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将精彩进行到底(作者/张西)

张灏 发表于2017-12-06 21:34:07

在1941年那场惨烈的大青山突围战中,许多女孩子们都震惊了。她们怀着满腔热血加入到抗日救国的队伍里,但由于性别特点的原故,她们很少有上前线打仗的机会,大多安排在机关后勤部门工作,有的当演员,有的当卫生员,有的当政治宣传员,有的当报社编辑。因此,她们的战斗经验都是间接的。然而,这场战斗,对于她们来说,是一场噩梦,是一次生与死的关口,也是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她们可以淡忘所有的事,唯独忘不了大青山。

对于那场战斗,80多岁的刘奇最深刻的印象是:跑着跑着,前面的路都被烈士遗体盖住了……

山东临沂县青驼区吉拉子村。

上半夜,刘奇假装睡得很香。

鸡刚打第一遍鸣,刘奇独自行动了。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溜进父母的房间,在父母枕边各放了一封信,然后歉疚地看了看父母慈爱的面容,默默地说:“对不起了父母大人,别怪女儿不孝,我要参加八路军,抗战打鬼子去了。”

刘奇退回自己的房间,动作麻利地换上二表哥的学生服,再把辫子盘到头顶,她的身高是1米69,在女孩之中本来就算高个,头上再扣一顶男人的大礼帽,这样一装束,使她显得个子更高了,整个人也冷峻有余。她往镜子前一照量,自己也扑哧笑了,镜子里活脱脱一个少男形象。这个1922年4月出生、还未满16岁的女孩,刚刚读初中一年级,七七事变就发生了。

这条临沂通往济南的大马路,是刘奇早已观察好的。她甚至模拟过好多回,如果遇见鬼子或汉奸,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迎面撞上去,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与他们冲突,她就是安全的。这并不是说她害怕鬼子,主要是她心中有大事,她的目标很明确,她要一口气奔向80里外的岸堤干校。等她当了八路军,再真刀真枪地打鬼子,那种命中率该有多高啊。她虽然年纪小,但社会经验丰富,赔本的买卖她不干,使一分力出三分活儿,才是她的行事风格。现在,她尽量让自己像个男人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路,同时,也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朝岸堤村方向走了约5里路时,天蒙蒙亮了,时不时地能看到有农夫挑着山货赶路,原来,这天是垛庄集,许多村民从四面八方往垛庄去赶集。在一个烧饼店门前,刘奇停了下来,她盘算这80里路,怎么也得走到天黑,所以,她先吃了个烧饼填饱肚子。

这时父亲追上来了,对他回去。刘奇却铁定了主意。父亲无奈,只好说:“这样吧,既然你想抗战打鬼子,你想学习,是好事。我不放心你自己去,我送你去吧。”

80里路的行程,刘奇父女俩走到了天黑。走到汶河环绕着的一个村庄时,老远就听到了歌声。歌声令刘奇的步伐更快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冲击着她,她终于找到向往中的干校,找到了一个家庭之外的集体。

校长的秘书看过刘奇的介绍信后,把她领到女生队。令刘奇惊奇的是,队长张林山,年仅17岁;指导员夏天真也就18岁,却老练地像个什么似的。干校有上千学生,开的课程有中国革命运动史、民众运动、游击战的战术等。其中女生队50多人,共分6个班,刘奇被编到一班,当天就发了制服。

刘奇激动了一夜,她领到一支“水连珠”的苏制步枪。这是1938年夏末的事。

对于1941年的那场惨烈的大青山突围战,刘奇最深刻的印象是:跑着跑着,前面的路都被烈士遗体盖住了。

当时,19岁的刘奇刚调入抗大一分校女生队学习。她跟着队伍到了东蒙山的大古台。这天拂晓,远处来了部队,老百姓高兴地喊:“八路军来了,八路来了!”其实是日本鬼子从东边来了。山东五大机关一下子被包围在9挺机枪的火力之下。9挺机枪从东到东北包围了半面,刘奇恰好就在包围圈里。她一抬头,看到穿黄衣服的鬼子兵和穿黑衣服的汉奸狂叫:“捉活的!捉活的!”机关人员纷纷往西南方向跑。刘奇也沿着沟底跑。她的周围都是骡马,驮着报社的一些东西。有的骡马惊散之后,驮在上面的箱子甩到沟里。刘奇跑着跑着,看到女生班的王秀英突然倒下了,刘奇立刻把她扶起来,问:“王秀英,你怎么了?”

