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也是我父亲韩桂秋烈士诞辰90周年。尽管父亲离开我们已有55周年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和挺拔身姿,却时常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父亲革命的一生,是我们一家永恒的话题,我们深切地怀念他。
在纪念父亲韩桂秋烈士诞辰90周年之际,我把我母亲珍藏了近60年的老照片翻了出来,并带着这些照片,走访了当年与父亲一起出生入死工作过的并一起南下到象山的一些老同志,并到有关部门查找相关资料,撰成此文,献上心香一瓣,以表达我们的思念。
凝视着这些永远定格在珍贵照片上的历史形象,聆听着老前辈如歌如泣的追思和叙述,把我引进了那个风雨如磐、激情燃烧的岁月。我顺着父亲的履痕,分为:出生在山东、南下到宁波、安家在象山、英魂归大海、壮举载人心、精神励后人等几个篇章,追忆父亲光辉的一生,叙述自己的感受和感慨。
一、出生——在山东
在山东泰安县(今泰安市)有一个叫崅峪镇,1921年11月,父亲韩桂秋就出生在这个镇的鲁东冶村。据当地韩姓族谱所记,从始祖---“伟”开始到我父亲这辈,已是第十三世了。爷爷韩得顺生有一女三子,大伯父叫桂春,二伯父桂夏,我父亲桂秋。我的大伯父韩桂春是村里第一任支部书记,参加革命比我父亲早,我父亲就是在大伯父的带领和支持下加入革命队伍。当时,山东的抗日战火风起云涌、如火如荼,父亲与同村出来的战友曹万昌等,在鲁东南一带深入敌后,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由此父亲于1945年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后父亲又参加了解放泰安、解放济南及沧海的战役。更值得骄傲的是,父亲亲身经历了华东野战军在老家泰安邻县的莱芜战役。
当时父亲虽然不是部队编制的战士,但是在这场人民战争中,他们跟随军队运武器、运粮食,为战争的胜利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上阵打仗是个兵,回到地方做后勤保障。这张照片就是父亲他们当时的真实写照。
由于父亲在镇里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还在大伯父的组织下教过夜校,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1947年7月,父亲担任了泰安县城崅峪区公所的财粮助理员,主要工作是代表区公所征公粮。于华杰伯伯是江苏人,1947年随新四军北上到山东,留在泰安县担任粮食局的会计股长,还有一位泰安本地人傅镇川伯伯,当时担任崅峪区粮库主任。他们父亲当年最为亲密也最为了解的同事和战友。因我父亲为人诚恳,办事认真,且工作责任心强,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深得大家的信赖。
二、南下——到宁波
“南下干部”是一个特殊的历史名词,诞生于人民解放战争的烽烟战火之中,代表着一个杰出的英雄群体。
父亲是与于华杰伯伯、陈庆文伯伯、赵平富、赵永建、傅镇川等伯伯,还有与父亲一起牺牲的李文华伯伯等,都是第三野战军的“华东南下干部纵队”的南下干部。
那是在解放战争末期,北方都已解放,人民解放军将挥师南下,准备解放南方各省份。但江南历来是国民党的统治区,严重缺乏我党的干部。在这种情况下,党中央在西柏坡作出了从解放区选派年轻干部南下,支援新解放区建设的战略部署。
1948年底至1949年2月,中共中央华东局根据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在各区集中15000人陆续来到华东局党校,在临城(今枣庄市薛城区)参加政治和军事的整训,把这支队伍编成为“华东南下干部纵队”。父亲韩桂秋就是在这个时候抽调的。据陈庆文伯伯说,他们在临城学习了一个月,中心内容是“要解放全中国”“你们要准备南下,把军队变为工作队,成为能文能武的干部”。
