言辞激烈,他却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器重这个重气节的晚辈。

牟宜之的这一段沪上求学,时间是在1930年至1932年间。两代人就这样,维系着一种奇特的“师徒关系”。心有不甘的牟宜之,却未曾忘记使命。到上海不久,就与《时事新报》馆的编辑、地下党员吴苏中建立了组织关系,可惜吴苏中不久后被捕,关系亦随之中断。

这位吴苏中,情况不详,笔者只查到了与他有关的一条旧闻:

1930年8月,上海律师张星垣因出庭为被告的记者吴苏中(中共地下党员)涉嫌反革命罪进行辩护,被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稽查员殴打。上海律师公会专门致函警备司令部,要求严厉查究,并记录在案,其信中特别指出:“对律师加以殴辱,实为中外所未闻。”[4]

这条“旧闻”,今天读来,可能会有不旧之感。可以印证的是,从吴苏中案提交法庭的时间看,牟宜之与他的接头,应该发生在夏季之前。

与组织断了联系后,牟宜之的苦闷与无奈,可从他1930年写下的几首题画诗里体会出来。当时,他应该是随丁惟汾去了一趟南京,拜访了著名画家魏景台。画家赠他以《芦雁图》,他便题诗以为报,其中两首曰:

《七绝·题画之一》

万里长飞日已昏,芦花深处暂栖存。

小立水边无心意,汀上湿沙印爪痕。[5]

《七绝·题画之二》

冥飞云外志何雄,燕雀安知万里鸿。

且托芦花借一宿,凌晨犹自驭长风。[6]

在这里,“暂栖存”也好,“借一宿”也好,都是他心存大荒、对书斋了无兴趣的隐喻。同孚路的大中里423号,是无风无雨的港湾,但昔年与丁君羊指点江山的意气,则全然无影了。上海滩虽大,他也只能“举头望浮云,心与云俱远”[7]而已。

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实在是奇异。它为牟宜之的一生,打上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事关丁惟汾的得意门生王乐平。这个人的名字,在前面出现过。他是“改组派”分子,即汪精卫系的人物。改组派全名为“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是南京政府建立之初,政府内部的主要反对派。于1928年下半年成立于上海,由陈公博、顾孟余等人发起。

1928年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后,汪精卫争夺南京政府最高权力失败,陈公博、顾孟余就在上海办了《革命评论》、《前进》杂志,以改良主义为号召,鼓吹改组国民党。这一派的力量,对蒋氏的统治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困扰。

王乐平是该派中一个活跃人物,从1929年起,他陆续发表《宣言》及《缘起》两个文件,历数蒋介石“背叛孙中山革命”、“篡夺北伐果实”、“穷兵黩武”、“个人专制”等罪状,自然是遭到了蒋的忌恨。

历史就在此处出现了吊诡——1930年这年,牟宜之和中共的一位特工人员,在同一时间段里,均与王乐平来往密切。这位特工,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康生[8]!

康生接近王乐平,是为利于反蒋,想争取王乐平这一派力量。而牟宜之,则是王乐平想争取的一股力量。王乐平想通过牟宜之,获得国民党元老丁惟汾的支持。若丁公能够加入“改组派”,则该派的实力将变得非同小可。此外,史学界还另有一说,认为王乐平的真实身份就是中共秘密党员。

曾经在去930年倏忽交集的这三位,都是山东老乡,王乐平早年还有加入过共产党的经历。康生去接近王乐平,是奉中共特科之命,此乃党内机密。这一点,牟宜之并不知道。

就在牟宜之抵沪不过月余的时候,即1930年2月18日,蒋介石派特工袭击了设在上海的改组派总部,王乐平当场中弹身亡,因此牟宜之与他交往的时间非常短。

王乐平被暗杀后, 他的朋友与老乡曾自发地开过一个纪念会,地点就在租界里。出于乡谊,康生和牟宜之都去参加了,结果两人都被租界巡捕抓获。所幸,很快又都各自被保释出来。牟宜之被释放,自然是丁惟汾出面;而保释康生的人也很有来头,是上海商会会长虞洽卿。此时的康生,为地下工作之便,正以“赵容”之名受聘于虞洽卿,做了一名文书。

据牟氏儿辈们讲,父亲曾说过:在巡捕房里,他和康生是分别关押的。几个小时后,因丁惟汾施救,先被放出,康生也在几天后获释。另有一种说法是,丁惟汾在“捞”牟宜之时,出于惜才,顺便也就“捞”出了康生。材料见近年的《党史文苑》,要点如下:

康生1930年被捕后通过国民党中央要员丁惟汾的疏通才得以出狱,而这一切缘于一个巧合,因为丁惟汾的一个亲属同时也被捕了,这件事在当时是很少人知道的。[9]

这一段奇遇,如一团酵母,在牟宜之后来的人生中,竟会突然发起酵来。未脱少年稚气的牟宜之,对这一点是万想不到的。

至1931年秋,牟宜之终于坐不住冷板凳了,闻听表兄丁君羊在东北任地下党要职,就执意远赴辽宁,去找表兄,拟在东北“归队”。丁君羊时任中共满洲省委组织部长,此次,若再做一次牟宜之的领路人,是决没有问题的。但不巧,当牟宜之赶到时,才知道,中共满洲省委因执行“立三路线”盲动而遭破坏,丁君羊等重要负责人已在上年的4月19日被捕入狱,其中7人现已拟枪决,朝不保夕。牟宜之正在焦灼之中,又遭遇了突发的“九·一八”事变。

