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清秋子为诗人牟宜之作传,取名“国士”,我深以为然。
什么是“国士”?太史公司马迁如是说:“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而这些,牟宜之身体力行,皆兼备之。
先说“自守奇士”。牟宜之一生贯穿了大动荡、大变革的二十世纪中国,与此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多有牵涉,与国共两党上层皆有非同寻常的交往,其经历跌宕起伏:青年时代,为追求真理,他“足涉八荒志在远,胸填五岳意难平”;战争年代,为民族解放,他“投笔从戎事国殇”,“冲锋在前奔而殿”;和平建设时期,他不求闻达,“埋名复隐姓,乐道又安贫”,为坚守信念,他“摧眉折腰非所能,秉性由来本傲岸”,“几经跌跤几碰头,不长一智徒经堑”;晚年于艰窘困厄中,他豪情不减当年,“ 忽然闹天宫,忽然掘泥犁”,“雄兵百万一支笔,莫道廉颇已老矣”。这等人生,不可谓不神奇也。另一方面,牟宜之不论身处顺逆,始终表现出“富贵不淫贫贱乐,匹夫自有兴亡责”的中国传统士人风骨,他“不信鬼神不信命,一生傲岸一生贫”,这等意念,不可谓不坚守也。
再说“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等,就有更多的例证。牟宜之少年离家,投身革命,自是“忠孝不能两全”,且他那一代人的价值取向,与农村士绅阶层的父辈,已绝然不同,“孝”的意义首先是报效祖国与民族。但尽管如此,牟宜之在国事稍安时,仍能为其父母养老送终,尽到儿子的责任和义务。牟宜之一生坚持真理,秉持诚信,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绝对拥护真理的人,我是纯真的人,我能为真理牺牲一切,这是有事实表现的。”他以国民党县长的身份,能够取得周恩来、罗荣桓、肖华等中共上层领导人的信任,靠得就是肝胆相照的诚信。他一生自奉甚俭,不取任何不义之财为自身谋利,而是将在国民政府任职期间积攒的数万大洋送给八路军一二九师,解决了部队的冬衣困难,这难道不是“临财廉,取予义”?为了真理与事业,对牟宜之来说,“和璧隋珠皆粪土,清歌妙舞不留连”。在牟宜之眼里,人无有上、下之分。一方面,他“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另一方面,他又与刻字师傅、鞋匠等“引车卖浆者流”结为朋友,始终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发出“苍生若有济,何惜老年头!”的浩叹。这些,已超越了“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的境界。
至于“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更是牟宜之一以贯之、践行终身的本色。且不说他战争年代出生入死,“青年疆场运奇谋,独闯虎穴,智取敌遒”的超凡业绩,也不说他“今番又是何人死,愧我归来暂且存”的英雄气概,就是和平建设时期和“反右”、“文革”中身遭谗陷,沦为贱民,他依旧心怀社稷,不改初衷,为祖国统一献计献策:“关怀百越犹烽火,殷盼九州早大同”;“愿将一滴玄黄血,化作甘霖洒大千”!在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他以与国民党上层人士密切的社会关系和多年统战工作的经历,早在1974年就上书邓小平,系统地提出了对台工作“一国两制”的战略构想。
凡此等等,不胜枚举。为此,借用司马迁的话说:“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在这本传记里,作者对牟宜之所处时代,以及那一时代年轻人的思想倾向和政治选择多有阐述。对此,我也谈谈我的看法。
牟宜之长我十五岁,是我的兄长,但我们皆身陷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疾风暴雨中。这一“变局”,始自1840年,至今仍在延续。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具有多重含义。一方面,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所面临的危机,已不仅限于数千年来周而复始、改朝换代式的政权危机。更为深重的危机是,中国在世界列强的环伺觊觎下,存在着被蚕食、瓜分,将要亡国灭种的危险。另一方面,国门已被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在西方文明映衬下,中国积贫积弱,政治腐败,政府无能,从而使包括所有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在内的中国“文化传统”,遭遇到空前未有的挑战,这即是梁启超所说的“四千年大梦之唤醒”。总之一句话:传统的办法不行了,以前的路走不通了,中国向何处去?