父亲和于华杰、陈庆文、李文华他们都是属于华东第三野战军35军干部大队的。为了便于行动,全体南下干部一律穿军装实行军队编制。南下时发了二套服装,一套厚的粗布的,一套薄的细一点的,还有一枚白底、红边、黑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符号。当渡江战役打响,我军势如破竹,直捣江南。在临城集中学习的“华东南下干部纵队”,也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为了追歼国民党逃军,随军南下干部常常日夜兼程。到了安徽蚌埠,第三野战军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组织成立了接管浙江的领导机构。1949年4月27日,“南下干部大队”随军渡江。
父亲他们在浦江渡江到南京江北岸,在南京停留了一星期后,于5月初到杭州。到浙江工作的南下干部有8000余人。我父亲他们随军边打仗边接管,1949年5月25日到达宁波,解放了宁波。接管宁波的一大队大队长是苏展(后任宁波市人民政府市长)、政委是林乎加,就这样,父亲随着“华东南下干部纵队”第一支队第一大队来到了宁波。
到了宁波,其实战争远没有结束。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各地溃退下来的军政人员糜集于浙东沿海地区,妄图以象山半岛为桥头堡,反攻大陆。当时宁海、象山两县还没有解放,盘据在大榭岛、梅山岛、南田岛、檀头山岛的国民党军队还在进行垂死挣扎。
1949年6月底的一天,接到通知,马上要打宁象战役。进军令下达后,浙江二地委和二军分区于7月1日组建宁波军分区(22军政治部)象山县工作大队,队长是王化祥、副队长李长江,父亲担任象山县工作大队事务长兼秘书的工作。7月8日象山县城解放,父亲他们随“前指”一起进入象山丹城的象山县大队一行41个南下干部(包括通讯员、炊事员等),就从宁波来到了象山。
三、安家——在象山
在象山安家,父亲和于华杰伯伯、陈庆文叔叔等象山县工作大队的南下干部们,都是始料不及的。1948年底开始动员挑选,到1949年2月组成纵队南下,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离开挚爱的家乡和亲人,踏上南下征程时,很少有人想到这一去将是一辈子的事。
事实上,父亲他们在1949年7月8日随二十二军前线指挥部一起解放了象山,进入丹城后,就意味着他们就要留在象山了。因为这批南下干部是按照市、地、县配套建制南下的,到了县一级就基本固定了。
到了象山,为了便于工作,象山县大队分成大徐、南庄、丹城、九顷等几个组,张贴安民告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维持地方治安,迅速开展筹粮支前、培训干部、恢复生产等工作。
如果说,南下为的是接管政权,促进当地的建设,改变当地的面貌,那么参与者本身也在经历着自己的改变。过去扛枪杀敌的北方汉子,需要面对的是一系列“不熟悉”的工作,这其中包括现实生活上的。“饮食不一样、水土不一样、湿气、脚气跟着来,以前是馒头小米,这里一律是大米稀饭。语言也不通,尤其到农村做社会调查更加困难。南下干部大多是山东人,与象山当地人很难沟通,正象我母亲说的”你讲话我不懂,我讲话你不懂“,只好使用肢体语言,用力地比划着。下乡甚至要带翻译。他们克服着种种困难,忘我地工作,努力赢得了象山人民的衷心拥护和信赖,与当地的人民融为了一体。经过了几个月的工作,形势逐渐稳定,完成了对新解放区的有效接管后,改军队制为地方制。
1949年10月21日,经中共浙江省委、浙江省人民政府批准,中共象山县委员会和象山县人民政府在象山丹城正式成立。县委由念方之、岳凤展、王化祥三人组成,念方之任书记,岳凤展任组织部部长、王化祥任民运部部长,韩桂秋任秘书。下设秘书室、组织部、宣传部、民运部等工作机构。
至此,父亲注定是要在象山做长期的工作,把象山作为第二故乡,也注定要把家安在象山了。
1950年5月为充实各区乡的农村工作,父亲离开了县委秘书这个岗位,调到了南庄区公所,担任区长。1951年2月调大徐区委担任副书记。
1953年2月,父亲调任定山区委书记,同年7月又调南庄区委任第一书记,母亲跟随着父亲到了定山后又到南庄。
