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将提笔书写的这部书,似是生命中一枝斜出的枝干,原本未有,却又命定似地出现。发蕊吐芽,虬结成冠,必欲酣畅淋漓而罢之。
我僻居南疆蛮荒之地已经很久,日久畏寒,很少北上。但是,自2011年起,我两次北上,跋涉千里,遥至生平所未涉足之北疆齐齐哈尔,重见二十四年未亲历之鹅毛大雪。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家族,为了两代英雄。
山东日照市西南一隅的牟家小庄,是这株英雄之树的根系所在;白山黑水,则是他们生命的枝蔓外延的土地。我两赴齐鲁,进而纵贯东北,都是为了追寻被历史所湮没的渺远足迹。
我想要追踪的这个人——牟宜之,曾于数十年间湮没无闻,除了亲朋,罕有人知。
但是,石在璞中,终生光华;剑没深渊,终将跃起。
从2009年1月起,他的名字,倏忽间就在知识界某一范围内不胫而走。现存他的179首遗诗,一经出版上市,竟一销而空,旋又加印,很有些洛阳纸贵的意思了。
牟宜之(1909-1975),是一位难以给他的身份准确命名的传奇人物,一位从不辜负时代而时代却辜负了他的慷慨之士。他少年有为,发愤自砺;青年报国,投笔从戎;中年蹭蹬,沉郁多艰;终至在漫天的尘埃中不甘心地倒下,死不瞑目!
也许他,就像一位生错了时代的古之名士?
不,他正是一位由他那个时代锻打出来的斗士,上承古风,下启新潮。古代大儒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风范,他视为终身操守,高标耿介,至最后一息。最难能可贵的是,中年多难之后,他保持了清醒,绝不合流。“不得志独行其道”[1],没有仰,也没有俯,活得堂堂正正。如他所说:“我是绝对拥护真理的人,我是纯真的人,我能为真理牺牲一切,这是有事实表现的。”[2]
这,才是百年之后亦令子孙无愧的“大丈夫”。
像牟宜之这种人,其实可以没有墓园、没有纪念故居、没有记功碑,他之金石灼灼的言行事迹,就是一座至高至伟的、非人工的纪念碑。
他生于1909年,是一位典型的“20世纪知识分子”。这一代知识分子,生于末世运偏消,横跨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几乎全过程,是命定的悲剧一代。很可惜,当他在66岁的壮年不幸忧愤而终时,恰是大雾弥天的1975年,离曙光初露仅有年余。
这一点,若他地下有知,当长啸当歌,万世心也难平!
在20世纪,他为国运所催迫,纵浪大化中,亦文亦武,或官或民,以至很难只用一种身份来界定他。李锐先生在为《牟宜之诗》所作短序中,仅称他为“诗人”[3],我觉得再恰当不过。这不仅是因为他在20岁之后至临终,留存于世200余首意蕴丰富的旧体诗,更重要的是,他或革命、或从军、或为政、或被谪,都不脱诗人本色,“足涉八荒志在远,胸填五岳意难平”[4]。
他的脱俗、超拔、傲岸,正是诗人之气质。
作为肉身的人,他虽被时代浊流所摧折了,但作为精神的人,他是不可被摧折的,永远昂起头颅,以身为薪,为异常稀薄的文明之脉添一抹微光,燃亮一颗星辰。
做人至此,足矣!
现实中的牟宜之,结局是苍凉的,庙堂不能容他,江湖居然也归不得,在距故乡近在咫尺的地方延宕着,成为天地均不容留的人。他是恶人么?他是叛贼么?不是。恶人或叛贼表示服输了,还能有一个体面的进退居处。可惜不是,他是忠勇之士,是事业的功臣,是为中华复兴而捐献了自己的青春和儿子生命的人,历史何由对他如此严酷?
天意从来高难问,然而牟宜之死时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旧体诗,是匕首样地锋利,勘破世事,谈笑古今——谁没有日薄西山的一天?他只坚信忠奸不两立,后世有定评。
他活着时,愿为生民肝脑涂地。他死后,必使佞人宵小无地自容。
这里,且简单交代一下我书写此传的缘起。
牟宜之,是我多年好友牟广丰的父亲。2010年底,我曾受广丰谬托,为他兄长牟敦康写传记一部。牟敦康(1928-1951),是解放军空军第一批战斗机飞行员,东北老航校第一批学员,后参加抗美援朝作战,于1951年11月30日在朝鲜大和岛上空与美机激战中,不幸壮烈殉国,时年23岁。
斯人英年早逝,可谓求仁得仁,然今朝人事全非,遗体沉于朝鲜海域不得还乡。我在写牟敦康的时候,很伤感,只能以激情文字来掩盖。
2011年11月底,传记《寻找牟敦康》出版,恰是敦康兄阵亡60周年纪念日。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密山老航校旧址纪念馆和出版单位联合举办了纪念会和新书首发式,相关的老兵们及其后代在京云集,盛况空前。
于是,广丰顺势向我提起,可否为其父亲牟宜之作传。此项工作,原有别人在做,因故中断,我唯有当仁不让。
到此时,我对牟宜之事迹,已然很熟悉了。在书写牟敦康传记时,曾因需要接触过大量牟宜之的资料,我意外发现:这位相貌威武的父亲,在对待子女的问题上,竟也有千般柔肠,如鲁迅“回眸时看小於菟”,舔犊之情难掩,遂造就了敦康兄这样一位青年勇士。因此,我对牟宜之金刚怒目背后的温情,也多少了然于心。
早在2009年,广丰就曾赠与我一册《牟宜之诗》,诗人的咏史之作,放言无忌,读后令我击节三叹。一个多侧面的、立体的人物形象,早就在我心头浮出。因之,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了,有赖于多方友人的相助,堆积如山的资料摆上了我的案头。
按照习惯,我写当代人传记,总有按捺不住的冲动,要到传主生活过的地方去实地踏查。山川风物,楼堂院落,我总要停留一下,呼吸一口彼地的空气,才能领会到传主彼时最细微、最真实的所思。
接着便是——我重向北方行,于2012年3月抛却了文学的滞重与不堪,先赴北京了。
凝望飞机舷窗外的云絮,有千载如斯的宁静,遂想起司马迁说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那么,泰山鸿毛,是如何分野的呢?
古来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说的便是泰山之死,意谓忠贞之极。
关于“武死战”,向来异议不大,我们见过很多物质性的丰碑,在昭示人们勿忘。但对于“文死谏”,到了现代以后,似乎变得可疑起来,至今难见一座光明正大的“文死谏”碑。
我于是遐想:牟宜之晚年,正逢文革乱世,沉冤不白,漂泊于济南而无着,终因忧愤而故去。他便是属于“文死谏”的正直君子。古时有担当的读书人,谓之“士”。他的病殁处,应有一座沉冤碑,上书:
死谏之士牟宜之含恨殁于此
这才对!这才算是打开了历史的死结。
唯如此面对历史,才能无悔于“良心”二字。
机械虽能让人鹏飞万里,却总有牵绊来自冰冷的地面。当代人,何时才能真正践诺虚心纳谏的信条?河清可期,而此日可待乎?
[1] 见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2] 见牟宜之《牟宜之详细履略及反省检讨》。
[3] 见李锐《一座鲜为人知的人文富矿》,《牟宜之诗》序第5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
[4] 见牟宜之《少年行》,《牟宜之诗》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