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末期,苏俄已经平息了内乱,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对当时的中国青年来说,这个北方大国的重新崛起,给了迷茫之中的他们以一个启示。苏维埃俄罗斯,就等于是李大钊所提倡的“庶民的胜利”之现实版。在没有路径可走的前提下,改换制度的实践,比任何抽象的学说都更有感染力。经陈独秀、李大钊不遗余力的宣传,马克思主义逐渐取《天演论》的地位而代之,成为新一代青年的思想风尚。热心于时政的人们,对中国社会痼疾的成因及疗救办法,有了全新的解释。孙中山在此时提出“以俄为师”的主张,因缘际会,便得到了那时青年的普遍认同。
丁君羊,就是一位“以俄为师”的坚定宣传者。1925年,他为牟宜之灌输了不少新思想,决定了少年牟宜之的人生路径。
牟宜之回忆那时的思想突进,说:“初步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了解中国是在帝国主义操纵之下导致军阀混战乱,了解苏联革命成功,全民建设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主义,我认识到中国只有走这一条路”。
从少年时代起,牟宜之的人生,就多与国事相纠葛。他的一辈子,几乎每件事都可与中国现代革命史相对应。
牟宜之加入革命团体后的第二年,就亲历了一场全国性的革命风潮。
在1926年初春,孙中山北上促进召开国民会议,病逝于北京,留下了革命未竟的遗愿。入夏,全国即爆发了因上海纱厂日人枪杀中国工人顾正红而起的“五卅”运动。其后,粤港两地工人举行了著名的“省港大大罢工”,予以声援。
7月初,广东革命政府认为时机已成熟,遂在广州誓师北伐,北击吴佩孚。8月底,北伐军在两湖战场连获汀泗桥、贺胜桥大捷。10月起,先后占领武汉三镇,全歼吴佩孚部主力。继而转向江西打击孙传芳部,挥兵进占南昌、九江,随后又攻下了福建、浙江。
此即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教科书上亦称“大革命”。在那两三年中,古老中国给人感觉是处于方生方死之间,凡有热血者,皆不能安坐。
牟宜之在1925年,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1],因他与丁惟汾、丁君羊的特殊关系,得以接触到山东省早期的共产党人王尽美、邓恩铭、安哲等。入团后,牟宜之在中共早期著名领导人关向应[2]的属下,从事团的秘密工作。他参加了济南的学运活动,做了一些很有刺激性的秘密工作,诸如散发声讨五卅惨案的反帝传单、上街贴标语、秘密传递党团文件、募捐声援省港大罢工……这就是有关牟宜之简介中所说的“16岁参加革命”。这样看来,此说并非夸张。
为秘密活动便利,牟宜之所在团组织,还在司家码头租了两间房,作为工作机关,在此召集团员开会,接收广东寄来的进步刊物。司家码头系大明湖有名的四大码头之一,地处大明湖南门边,就在正谊中学(今为济南艺术中学)西邻。当年这里有一条石板路(今大明湖路)通码头,车马喧阗,是一处旅游胜景。
后牟宜之转至北京就学,不久即在青年会中学毕业,这前后,他仍在做团的工作,颇为投入。当其时,牟宜之不仅在精神上受到李大钊先生的感召,组织上也隶属于李大钊的领导。
转年,就来到大浪滔天的1927年。
对革命党人来说,这一年开年并不太平。自“三·一八”惨案后,丁惟汾、李大钊领导的国民党北方执行部处境极为不利,被迫移至苏联驻华大使馆西院的旧兵营内办公。1927年4月初,张作霖派兵闯入东交民巷苏联使馆,逮走了李大钊、路友于、张挹兰、郑培明等60余人,一众皆两党精英。其时丁惟汾恰巧不在使馆,正在外面联系工作。事发后,丁惟汾的随从丛玉山,设法脱身跑出东交民巷,躲在巷口等待丁返回。待丁惟汾走到巷口,听了丛玉山的报告,立即返身避走,因此幸免于难。当月底,李大钊、路友于等20名党人被张作霖处以绞刑。
在南方,“国民革命”也遭遇重大挫折。进占上海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实行“清党”,开始捕杀共产党人。东南数省,一夜间变色,共产党人牺牲惨重。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遂以武汉为大本营,与蒋对峙,形成“宁汉分流”。蒋氏此举,影响甚巨,埋下了其后数十年“兄弟阋于墙”之民族悲剧伏线,迄今影响犹存。
北方的垂死挣扎,南方的风云突变,在少年牟宜之心头会留下怎样的印记?现已无文字可考。但设身处地揣想,导师的殉难,同道者的就义,唯有激起他对事业“断头流血以从之”(李大钊语)的决心。
这一年,牟宜之18岁,初为人父,长子牟敦广在牟家小庄出生。暑假毕业后,牟宜之即离家远赴武汉,似拟投考国共两党合办的“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
其时武汉已成为革命中心,全国革命青年无不向往之,投考这所军校者,有如过江之鲫,异常踊跃。各地共产党、共青团组织也遴选了大批党团员和普通青年投考。各路青年精英,一时云集武汉。但武汉军校录取的条件非常严苛,学员很快满额,陆续赴考者只能作为“备取生”耐心等候。鉴于此,军校在《汉口民国日报》登出启示,劝导备取生返回原籍发动群众,或另寻其他机会,同时要他们留下通讯处,“备日后有缺额时再行函示”[3]。据牟宜之自述,他当时在武汉“未及入学即派回山东”,当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事情。
不料,当他返回山东后,武汉也突遇事变,原国民党左派领袖汪精卫转变立场,于7月15日公开“分共”。国共关系,就此完全破裂,大革命亦告完全失败。
那时节,风声鹤唳,碧血满目,对共产党人的捕杀非常恐怖。青年牟宜之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生死考验。