1954年3月,不带“称砣”的我,终于哇哇坠地,父亲给我取名叫“象萌”。说我是象山出生的萌芽,并希望这棵小萌芽今后变成碧绿青翠的大树,为象山争光。我知道父亲对我是寄于厚望的,父亲是深深地爱着我的。我也依稀记得,父亲去舟山开会回来,肯定会带些玩具给我,即使我正在睡觉,他也会把我摇醒,寄托着无限父爱的玩具亲自送到我的手里,看见我笑了,他也哈哈地大笑,心里充满着喜悦,脸上布满了怜爱。
1956年1月12日(农历1955年11月28日)我弟弟出生了,父亲更是满怀欢喜,取名挺建,意思是挺起胸膛建设祖国,是这一代革者的愿望。父亲还经常跟母亲说“我南下了,以后让这小子北上”。由此可见,这批“本是北方种,生根南方中”的干部,对老家一直是眷恋的。
因为父亲要把他有儿有女的喜事告诉在山东的亲人,就带着还没挺直脖子的弟弟和我们拍了一张幸福的全家照。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1955年5月14日,舟山地委决定(象山时属舟山管辖):房家书任书记、宋申鲁副书记、宋其茂常务委员、于华杰任副县长兼县委财贸部长、杨胜远为县委组织部部长、韩桂秋为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
至此,父亲从大徐区委书记的位上调到了象山县委宣传部,这是1956年春节时,象山县委宣传部全体同志的合影,这是父亲与宣传部全体同志最后一次的合影。据朱华庭叔叔说,当时不存在领导一定要坐中间的习惯,父亲尽管是领导,但也是很随意地坐在边上与大家一起合影,可见那时的领导平易亲切。
1956年6月,父亲任县委宣传部部长,一直到牺牲。虽然担任此工作时间只有一年二个月,但是父亲这个门外汉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却做了很多具有创建性的工作,《象山报》,就是在他的提议与实际安排下创办的。他慧眼识才,把宣传部里的新闻干事朱华庭派到《舟山日报》去实习。临行前还亲自找朱华庭谈话,除了讲明宣传工作的重要性、创办《象山报》的必要性外,还给朱华庭同志以莫大的鼓励。朱华庭实习回来后,1956年2月成立了《象山报》社编辑部,周龙蛟与他担任了正副主编。从此,《象山报》成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报道经济发展、反映社情民意的重要阵地。
四、英魂——归大海
大海,平时人们看到的是皎洁无比的湛蓝色一片,海面是那样的平静,微风吹起了千万个粼粼的浪花让人如醉如痴。
潮来了,浪来了,一排排白花花的潮水簇拥着冲过来了,势如万马奔腾,这壮观的海潮让人们为之震撼,这茫茫的海水引起无数文人墨客澎湃的诗情,无限的遐想。
大海,固然可以引发人们的情思和遐想,但她也有着桀骜不驯让人敬畏的另一面。大海深处又蕴藏多少破坏性、灾难性的“天气系统”——比如“台风”。
海洋、台风、潮水等在常人看来极平常的词,却会一次次刺痛我的心。
1956年8月1日登陆象山半岛的那场台风,中央气象台将它编为“5612”,而美国空军气象员则命名为WANDA(温黛),因为发生在8月1日,老百姓更愿意直接地俗称它为“八一大台风”或“八一台灾”。有人曾以“华东巨灾。地狱之门”的惊世骇俗之语,来形容那场台风带给东海之滨广袤大地的空前绝后的灾难。
对于风而言,5612、WANDA是“王者”,对于“八一台灾”亲历者来说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八一台灾”之惨状---也许只有亲历者才有资格描述……
1956年8月,那时我只有二岁半,还很小,小得不但懵懂无知,更是无法保存记忆,哪怕是一点点痛……至今我还经常幻想父亲并没有走,不然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
但是一切都是事实,父亲就在这场灾难中永远地去了。在那一刻,我们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母亲青年(26岁)丧偶,我和弟弟幼年失父。母亲身边少了丈夫,我与弟弟身边没有了父亲。