日寇制造了事变之后,忙于攻城略地,暂时未理会当地的司法系统。中共满洲省委认为这是救人的最佳时机,遂于当年10月,紧急委托丁君羊的妻子于培真赴上海,去请丁惟汾设法营救。

据推测,于培真从辽宁到上海的这一路,就是牟宜之护送的[10]。于培真亦是中共地下党员,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曾与丁君羊一同赴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她的父亲系哈尔滨富商,早年也是同盟会会员,与丁惟汾是挚友。从这层关系上,赴沪求援的最佳人选,确乎非于培真莫属。

这是人命关天事,丁惟汾闻报,未有稍缓,立即于11月中旬去了南京,面见正在参加国民党“四大”的张学良,晓以抗日大义,为丁君羊等一批青年说项。另一方面,又通过行政院长谭延闿、何应钦等从旁帮忙。丁惟汾对张学良说:“我哥哥那个孩子,我当然不愿见他先我而死,再说在东北的青年人,你怎么能让他们不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呢?”张学良当然要买这个面子,当下就答应,立即放人。但丁惟汾担心,丁君羊若这样轻易地出狱,又会投身到中共的地下活动中去了,于是嘱张学良暂勿放人,关押一个时期再说。张学良遂电告东北政务委员会刀下留人,将枪决改为关押。

丁惟汾对丁君羊终究是怜惜,每隔一段时间,就托人送钱到东北去打点,所以丁君羊与同案难友在狱中伙食,后来一直很好,也没有再受罪。

此后,丁惟汾又派秘书王翔吾带了重金和礼物,去东北活动营救。彼时日人已占领辽宁全境,前清遗老袁金铠[11]担任了辽宁省维持会长,当活动到他门下时,他叹气道:“我人已老了,也不会再出来做事了,就做件好事吧。”这批中共地下党员30余人,遂得以交保释放。

在辽宁期间,牟宜之虽未见到丁君羊,但已与组织接上了关系,联系人是刘化一、蔡伯强。满洲省委已经着手安排牟宜之的工作,并设法为牟宜之“解决党籍”。但“九·一八”事变之后,兵荒马乱,这个联系也中断了。

家事国事天下事,在这个多事之秋交缠,可谓惊心动魄。

在东北亲历事变,目睹国殇,牟宜之心痛欲裂,却见当国大佬仍在莺歌燕舞,徒然掩饰,而亡国之危就迫在眉睫了,不由奋笔写下《惊闻“九·一八”》一首以明志,诗末云:

神州那许陆沉了?投笔从戎事国殇![12]

事急矣!“国学大师”的前景,固然有名垂青史的可能,但在当下继续寻章摘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办到的。告别书斋,投笔从戎——这是牟宜之在22岁时的选择,也是那个时代中很多青年逃无可逃的选择。

恰在此时,故乡覆冰盖雪的旷野上,又传来了同道者的呼唤。

[1] 见丁基实《我所知道的丁惟汾》。

[2] 参见吴静波《被遗忘的国民党元老丁惟汾》,原载《名人传记》杂志2012年第10期。

[3] 黄季刚,即黄侃(1886-1935),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字季刚,又字季子,湖北省蕲春县人。1905年留学日本,在东京师事章太炎,受小学、经学,为章氏门下大弟子。曾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任教授。黄侃与章太炎、刘师培一起被并称为“国学大师”,他培养了曾缄、孙世扬、潘重规、高仲华、范文澜、刘赜、黄焯、陆宗达、殷孟伦、洪诚、程千帆、徐复等一大批知名学者。

[4] 见刘长、贺涛、张博岚《律师寻根——上海律师公会旧址发现记》,原载于《南方周末》 2012年8月17日。

[5]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6页。

[6] 原载于《牟宜之诗》第7页。

[7] 见牟宜之《旅雁》,《牟宜之诗》第9页。

[8] 康生(1898-1975),原名张宗可,字少卿,曾用名赵容、张溶,山东诸城人;曾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等重要职务;在革命战争年代,他长期领导秘密战线工作;1966年后,与林彪、江青等相勾结,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人物之一;1975年12月16日在北京病逝;1980年,中共中央将其开除党籍,撤销悼词;其骨灰被迁出八宝山革命公墓,后被划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主要成员之一;康生精于文物收藏与鉴赏,擅长书法与中国画。

[9] 见王学亮《康生为何急于签署处决卢福坦的命令》,原载于《党史文苑》2007年第5期。

[10] 据对丁君羊之女丁大于的采访影像资料,她对这一细节无法确认,但可以确定“牟宜之从头至尾都在关注此事,并参与处理”。

[11] 袁金铠(1869-1947),字洁珊,又字兆佣,辽宁省辽阳人。19岁中秀才,1904年出任辽阳警务提调。赵尔巽任东三省总督时,袁金铠入督幕。1927年,张作霖主政东北时,袁任参议。张学良时代,袁任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参议。“九一八”事变后,袁金铠沦为汉奸,组织辽宁地方维持会任委员长。此后任伪满州国奉天省省长、奉天省政府最高顾问、参议府参议、尚书会大臣,后因病辞去伪职。1947年3月病故于辽阳。著有《中庸集解》、《连湾杂著》、《文存》、《诗存》等,皆刊行于世。

[12] 见牟宜之《惊闻“九·一八”》,《牟宜之诗》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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