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牟宜之传》5、青衿学子有所思

日照牟家 发表于2017-11-03 20:13:02

以一般人的推论,青年,应在20岁以后考虑涉世的问题,确立世界观与人生观。可是依我本人之经验,如果处在大动荡时代,13岁起至16岁时所受的社会影响,即可决定个人一生的走向,至于20岁之后选择的世界观,则是少年志向的放大而已。牟宜之正是如此——遇到了那样一个时代,未及弱冠,就选择了革命。

乡绅之子,加入了反叛的营垒,其间的转换,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

牟宜之读小学时,新旧教育交错,并不十分规范。因频繁往来于城乡,学业多有延宕,他大约在11岁时才读完初小,12岁入日照县高小,14岁高小毕业,成了一位大龄学生。这样的事,在旧时代里并不稀见。科举已废,捐官亦无可能,无论士民,皆视教育为唯一进身之途,因此即使有20岁的“老小学生”,亦不稀奇。

据牟宜之的外甥郑诺[1]回忆,牟宜之在县高小毕业之际,他的嗣父为考察他的学业水准,曾命他以“感怀”为题赋诗。牟宜之当场便写了六首诗,很令嗣父满意。这些诗稿,就存于嗣父家的书箱中,后被郑诺偶然发现。

郑诺现在仅记得其中两首,其一曰:

世事纷纷感目前,廿年海内尽烽烟,

苍生何罪同遭劫?此意茫茫欲问天。[2]

牟宜之高小毕业时,为1923年。诗中所谓的“廿年”句,当泛指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以来,晚清及北洋时期的种种变乱。此诗意蕴老成,辞含激愤,出自一个14岁少年之手,可谓早慧之作。这是目前可见到的牟宜之最早的诗作,惜未收进《牟宜之诗》中。

1924年,牟宜之15岁,入济南正谊中学读书,成了中学生。念到17岁亦即1926年,转入北京中国青年会中学就读,校址就在米市大街。

三年之中,牟宜之的学业忽然走上了正轨,由家乡而赴济南,进而负笈京畿,这一变化,是缘于一位民国名人丁惟汾的资助。丁惟汾的这一举动,完全是出于怜才,但无意中却为牟宜之开启了一扇大门,一位懵懂初开的农家少年,原本沉闷的人生即为之一变,看见了外面一个广大的世界。

丁惟汾,在当今完全可尊为“世纪名人”,惜乎在中国大陆,知其名者,实在不多。我们只要稍一检索他的履历,就不得不对此公肃然起敬:

丁惟汾(1874-1954),字鼎丞、鼎臣,日照涛雒镇官庄人。父丁以此,清末秀才,素以音韵学和文字学研究为擅长,著有《毛诗正韵》等书,深得章太炎、刘师培、黄侃等赞赏。丁以此以教书为业,思想开明,对清末世事深为不满,崇尚西学,倾向民主。丁惟汾幼承父教,研习国学,参加沂州府试,中廪生,因愤于政治不纲,遂倾向革命。

1903年,丁惟汾入保定师范学堂。次年,以官费赴日本明治大学研习法律专业。1905年,参加同盟会成立大会,与徐镜心一起被推为山东省主盟人,为同盟会创始人之一。并与蒋衍升在日创立《晨钟》周刊,宣扬革命。

1907年,丁惟汾归国,任山东省法政学校校长,并在山东建立同盟会分会。此期间他大力倡办“公学”,团结党人,出力甚巨,孙中山为之激赏,有赞云“唯丁是赖”。

1912年,原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丁惟汾任山东省党部理事,次年当选为国会众议员。后国会被袁世凯下令解散,丁回乡隐居。袁世凯欲称帝时,丁潜赴上海,与十七省国会议员通电讨袁,旋赴青岛起兵反袁。

1917年起,丁追随孙中山,从事党务。因黎元洪再次解散国会,丁随孙中山到广东召集非常国会,为非常国会议员。1918年,衔孙中山之命赴上海,联络北方各地青年,发行《北方周刊》,宣传三民主义。1921年孙中山再派丁回上海联络北方党员,并任国民党山东支部部长,共谋北伐。从1917至1922年,丁惟汾追随孙来往于穗、沪之间,与廖仲恺一起被并称为孙中山先生的“左右之臂”。