写到这里,我打心底感激母亲。写到这里,我特别要感激母亲——据我娘舅徐孝坤说,当时,父亲去世后,山东的大伯父、二伯父等赶到了象山,安葬了父亲后,要求把我姐弟俩带到山东老家抚养。我母亲坚决不肯,不管多么艰辛也要把我俩带在身边。因为母亲的坚持我们才没有做“山东人”。
小时候尽管母亲经常带我们姐弟俩去东塘路那里的象山革命烈士纪念馆和东寺后的“八一”抗台战士墓地祭奠,几乎是每个月都去。可能是母亲见到了父亲的遗像或站在安葬着父亲的墓地前,会感到父亲就在她的身边,伤痛的心才会得到些许慰藉。母亲伤心的时候,我与弟弟也跟着流眼泪……那时只知道父亲是在刮好大好大的风时,去海塘边救人死了,是一位烈士。经常想到的是没有父亲是那么的可怜,感到母亲有无比的痛楚,并没有感觉父亲是那么伟大。
渐渐地我长大了,懂事了,特别是读了革命教育的书籍,有那么多英勇的烈士为革命献身,那时我感到了父亲的伟大。我开始寻找父亲的痕迹,包括父亲献身的过程。我最早看到比较全面地描述父亲抗台事迹的是朱华庭在1985年1月写的,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浙江省教育委员会合编的---浙江革命故事丛书之一《爱洒人间》中的文章。题目是《顶天立地的好党员》,比较详细地记载了父亲的事迹。
朱华庭叔叔,老报人,父亲生前的同事,“八一”台灾的亲历者,幸存者。我在他担任主编的《象山新研通讯》里、在各种有关“八一”台灾报道的字里行间,寻找有关父亲在生命中最后的几天、最后的几个小时。
八一台灾的前两天,根据1956年7月30日浙江气象台的预报,第12号强台风预计在浙江沿海登陆,中心最大风力在12级以上。当天,县委按照舟山地委的指示,召开了抗台抢收紧急会议。当时县委书记、县长等一些领导干部在省里开会,留下的只有县委副书记宋申鲁、我父亲等人正在县级机关开展“肃反”学习活动。由于抗台抢收的需要,县委决定立即停止“肃反”学习。要求各部门除留下少数同志值班外,全力投入抗台抢收。台风将至,南庄门前涂是首当其冲的地方。因为父亲曾在南庄区担任过区长、区委书记,自己认为对那里比较熟悉,主动请缨,提出由他带领一支有较多人数的工作队,进驻南庄区。经过紧急安排和分工后,随即联络各个部门,抽调干部,安排分组……。7月31日上午,参加工作队的干部全部准备好蚊帐、手电筒、草席等集中出发。宋申鲁副书记坐镇,欧绪坤主任在县委办公室负责上情下达、下情上传。父亲则带领工作队赴南庄抗台前线指挥部。
7月31日12时左右,天气晴朗,骄阳似火。父亲韩桂秋与秘书何双林以及民政科彭玉文科长、马嘉宸、林振环、郑建树等冒着酷暑步行去南庄区。这次的任务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参加抢收抢种,不让已成熟的稻谷被台风刮走;二是组织村民突击抢修和守护海塘险口;三是检查危房、仓库,转移危房户的群众到安全地带。
下午2时多,工作队的同志到达林海乡,把抗台前线指挥部设在龙王庙东厢的一间房子里。父亲等与村干部碰头,安排抗台抢收的任务。工作队的住宿,有些安排到了下余小学,用书桌当床铺。有些就在龙王庙里,就地铺席设卧。看看时间尚早,工作队干部立即到田间帮助农民割稻抢收。父亲也到田里去转了,一边看早稻收割的情况,一边向群众们宣传台风即将来临要注意的方方面面。
下午4时多—5时,父亲为了了解整个林海乡的抢收情况,带着何双林一起,赶到林海乡乡政府所在地大碶头村,与乡干部进行了座谈,听取了他们的汇报,并布置了抗台抢收的任务。晚饭后,又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打着手电筒去察看了村民居住的房屋,提醒村干部落实加固危房,并查看收割进来的粮食存放地,落实守护人员。就这样,父亲与工作组同志们不顾疲劳一直战斗在抗台抢收的第一线,一直到天黑。夜里父亲还和几个干部一起去新碶头检查碶门的情况。
7月31日深夜,父亲就住林海乡政府所在地大碶头村。这次工作组的任务重,时间紧。作为抗台前线总指挥的父亲深深地感到担子的沉重……尽管夜已经很深很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辗转难眠……
8月1日清早,空气还是那么的清新,太阳依旧红彤彤地照着。工作组的同志们仍然与农民一起挥舞着镰刀。但是,气象部门的预报却是揪心的。
