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春寒料峭之时,我来到山东日照,满目是早春的薄雾与麦苗返青的田畴。车行之际,不由感慨系之:此地,是华夏民族上古部落“东夷”的发祥地,皇天后土,渊源深厚,的确是很不一样。
从火车车窗远眺,田野寂寥,炊烟蔼蔼,能觉出这是一片很内敛的土地。田陌中,仍然蕴涵有农耕时代的祥和气质。
牟宜之出生的这个地方,位于山东半岛南翼,地处黄海之滨,与韩日两国隔海相望。这里的海,也是内敛的,在晴和天气中波澜不惊。滨海的一大片沃土,可极目远眺,并无山丘之阻,是一个极开阔的地方。
说起日照,古籍中有几个知名度很高的典故,均发源于此。据考证,《山海经》中记载的“羲和祭日”之“汤谷”和“十日国”,就在日照。涛雒镇的天台山上,至今仍留有太阳神石、太阳神陵以及大羿陵等遗迹,十分神秘。
日照的名山天台山,据先秦编年史《竹书纪年》里说,山上“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俨然是个神仙洞府了。而天台山本身,也是个神话,传说它原本由神鳌背负,四海飘移。到了女娲补天,斩下鳌足,作为撑天的“四极”,仙山顿失着落。女娲便将仙山移到了日照这地方的海滨安放,就成了今日的天台山。
天台山,在《山海经》里叫做“琅琊台”,此名天下皆知,是道家的胜地之一。
这些,都是浪漫传说了,而现实是:从西周到战国前期,日照之地,属于莒(jǔ)国。近年在海峡两岸知名度很高的一个成语“勿忘在莒”,即典出于此,说的是齐桓公在当上国君之前的一段逃难史。
自秦以后,此地历经沿革,北宋元祐二年(1087年)设日照镇,属莒县。该名取自“日出初光先照”之意,由此首开“日照”之名。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日照镇升为县。至1985年撤县建市,现为地级市,辖有东港区、莒县、五莲县,岚山区和日照经济开发区等处。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垦殖,迄今已逾5000年。也就是说,自从有华夏民族的文化,就有了日照的最初开发。
虽然牟宜之的家乡牟家小庄,至今也只是一个平常小村,但地灵必致人杰,文化渊源是有踪可寻的。
我在牟家小庄追寻牟氏旧迹,是由现居济南的牟宜之六子牟尚高陪同,由现居日照的牟宜之长女牟敦瑾、三子牟敦庭接应。大姐、兄长皆古道热肠,带着我在村中盘桓了半日。
牟家小庄现属日照市经济开发区奎山街道,这里与别处的乡村一样,处在新旧世纪交替的门限上,房屋建筑,新旧参半。新居,是典型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模样,外观酷似联排别墅,里面厅堂宽敞。听村支书介绍,全村现有农户460家,其中155户已迁入新居。这里农村的建设路数,也未能脱俗,是靠村委会领导四处“筹款”,计划在5年内,可以让全体村民迁入新居。
新房目前虽只有百十幢,但在早春枯黄的原野上,显得气势颇壮。村中不见有相应规模的大农业或乡村企业,但住房与办公楼却能一枝独秀,看来村支书颇有经济头脑。经过了解,得知此处距城区不过9公里远,恰在经济开发区内,作为橱窗,承蒙上级眷顾,屡次拨款。在方圆几十里内,则再无如此壮观之“新农村”了。
听敦瑾大姐介绍,村里原有东西向大街一条,将村庄分为南北两片,村北穷人居多,村南为富户聚集地。牟宜之故居,原就在村北,但现已拆去。我们逛到村南,见还有一些百年老屋。遂进入一家已被废弃的民居,见是五间瓦房,是那种北方农家典型的青堂瓦舍,敦瑾说,牟家早年间是“破落地主”,当年基本就是这个样子,相当于小康之家。
敦瑾还说,那时牟家也是五间瓦房,此外另有三间“学屋”,即牟家的私塾。
眼前的农家庭院,沐浴着早春阳光,安静得一如古代。这种环境,我是不陌生的,当年我下乡插队八年,每日居处,就是在这样带有泥土味的小平房里。知青那会儿,只觉得乡村天地很逼仄,久了会使人沉沦,总想冲到地平线以外去。但那时没有想过:在20世纪上半叶,有很多农家子弟,就是在这青堂瓦舍里接受的乡村教育,然后走向异国他乡,大展拳脚,甚或最后成为大人物的。
牟宜之,即是这样一位农家子弟。他家的三间“学屋”,很遗憾不知是什么样子。“学屋”于他,应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标志。他的成长,他少年时的出走他乡,就得益于旧日那种“乡绅文化”的土壤。
民国以后,对乡绅阶层的挤压乃至后来的铲除,目前在学界已颇有争议。其实,影响了中国近代史的大人物们,多数都有这种乡绅背景。以农为本,诗书传家,乡绅们(富裕农户和退休官员)维系着乡村的信心。这个阶层在整个民国期间,不断在向城市输送着自己的子弟,亦即向主流社会送去候补精英。儒家思想的核心,本不平庸,主张涉世,推崇建功立业,很多农村青年,就是循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路子走出来的。在新旧思潮交汇、国家体制转变的激荡岁月,他们焕发出了超常的能量。如果没有这个输送管道,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革命,便很难想象是什么样子。遗憾的是,“五四”以后流行“弑父”情结,在青春叛逆与意识形态的交相作用下,历史最终只给了乡绅阶层一份终结命运的判决书。
乡绅阶层,是儒家传统最大的一个载体。阶层消亡,传统亦失。今人不断在拷问:何以当今难出伟人或大师?我以为,除教育体制因素之外,乡绅的消失,亦是精英阶层“循吏化”的一个原因。因为,文化的土壤一失,那种宏大的精神气象就失去了根系。
牟宜之是一个行迹遍南北,出入于国共两大阵营的传奇人物,很难想象他的童年,就是在这种局促的田垄岁月中度过的。我想,当乡绅阶层被无情扫荡之后,农村的文化是否出现了“空心化”趋势?乡绅阶层的那种稳定与自信不见了,农民皆以城市作为参照系,精神上当然就难以昂扬。不能想象:牟家小庄今后能否再出一位牟宜之?
牟家小庄的中心广场上,现高耸着一尊奇石,是村支书从外面觅得的,运回村里,镌刻了“宜之园”三字。
牟宜之,当是此地乡民永远的骄傲。其魂魄犹在,但于今看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