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牟宜之留下的大量文字材料中,有两份自传很引人注目。一份写于1942年9月30日,题为《牟宜之详细履略及反省检讨》,系延安整风运动时期所作;另一份《自传》,后半部分残缺,写于1956年10月5日。其背景,是第二次全国肃反运动(亦称“内部肃反”[1])时期。
这些历史书写,在当事人自己,是非常真诚的,所述履历,翔实真切。虽受当时意识形态影响,充满了不必要的过度自省,但恰是这些书写,为牟宜之激越昂扬的前半生,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线索。
在《履略》中,有一句话:“我家先代是明朝的东林党,颇重气节”。看来彼时党内的话语禁忌,尚不十分流行,牟宜之竟可作如此豪迈的自述。这个说法,后来亦引起李锐先生的注意,在为《牟宜之诗》所作序中,开篇就曾提及。
牟氏祖先与东林党有何渊源,已不可考,相信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家训。这种标榜,可说是牟宜之一生之所求,另方面,也可从中找出他后半生迭遭打击的缘由。
东林党,因喜好“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而成晚明政坛一大势力。他们自命清流,鄙视宵小,敢于直谏,不惜抗旨。现代以来,这种政治品德已逐渐式微,无怪牟宜之在晚年要徒唤奈何。
据牟宜之的两份自传,可推测牟家世居于日照乡间,三代以上世系不可考。祖父为当地一有名的中医,饱读诗书,著有《疡医耘录》、《海上续方》等专著。
父亲牟家万,字幼青,北洋法政学堂毕业。该校在天津,为清末新政时期由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所办。1907年建校,1949年之后并入南开大学。该校师生思想一贯趋新,校内风潮迭起。李大钊青年时期曾在此求学6年,就是从这里起步其革命生涯的。
牟家万自清末起,就在山东省法政专门学校任教员,又曾在党务机关任职,思想显然不激进,且染有吸食鸦片的陋习。日寇入侵后,毅然辞职回乡,隐名埋姓务农,家道也因此中落。原有房屋十余间、田地四五十亩,因经济拮据,不断变卖,后仅余房五间、田二十七八亩。牟家万退职归乡,即为典型的乡绅,仍恪守儒家“忠孝节义”四伦。如牟宜之所说,尽管有日伪势力屡次招降,“家中有时挨饿,我家先代是明朝的东林党,颇重气节,决不当汉奸”[2]。
牟宜之辈有兄弟四人,牟宜之排行第三。长兄牟乃经,早岁亦在政府机关做小职员,后亦辞职。次兄牟乃纬,居家务农。弟牟乃纮(hóng),年轻时思想激进,崇拜牟宜之,经历颇富传奇性,后赴台湾,在台湾省政府任职,退休后终老于美国。
牟宜之,原名牟乃是,字去非。因长辈五叔无后,按照乡俗,名义上过继给五叔为嗣。由于住宅位置前后的缘故,他称亲生父母为“前宅父母”, 称五叔五婶为“后宅父母”,均一视同仁。牟宜之少小离家,投身革命,家乡沦为敌占区,忠孝不能两全。1949年以后,他才有条件返乡探亲,给了父辈颇多照拂。
他记得,父亲牟家万和长兄牟乃经都在“混机关”时,家中经济“尚称小康”。但好景不长,“七七事变”后,日寇侵入山东,乡绅阶层亦备受打击。据牟敦瑾回忆,她从小就很少吃到大米,灾年粮食匮乏时,小米面煎饼里还须掺入糠皮,“根本拿不成个儿”。
据牟家万的外孙郑诺回忆,外祖父牟家万“是个保守主义者,为人很低调”。老先生退职后,居家行医,广结善缘,还曾亲自教长孙牟敦广和外孙郑诺读书。
忆及幼时教育,牟宜之还是充满感激的。他五六岁时,在家乡随祖父一起生活,祖父口授他《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并诸多历史掌故,令他获益良多。中年以后,牟宜之还不无自豪地说:“这两部书,我至今差不多还能背诵。”[3]
自7岁起,牟宜之开始上学,入私塾,读《四书》。后来父亲牟家万赴济南任职,他也就随父去济南读小学。其间,父亲卸职或转往异地,牟宜之便回乡继续读私塾。如是往复几回,童年牟宜之的精神滋养,来源也就新旧杂陈,格外的丰富。7岁这一年,牟宜之曾奉师长之命,以《凤凰》为题赋诗一首,受到好评,这是牟宜之的“处女作”,可惜内容已经散佚。
据牟宜之四子牟小白回忆,牟宜之在中年以后,仍能流利背诵《左传》、《史纪》、前后《汉书》、《聊斋志异》中的整篇文章。1974年底,一次牟宜之去老战友梁必业[4]家中做客,正逢梁必业欲查找《后汉书》所载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5] 一句的出处,说是毛主席最近曾提到,但篇目不详。牟宜之随口报出篇名,乃《后汉书·黄琼传》也。梁必业按图索骥,果然不错,不禁大为叹服。牟宜之说:“这算什么,我还能整篇背下来呢。”于是张口便背,梁必业持书对照,诵罢,竟一字不差。[6]
牟宜之在《自传》里说:“家中有不少旧书,我自小即胡乱翻阅,我好记人名和地名,就是自小读《尚友录》[7]及《水经》[8]的关系。我喜欢读《庄子》及《古诗十九首》,思想上受到了一些放任、不满及虚无等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云云,是当时的习惯说法,而实际上则是获益匪浅。终生博闻强记,便是牟宜之少年读古书得来的好处。他思想不受羁绊,追求真性情,在他幼年的读书谱系中也是有迹可循的。
他的精神世界的形成,主要就来源于这种可贵的乡绅文化。
在日照当地,久有“丁、牟、秦、安、李”五大士族之说,族中多有读书人;但究其实质,不过是出了一些乡村知识分子——塾师、师爷、乡间郎中而已。这些大家族,物质生活谈不上奢华,仅能安于温饱,是典型的乡绅阶层。
民国乡绅阶层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本身的政治保守主义态度,与其子女接受新式教育后所服膺的“新潮”思想格格不入。于是,他们含辛茹苦、资助培养起来的下一代,大都成了乡绅阶层的叛逆者与掘墓人。
举凡鲁迅《朝花夕拾》、郭沫若《凤凰涅槃》、萧红《呼兰河传》等,其实都含有乡绅之子所宣示的决裂态度。至于艾青[9]的长诗《我的父亲》,就更是如实描摹了双方决裂的过程。
艾青仅小牟宜之一岁,两者所处时代相同,早期的人生轨迹也极相似,都有乡村成长、逃离、向往“国民革命”、留学、投身抗战与加入共产党营垒的经历。《我的父亲》一诗,以年轻人视角去看代际差异,极具代表性。
艾青在诗中所写的“父亲”,堪为民初乡绅的典型代表——他抽水烟,看《聊斋志异》,喜欢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他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是“维新派”的信徒,从《天演论》里知道了进化论,是《东方杂志》和《申报》的忠实读者;他自家有村上几百亩地,家中有雇农、婢女、老妈子;他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督促儿子学英文,但又用“批颊和鞭打来管束子女”……