上午,在县委办公室值班的欧绪坤主任根据上级指示,用电话通知周祖龙,12级以上特大台风可能在象山登陆,让他与袁明通以检查组身份,下去传达县委指示,把抗台抢收工作组改为抗台抢险工作组,检查塘岸、仓库,动员危房户转移,以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袁明通等到林海乡找到正在大碶头抗台的父亲韩桂秋,向他传达县委指示,父亲感到情况紧急,就与袁明通等一起去门前涂召开组长会议,把抗台抢收,改为抗台抢险。
吃过中饭后,天气大变,时而骄阳,时而乌云密布。父亲穿着蓑衣,戴着笠帽,一路艰难地从大碶头赶到门前涂下余村的龙王庙。下午2时,台风中心边缘影响象山。大海里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海啸声,乌云密布,风雨越来越大。3时工作组的同志们已无法继续帮助农民割稻,于是收工回庙里。4时,父亲感到一场决战即将开始,决定提前用餐,工作组同志们的用餐是由村干部安排,分散到农户家吃的。最后的晚餐,父亲是与朱华庭等4人在一个叫余振林的村民家里吃的,晚餐很简单,农民有什么就吃什么,就是一碗饭就着咸菜、青菜汤。吃饭时,呼呼的狂风夹带着噼里啪啦的暴雨倾盆而来,还不时地能听到外海有海啸声,像霹雳过后的持续响声。
5时,乌云翻滚,大地一片漆黑,越来越大的暴风雨声,使人心惊肉跳。在这特大台风即将登陆的紧急关头,父亲在龙王庙抗台前线总指挥部里,召开由上余、下余、金家、杨家、新碶头等村抗台工作组人员和农业社支部书记参加的抗台抢险紧急会议。他操着山东口音,一字一句地向大家传达县委紧急指示,要求每个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在抢险中发挥先锋模范作用,抢险在前,撤离在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把确保人民生命财产放在第一位。
6时,大家在黑夜中冒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暴雨和噼哩啪啦往下飞摔的瓦片分头出发去了。门前涂海塘是前线的前线,父亲清楚地知道海塘的安全是关键,自己必须亲自去那里察看风和潮水的情况。于是随即带着秘书何双林和农林水利局技术员许采梁等人,亲临最前沿的门前涂海塘堤坝。
8时,他们伏在坝顶察看海面,只见飓风卷起10余米高的狂涛,扑向塘岸。迎面席卷而来的海浪,呼啸着越过高不足2米,宽只有1.5米,长2681米的门前涂海堤,朝南庄平原冲来。父亲不由一惊,立即命令秘书何双林等同志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村里、庙里,及时通知群众撤离危险地带,可人哪里比得上海水涌入的速度(据说何双林等去村庄的路上就被海水冲倒牺牲了)。
10点后,风像狂怒的巨人,拔起树木,揭掉瓦片,卷起数丈高的海浪,像小山一样,一排跟一排的,冲垮了海塘的堤坝,势不可挡地朝南庄平原冲来。在狂风暴雨中,父亲连滚带爬地匍匐着行进在回龙王庙路上,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了路。父亲凭着对南庄乡村的熟悉,和冒死也要赶回指挥部,解救在那里的人民群众的信念,以顽强的毅力,一米一米地靠近了龙王庙。这时的父亲全身湿漉漉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蓑衣和笠帽。11时至12时,是怎么个惊心动魂的一个小时啊。
午夜,12号台风在象山登陆,近中心最大平均风速70米/秒,瞬间(阵风)达90米/秒。台风形成的强制波掀起十余米高的巨浪,越过塘岸,酿成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台风灾害。
“乡亲们,海啸暴发了,整个南庄平原就要变成汪洋大海了,龙王庙就要冲毁了,大家赶快往高处上!”在父亲韩桂秋的指挥下,30多名避难的村民扶老携幼涌向庙中戏台两面的厢楼上。没多久,汹涌的海水漫上了戏台,供桌、神龛浮了起来,横七竖八地朝殿柱撞去,柱子、屋架摇摇晃晃,“轧轧”作响,大庙将倾,死神就在眼前!