1924年,丁惟汾支持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国民党举行“一大”,丁惟汾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后,即赴北京组建国民党北方执行部,任党务部主任,与李大钊密切合作,同负北方国民党的组建工作之责。

1927年张作霖宣言“讨赤”,派兵搜查苏联驻华大使馆,将国民党北方执行部李大钊、郑镜秋、路友于等逮捕并处死刑。时丁惟汾因事外出不在使馆内,获随从通知紧急避走,方幸免于难。

后丁惟汾一直在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任要职。1928年5月任山东省政府委员。1930年任中央党部秘书长。1931年任监察院副院长、国民党中央党部训练部长。抗战时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中央抚恤委员会主任。1947年任国民政府委员,后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年去台湾,任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总统府”资政。1954年5月12日于台北病故。

丁惟汾长于国学研究,幼年起即秉承家训,研习古韵。从政后,亦曾与章太炎等往复商讨,析合古韵部类,多有收获。著有《诘雅堂丛集》六种,即《毛诗解故》、《毛诗韵聿[3]》、《尔雅释名》、《尔雅古音表》、《方言译》、《俚语证古》。[4]

丁惟汾的家族与牟家,是日照地方上的两大家族,不仅世代为通家之好,且有紧密的秦晋之亲。丁惟汾既是牟宜之的姨夫,又是牟宜之的远房舅舅。

从牟宜之亲生母亲那一头来论,母亲的姐姐乃丁惟汾的正妻,因此牟宜之称丁惟汾为姨夫;而从后宅五婶那一头来论,五婶丁氏系丁惟汾的本家姐妹,因此牟宜之又可称丁惟汾为舅舅。

这样的亲缘关系,给牟宜之带来的不惟是现实利益。丁惟汾作为国学大家,所给予牟宜之的气质熏陶,其意义无可估量。彼时,牟宜之以五岁幼龄,就曾亲炙丁惟汾的大师风范。丁惟汾亦将牟宜之视作自己儿子一般,期望甚殷,管教甚严。牟宜之身上,一直留有早年丁惟汾管教他时留下的疤痕,至晚年都清晰可见。

1914年1月,袁世凯下令解散国会,在京国民党议员被宣布为“匪徒”。与丁惟汾一同致力于宪政民主的国民党议员徐镜心,因反对袁世凯倒行逆施而被谋杀。在此险恶政局下,丁惟汾不得已离京避祸,暂时归家务农。

蛰伏期间,丁惟汾俨然一老农,斗笠蓑衣,下田耕作。有一画家邹大,亦为党人,特来探望丁公,见他亲自用铡刀铡草喂牛,心有所感,遂泼墨画了一幅《丁鼎丞饭牛图》以记佳趣。这件事,遂在党人中传为佳话。

丁家在涛雒镇官庄,与牟家小庄相距仅15公里。丁惟汾乡居时,幼年牟宜之就常随家人去丁家玩耍,丁惟汾赏识其聪慧,多予教诲。牟宜之说:“我自小即得他夫妇喜爱,我读书时即住在他家里,并经济上得他家的帮助,”据丁惟汾之女丁玉隽回忆:“他一来,我父亲就放下手里的事跟他说话。因为他特别聪明。我父亲特别喜欢他。我母亲就不高兴,因为我母亲觉得他耽误了我父亲做事。”[5]

这一点,牟宜之在《履略》中所述也有印证。他后来对自己的“少即聪慧”,还是颇为自负的:

我十六岁以后离开家庭,读书也不用功,但我脑力较好,功课尚不坏。我更喜欢中国旧文艺,及史地学,对自然科学也感兴趣,因此我对上项各种功课皆有点心得。最薄弱的一环是哲学、社会科学……

1924年,牟宜之赴济南读正谊中学,恰是丁惟汾在国民党“一大”之后赴京组建北方执行部之时。为工作便利计,丁惟汾遂将家小迁至济南,在按察司街赁屋居住,他本人则常驻北京。

1925年底,国民党北京执行部迁至翠花胡同8号(今27号),国民党特别市党部也设于此。丁惟汾常与李大钊、蔡和森、陈乔年、徐谦、李石曾、朱家骅、顾孟余等聚集于此,号为“翠花胡同派”。这一批人,后皆为中国现代革命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丁惟汾一向淡泊于名利,对此革命经历从不炫耀,多年以后,曾对家人说过:“咱不过是平常乡叟,风云际会,遇上了孙先生而已。”[6]