这样一个新旧混杂的人物,少年人对其评价是: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想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
父亲的一生,当然不能成其为楷模。少年艾青的内心所想,完全是别一世界: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踝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10]
与此非常相似的决裂,很快也将在少年牟宜之身上体现出来。
牟宜之的母亲牟秦氏,是贫户出身,言传身教,对他影响也颇大。牟氏一族因家产有限,人口众多,祖、父两代均不擅积累,日子过得很紧。牟宜之年幼时绝无锦衣玉食之乐,见本族兄弟吃外婆家捎来的东西,穿外婆家捎来的新衣,心知自己外婆家是没有这些余物的,心里难过。母亲就教训他,要立志自己“创好饭吃”。母亲说:“凭一个男人,只要努力,长大后会书作(有文化)更好,即使失去力气也能挣饭吃,不像是女人,裹上脚就残废了,就没有作为。”[11]
母亲朴素而积极的价值观,对幼年牟宜之的影响甚巨,使得他从小就不信鬼神命运,下了决心要努力“创出好饭吃”。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母亲虽然家贫,但来自母家的一层亲戚关系,却给牟宜之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人生,使他少小离家,走入了20世纪逐鹿中原的大舞台,成就了他亦武亦文的壮阔一生。这层关系,即使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也堪称奇缘。
[1] “内部肃反”运动开始于1955年下半年,至1957年底基本结束。基于1954年、1955年接连发生的高饶事件、潘扬事件、胡风事件等, 1955年7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认为“在很多部门,在很多地方,大量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还没有揭露和肃清的”。按照部署,全国党政机关和群众团体机关、学校、军队、企业等单位,均开展了“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即内部肃反)。据1957年7月18日《人民日报》社论公布的数字,内部肃反运动在全国共清查出反革命分子8.1万人,其中现行反革命分子3800多人。
[2] 见《牟宜之详细履略及反省检讨》(未刊稿)。
[3] 见牟宜之《自传》(未刊稿)。
[4] 梁必业(1916—2002),江西庐陵人。1930年加入共青团,同年参加红军,1932年转入中共,历任干事、科长、技术书记、军团政治部指导员、宣传队长、俱乐部主任、总务处长等职。抗战时期,历任八路军第115师政治部总务处长,师教导大队政治教员,师直属队政治处副主任、主任,师政治部组织部长兼山东军区政治部组织部长,山东军区教导团第一团政委。第一师政委,解放战争时期,历任东北民主联军第一纵队一师政委,纵队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政委,“东野”第一纵队政委,解放军第38军政委,“四野”第13兵团政治部组织部长。1950年后,历任中南军区政治部组织部长、政治部副主任、政治部第一副主任兼干部部长,解放军政治学院副教育长兼政治部主任、教育长,志愿军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济南军区副政委、第二政委,总政副主任兼总政组织部长。文革中受迫害。1974年起,历任总政副主任、军事科学院政委。1955年9月被授予中将军衔。
[5] 1974年11月20日,毛泽东写信给江青,信中借用了《后汉书·黄琼传》中此句之意。峣[yáo]:高的样子。皦[jiǎo]:此处意为清白。
[6] 见电视文献纪录片《诗人牟宜之》剧本。
[7] 《尚友录》,明代杂书,廖用贤编著,共计22卷,搜集古人事例轶闻,以韵为纲,以姓为目。
[8] 《水经》,中国第一部记述水系的专著。成书约在三国,后世多认为著者为桑钦。《水经》简要记述了137条主要河流的水道情况,原文仅1万多字。南北朝郦道元,在此基础上扩充撰成《水经注》,记载河流水道1252条,达30万余字.
[9] 艾青(1910-1996),现代诗人。本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1928年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绘画系。翌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32年回国,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旋被捕,在狱中作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发表后引起轰动,一举成名。抗战爆发后,在汉口、重庆等地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41年赴延安,任《诗刊》主编。后陆续出版诗集《北方》、《大堰河》(1939)、《火把》(1941)、《向太阳》(1947年)等。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1949年后,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等职。1957年被划为右派。曾被贬至黑龙江农垦、新疆劳动,创作中断20余年。1979年获平反,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10] 见艾青《我的父亲》,原载于《艾青诗选》第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1月出版。
[11] 见牟宜之《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