“乡亲们!庙快要倒了,大家快爬到屋架上,抓住木头,生命就有希望!”父亲的话,使大家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但屋架离楼板有3米多高,没有扶梯,怎么能爬上去呢?“踩着我的肩膀上”,父亲果断地一个劲地催促大家快上。大家踌躇了片刻,几个小青年终于带头踩着我父亲的肩膀,抓住檀木、橼子,爬上了屋顶。接着,父亲又抱起儿童,一个个递了上去。大部分人上去了,剩下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妇女,任凭父亲怎样催促恳求,执意不肯,并且说:“女人从男人头顶上爬过去,罪过。”水越漫越高,戏台楼板上也进水了,屋架正在倾斜,风雨声中夹杂着呼儿唤女,哭喊救命等凄切的声音,最悲惨的时刻越来越近。在这生死关头,父亲心急火燎地说:“现在活命要紧,还管什么罪过不罪过!”不由分说,硬是要她们踏上自己的肩膀,在上面的亲人帮助下,也一个个上了屋顶。屋架经不住巨浪的冲击,越来越倾斜。
“韩部长!韩部长!你快上来呀!”屋顶上的群众俯下身子,伸出手,想把父亲拉上屋顶,而连续奔波了几天几夜的父亲已是筋疲力尽,双手又够不上屋顶伸下的手,他想从断墙上爬至屋顶去。就在这时,“轰”的一声,断墙倒坍了,父亲掉入水中,被汹涌的巨浪卷走了……
走了,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大海把父亲冲得很远很远,连同他的灵魂。
寻找父亲的遗体几经周折,有说是在8月3日上午,另一说是在8月4日下午。我母亲说:“父亲的遗体具体几号找到真记不清了,只知道,第一天潮水大,还没有完全退却,无法找,第二天没找到,到了第三天下午才找到。”由此推算,应该是8月4日的下午。母亲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人也昏了,不知天南地北,在没有找到遗体前,还存在着很大的幻想,也许只是受伤动不了在某地某村某家躺着。8月1日那晚,彻夜未眠,台风过后的第二天(8月2日)一早赶到南门船埠头,那时水还没有完全退却,有好多侥幸回来的干部、群众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家属,在企盼着亲人回来。宋申鲁副书记在现场指挥,那时我阿哥徐孝坤也一起陪着我。我没有见到韩桂秋回来,心里焦急万分,也一定要下去与周祖龙、朱华庭他们去寻找。朱华庭拼命拉牢我,不停地劝说:‘你是他的家属,我是他的部下,昨天下午与他一起从大碶头到门前涂的,我侥幸脱险回来了,没有找到他我心里与你一样难受,我会游泳可以下去找,你下去有困难,要去还是让我去。’最后,宋书记决定让我阿哥徐孝坤一起去寻找。”
台风过后,天气炎热,到了第3天各种尸体开始腐烂,当时决定凡是已腐烂的尸体,就地埋葬。8月4日下午,我娘舅等寻找父亲的打捞人员接到报告,有民工打捞队在桥头林河港边发现有一具带着手枪的遗体,请你们快去辨认。我娘舅等即赴现场,把这个消息带口信给我母亲,我母亲也匆匆赶了过去,眼睁睁地看着四天前还活生生的丈夫,此刻已变得面目全非,浮肿的身躯,直挺挺地躺在泥涂的木板上。我娘舅与一起同去的干部、民工边推边拉到海岸边,后把父亲遗体抬走。悲哉!哀哉!至此,父亲遗体觅回,魂归大海。
五、壮举——载人心
“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人心所向是中国共产党人取胜的法宝。
我的父亲走了,但那些烈士的英勇气概、高大形象却留在历史的画面中。几十年来,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他们,象山人民没有忘记他们,。父亲牺牲后,1956年8月经浙江省人民政府批准,认定象山在与“八一”特大台风斗争中牺牲的50名国家干部为抗台烈士。
1956年9月13日,在象山丹城召开了“象山县抗台死难烈士追悼大会”,缅怀先烈,祭悼罹难。县委书记房家书致悼词,县长宋其茂痛读祭文。
2006年8月,象山隆重地举行了纪念抗击“八一”台风50周年一系列活动,我与妈妈、弟弟挺建作为烈士家属的代表,参加了这些纪念活动。
时任中共象山县委书记周江勇,在象山县抗击八一台风50周年纪念大会上讲话,他代表象山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和全县53万人民,向在八一台灾中光荣献身的烈士和罹难同胞表示了深切的哀悼。