这一时期,是牟宜之寄居丁家、并得丁家资助最力之时。牟宜之曾忆及,“那时丁惟汾还不显贵”,对他的慷慨资助,实为爱才。

牟宜之自少年时起,就呼姨夫为“丁老师”。在他心目中,“师”的地位要远高于“亲”。年龄稍长以后,能作古风与格律诗,若遇友朋赞誉,他必申明:“我的诗是‘丁老师’教的。”神色之间,不无自豪感。

至1926年,牟宜之转入北京中国青年会中学,则是丁惟汾举家迁至北京之后,转学事宜,也应是丁惟汾一手操办的。

牟宜之的中学岁月,恰与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相重合,其间国事多有震荡。1925年爆发了著名的“五卅”运动,工潮迭起。牟宜之进京就读之年,又正逢“三·一八”惨案爆发,举国民意腾沸。

在这个当今几乎家喻户晓的著名事件中,丁惟汾,是一个主要角色。

“三·一八”这天,首都北京5000名学生、市民反对列强干涉的请愿行动,即由丁惟汾、李大钊等国民党北方执行部党人策动。队伍行至段祺瑞执政府门前,卫队突然开枪,霎时,请愿民众血流遍地,死伤枕籍。率队的丁惟汾,当时正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一山东籍士兵听出了丁惟汾讲话的乡音,生了恻隐之心,匆促中将他按倒在地,丁才得以逃出生天。次日,丁惟汾的名字,便上了政府的黑名单,他只得逃入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避难。

这些国事家事,无异对少年牟宜之刺激至深。几年前,他在乡间所作的《感怀》诗中,就曾流露出深重的家国之忧,现在穿州过府,目睹乱局,就更无法漠然置之了。

北洋政府颟顸守旧,已不可能自我更新。在南方,孙中山屡遭挫败,决心刷新国民党,联俄联共,酝酿北伐,共产党人踊跃参与其中,在南方数省大力动员工农。国共两党,泯然无异,这就是国共第一次合作的蜜月期。丁惟汾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二大”期间,也与在国民党中央任职的毛泽东、林伯渠多有过从,彼此相敬。

在这个背景下,共产主义思潮在青年人当中,必然呈蓬勃之势。牟宜之,就是这个大潮中的一滴水。

他服膺共产主义思潮,既是必然,也有偶然。就在正谊中学读书期间,济南丁宅中,与牟宜之同住一室的,还有一位青年——丁君羊。这位丁君羊,字基实,乃丁惟汾之侄,亦即牟宜之的表兄。

丁惟汾之兄丁惟淞英年早逝,遗有长子丁立同、次子丁君羊。丁惟汾对两位侄子视同己出,管教甚严,赴日本留学时,亦携丁立同一起前往。辛亥革命时,丁立同曾入陈其美部,参加攻打上海江南制造局,后因反北洋军阀而被害,丁惟汾为此甚觉痛惜。丁立同死后,丁惟汾对丁君羊更为呵护,丁君羊就读中学、大学以及出国留学的一切费用,几乎都由丁惟汾供给。

丁君羊也是个非凡人物。牟宜之与丁君羊同住济南丁宅时,丁君羊的身份,是中共山东省委的负责人。

这又是一段奇缘。

20世纪初叶的中国,年轻人是最易于倾向革命的一族。牟宜之受表兄丁君羊的影响,下决心投身于共产革命,就是在当时奠定的基础。这一段经历,令他多年不忘,经常忆及。在晚年落难时,这段记忆,更是他可堪慰藉的一个精神支撑。

想来,他们联床夜话时,应是充满了“迢迢望气中原夜,又有湛卢剑倚门”[7]的豪气。这样的时代,这样的选择,都是他们的宿命。

[1] 郑诺,生于1926年,山东日照人。1943年17岁时参加八路军。1949年之后在嘉定县政府秘书处任职,离休之前为上海市嘉定区工商局局长。

[2] 见电视文献纪录片《诗人牟宜之》文字脚本。

[3] 聿[yù]:“筆”的本字,此处为“述”之意。

[4] 参见“百度百科”之丁惟汾词条。

[5] 见对丁玉隽的采访影像资料。

[6] 见对牟小白的采访影像资料。

[7] 见龚自珍《已亥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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