他返回济南后,起初似仍寄居于丁宅,但身份已渐为人所知,因此丁宅亦无法长期庇护,只得前往友人的乡下老家避居。期间,与共产党山东省负责人安哲仍有密切来往,组织了“红军之友”秘密团体,密谋暴动。他回忆说:“当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修养,理论上更差”,只想为共产党革命造势,以及为牺牲的同党复仇。
其时,中共“一大”代表、山东省党组织的最早创建者王尽美,已于1925年病逝;另一位“一大”代表、中共山东省委委员邓恩铭则已被捕,正身陷狱中。牟宜之此时的直接领导人,唯有安哲。
这位安哲,其实仅年长牟宜之三岁,原为济南“省立一中”的学生。1925年他发起组织了“少年日照学会”,为共产党的外围青年组织。1926年春,安哲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9月即被派到武汉参加大革命,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学习。大革命失败后,被派回济南,任中共山东省委巡视员。
考证中共将各地工农武装定名为“红军”的时间,是在1928年5月间,安哲与牟宜之秘密组织“红军之友”事,当在此后不久。
青年人易于激进,敢于舍身与强大势力搏斗,乃人之常情。但慷慨激昂者易,坚忍不拔者难;能够面对斧钺加颈而面不改色的,就更难乎其难。牟宜之,气率直,性沉毅,不是巧伪善变之浮泛青年,他在大势看似无望的时刻,于选定的道路上坚执地走下去,矢志不渝,即使赴死也在所不惜。这一点,很快在他的行动中体现了出来。
这个时候,原本可以作为牟宜之“保护伞”的丁惟汾,又是何种态度呢?
丁惟汾,长期负责国民党的党务工作,人称“党皇帝”,是共产党方面公认的“国民党中派”代表人物。他与国民党右派,在政治取向上是泾渭分明的。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右派声势复起,谢持、邹鲁、张继等“西山会议派”公开反共。张继曾力劝丁惟汾参加西山会议派的活动,遭丁拒绝。张继原本与丁惟汾私交甚厚,为此事,两人关系渐趋冷淡。
然丁惟汾与中共重要人物,反而是颇有渊源。在国民党“一大”时期,丁惟汾不仅与毛泽东、林伯渠过从较密,还曾与周恩来在黄埔军校共事过一段时间。
中共早期工运领袖、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始人陈为人,与丁惟汾的关系也十分密切。丁君羊1921年曾入上海同济大学读书,陈为人在丁家见到丁君羊后,印象颇佳,后于1927年,特向中共中央推荐,委派丁君羊负责山东省委的组织工作。
丁惟汾对于苏俄革命和共产党的主张,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丁惟汾的学生王乐平曾与王尽美一起赴苏俄,参加“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归国后,王乐平向丁惟汾报告:“俄国布尔什维克党革命是针对帝国主义的,并认为中国革命必须组织工农、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丁惟汾听罢,颇为赞同,表示要坚定支持孙中山联俄联共。他当时曾写信给堂弟丁惟溪,劝其将在家经营的“汇昌银号”停业。他告诫堂弟说:“这种营业是剥削农民的,不符合当今的历史潮流。”
但国共分裂以后,丁惟汾最终还是选择了蒋介石。个中原因,丁君羊在近年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得较为客观:
丁惟汾是同盟会时的元老,曾任过国民党中央青年部部长、训练部部长,尤其在北方革命党人中有较高的威望,这一点蒋介石是清楚的。蒋介石为了笼络北方党人。就不得不拉丁惟汾以充门面。丁对元老派中的汪精卫、胡汉民本有反感,曾说过“胡是真小人,汪是伪君子”,与胡、汪合作从个人感情上已不可能。丁惟汾虽是中山先生的信徒,但毕竟不懂马列主义;他的政治理想,与共产党的最终理想也很难完全一致。在政治大变动的关键时刻,何去何从,很难用几句话可以概括,最后他总是站到了蒋介石的一边。[4]
国民党南京政府成立后,丁惟汾任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地位显赫。这样一来,牟宜之与姨夫丁惟汾,就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两大阵营中人。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5]牟宜之说服不了姨夫,也知道万不能在此时给姨夫添麻烦,济南的丁宅,不能再住了。于是他栖身友人处,仍在济南一带活动,于刀丛密布中提着头干革命。
[1] 1922年5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成立全国统一组织。1925年1月,团的“三大”决定改名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2] 关向应(1902年-1946年),中共早期著名军事领导人,辽宁金县人。1925年9至11月任共青团济南地方执委会书记。同年12月至1926年10月任中共山东地方执委会委员、共青团青岛地方执行委员会书记。1926年10月至1927年2月任共青团山东区执委会书记。后调往河南省工作。
[3] 见彭捷、张少林《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南湖校区》,原载《武汉党史》2012年第一期。
[4] 见丁基实《我所知道的丁惟汾》,原载于《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9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出版。
[5] 见辛弃疾《鹧鸪天·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