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中国几代志士仁人为救亡图存,上下求索:他们立党为公,毁家纾难,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其间经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后又有抗战八年、内战三年。半个多世纪华夏大地上血沃荒原,尸横旷野,中华民族作出了巨大牺牲,目的只有一个,即追求民族的尊严、国家的强盛和社会的进步。从这一意义讲,自清末以来,凡秉持上述目的,不论何党何派,信奉何种学说,坚持哪一主义,在源头上均为一家,国、共两党尤是。至于某党派日后发生的嬗变和异化,亦不能抹煞其立党初衷和历史贡献。对党派尚且要如此历史地看待,对同一时代的人更不应无端非议。
那一时代有知识文化的年轻人,受传统文化熏陶,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外抗强敌,内拯民生,就像牟宜之诗里所言:“学书学剑为报国,哪堪神州遭踏践!”他们受西学浸染,具有独立人格,自由思想,并独立作出自己的政治选择。我同牟宜之一样,年轻时选择了革命,选择了共产主义。回想当年的意气风发,正像牟宜之诗里所描述:“盛赞马列是圣哲,痛斥军阀为鸡狗。革命壮志气贯虹,豪情万丈胆如斗。”
尽管几代人流血牺牲、艰苦奋斗换取的成功演变到今天,与我们当初的革命理想,在事实上存在着相当程度的背谬,但我并不为年轻时的选择而悔怨。历史是连续的,路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我们现在追述历史,还原真相,就是要让年轻一代全面了解历史演进的真实过程,从中悟出真谛,以指导当前和未来。对于现在一些人,不顾当时的历史条件与环境,以当前的结果为评判标准,对我们那一代人的选择和实践提出质疑甚至全面否定,我着实不敢苟同。关于这一点,我十分赞同本书作者的价值判断:
那一代的“少壮何倜傥”,在当今之世已不大被提起,甚至被历史虚无主义者报以讥嘲。其实,那一代人真诚的初衷,他们由少及壮的奋斗,与当今青年对于正义的追求是如出一辙的。
他们那一代人,弃学问、仕途而不顾,投军报效,奋身救亡,其动机是无可指摘的。无论何党何派,都是爱国青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应为后来的种种荒谬负责的,因他们自己也深受其害。爱国,不应无端被质疑,尤其不该受到以意识形态为分野的“马后炮”式的批评。
我认为,这才是一种严肃的科学态度。
牟宜之是革命者,也是一位诗人。为其立传,谈他的诗是少不了的。2009年,我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纪念牟宜之百年诞辰座谈会的发言中,谈到牟宜之是二十世纪我国杰出的诗人,他的诗作豪情冲云霄,爱憎分明。他以诗歌这种艺术形式真实地反映了百年中国,尤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波谲云诡的时代风云。他的一些感时伤世的诗句,继承了我国历史上文人墨客和古代士大夫讽喻朝政、刺世嫉邪的傲岸风骨,如写于1958年的《任凭风雨》,写于1960年的《纪念杜少陵七首》,写于1961年的《端阳节悼屈原三首》,还有写于1971年的《咏史三首》,其中诸多名句,像“世事纷纭多变幻,人情翻覆似波澜。九秋枫叶经霜艳,腊月松枝带雪寒”,与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谭嗣同“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鲁迅“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等佳句一脉相承,令人荡气回肠。然而,带有这种批判色彩的诗句,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已在我国文坛上悄然绝迹。其中原因,关注我国政治文化生活的人皆心知肚明,要讲,恐怕也要作专题论述。这里我要说的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可以没有“同步批判”的勇气,可以不为真理、正义呼吁呐喊,也允许随波逐流、与时俯仰,但不论怎样妥协、退让,总要坚持做人的底线,不能为一己之利逢迎谄媚、歌功颂德,甚至落井下石,助纣为虐。回顾一下还不算久远的历史,有多少文人,彼时“写下了一些文字,变成铅字在报刊上登载出来。40年后再回头,要令人为‘道德良心’这四个字而赧颜”(本书作者语)。
牟宜之与上述人不同,用本书作者的话说:“他正是一位由他那个时代锻打出来的斗士,上承古风,下启新潮。古代大儒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风范,他视为终身操守,高标耿介,至最后一息。最难能可贵的是,中年多难之后,他保持了清醒,绝不合流。‘不得志独行其道’,没有仰,也没有俯,活得堂堂正正。”
牟宜之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尤其是“文革”时期的大量古体诗词,堪称旷世绝响。无论在文学或史学的意义上,其独立思考、同步批判的勇气与预见性,纵是百年之纪,也罕有其匹!正如传记作者所言:“这是一位20世纪70年代的钟馗,是良心之子,是我们绵延千载的传统道义化育出来的民族之魂。”
对此,我深表赞同。我的这位具有“国士之风”的兄长,能被当今有识之士所发现、所认同,实乃国家之幸!民族之幸!好男儿当学牟宜之,因为他确实做到了“生不负时代,死不愧后人!”
201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