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人民群众更没忘记。1956年8月4日我父亲遗体被拉到南门头,准备找料斧木成棺。城隍庙的传常和尚听说了这件事,为了表达他崇敬的心情,一定要把他自己备用的寿枋献出来给父亲盛殓。这具棺材是用非常珍贵的柏木精心制作的,厚达3寸,棺材底、盖头分别由7块、5块柏树板组成,下面还有4个铁环,十分沉重。
我妈妈说,父亲盛棺时,来的领导和群众很多,都小心奕奕地帮助着。因父亲这时已不能脱衣也不能穿衣,只好用白布缠身。生前穿过的衣服只是盖在身上。不知名的乡亲们还把谷子和着纸做的小花纷纷地往棺里放。盛棺地离墓葬地有一里多路,参加葬礼的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和乡亲们都争着抬父亲的盛棺。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脚步,把父亲抬到了东塘山安葬。
六、精神——励后人
斯人已逝,精神永存!作为韩桂秋烈士的后人,我有责任让父亲的精神代代相传。
我在追忆父亲的同时,寻找着父亲遗留的东西。母亲在我懂事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包括一只公文包、一本笔记本、一枚胸章、一只手表、一枚印鉴、一本小影集
公文包
父亲曾携带着公文包下乡、调查研究、开会、报告、传达落实党的方针政策。包里装的是资料、笔记本。父亲心中装的是人民群众,是党的事业。
笔记本
父亲在担任大徐区区委书记期间所记的资料,这些资料记录了各乡的基本情况。记录是那么的详尽,掌握的是那么的全面。父亲经常给母亲说,正确的领导决策来自于全面的调查研究。这也是父亲一惯来的工作作风。
胸章
父亲佩戴的胸章,是一枚“中国共产党象山县委员会”的胸章。它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标志中国共产党的工作人员是人民的公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并时刻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
手表
55年前,父亲他就是带着这只手表去的。走得那么从容,那么壮丽。这只时针永远停在12点左右的手表随着父亲在海水里浸泡了几天几夜。它目睹了父亲的壮举,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在人民需要的紧急关头,所表现的勇敢和对人民群众伟大的爱。
印鉴
父亲他留下的个人印鉴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但是他的名字,他的精神象一座丰碑,永远树立在我们心中。
小影集
这本小影集一直由父亲珍藏的,连同里面的照片。影集的扉页写着:“桂秋同志:希望今后将在党校学习的成绩贯彻到实际工作中去,并请莫忘你的战友。闫文炳十二月十三日”。哪知父亲壮志未酬身先卒。我无从考证影集是哪一年送给父亲的,也不知如今闫文炳伯伯他人在哪里。影集里留有父亲战友的照片,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但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从父亲身上和父亲的这些遗物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服从真理,听党指挥,顾全大局,恪尽职守,不畏时艰的南下精神;不为名,不为利,任劳任怨,忘我工作的无私奉献精神。实事求是,脚踏实地,调查研究的务实的工作作风英勇果敢,不怕牺牲,生命不息,奉献不止的献身;精神心系人民,爱护群众,满腔热忱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父亲光辉的足迹,英勇的事迹,永远感染着我。他崇高的精神,伟大的品格,永远激励着我。
前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敬爱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55周年了,沧海桑田,象山和全国各地一样,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岁月的流逝,虽能消失掉一部分沉痛的记忆,但你的英雄形象、高贵品质和献身精神仍深深地铭刻在我们这些后辈和象山人民的心中,并不断地激励着我们拼搏奋进。
韩向民:韩桂秋烈士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