“你看我胸前流血了,我中了一枪,我不行了。”王秀英吃力地说。

“我架着你走吧!”刘奇架着王秀英要走。

“不行不行,把我放下你快跑吧。”王秀英放弃了奔跑,牺牲了。

刘奇继续往前走,碰到她的同学麻文轩倒下了,烈士的女儿刘增蔼倒下了,还有杨明的左耳打穿了,脖子流了好多的血。她跑啊跑啊,跑着跑着路面看不到了,全是烈士的遗体,把沟都盖满了。刘奇仍然弯着腰向前跑,前边不远处持枪卧着一位军事队的同学,他正在持枪打阻击,看到她还在跑,便着急地骂道:“该死的东西,你快卧倒。”

刘奇卧倒了,她往前爬了两步来到他的身边,生气地问:“同志,你为什么骂我?”

“你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敌人射击时你要卧倒,他换弹梭子时你再跑。”军事队的男生说。刘奇好像懂了,站起来刚要跑,男生又吼她:“跑什么?也不看看方向,不要往西南方向跑了,你没看到尸体把路都盖住了吗?你应向西北方向翻一道山梁向西蒙山突围。”

“可西北山梁容易暴露,离鬼子机枪手很近。”刘奇害怕地说。

“你上西北翻大梁,不要害怕,大盖枪不容易打到你,沟内才是敌人9挺机枪扫射的,它们的方向是打沟筒子,不打大梁。”

刘奇一口气翻过山的大梁,前边是一条小河,她砸开薄冰喝了两缸子水,才觉得有力气了。过河后,她看到很多伤员,还有瘸腿的骡子。她跟着大伙一起往西蒙山上爬,到了山顶,她坐下来喝开水,这时刘御正带着抗大医务人员营救伤员呢。山沟里抬来一副担架,刘奇一看,担架上的人是辛锐,辛锐脸色黄黄地,她问刘奇:“你看到陈明了没有?”

“没看到。你怎么了?”刘奇关切地问辛锐。

“我的右膝关节炸伤了,骨头都没有了,我已经怀孕三个月,现在他们准备把我抬到山洞里去藏起来。”辛锐焦虑地说。

“那你赶快去吧。”刘奇催促道。刘奇往北边的小山上爬,遇上了女生队的指导员洛林和张达队长。张达正在流眼泪。刘奇问洛林:  “指导员,大队长为什么哭啊?”

“他爱人牺牲了。”

张达抹去眼泪看看刘奇,关切地说:“你正在发‘疟疾’,快跟着医务所走吧!”

刘奇发“疟疾”有一个多月了。每天一次,行军时直发抖,发抖过后就发热,发热以后就剧烈地疼痛。但她照样行军,从未掉过队。

刘奇来到望海楼的山下休息时,她的棉袄被汗水湿透了,一拧棉袄袖子就往下滴水。夜间,刘奇挨个找小房子休息,老百姓们也都跑没人了,刘奇钻进一间小房子里,摸着黑问:“里面有人么?”

“刘奇!刘奇!”小黑屋里有个男同志喊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刘奇问。

“我是王勇啊。”男同志虚弱地说。

“哎呀,王勇同志你怎么了?”刘奇惊叫着。

“我腹部负伤,肠子流出来了,能帮我搞点火来吗?我想抽烟。”

“哎呀,你要我上哪儿去搞火啊?”“老百姓锅底下还有火。”刘奇跑到老百姓的饭屋,从锅底下弄了点火,着急忙慌地过来给王勇点上火:“你平卧行不行?”“我不能平卧,只能坐卧。”王勇开始抽烟。他说:“刘奇,请你帮我给家里父母写个信好吗?我家是青州县××村人,你告诉我父母,就说我在外很好就行了。”

刘奇帮王勇写好信后,就另找一个地方休息去了。第二天一早,刘奇到小房间去看王勇,没人了。她问医生:“王勇同志伤情怎样了?他到哪去了?”医生低沉地说:“他昨夜已经牺牲了,我们刚把他埋在后边的山坡上,你是她什么人呢?”

“我是他的战友,一起到抗大的同学。”刘奇难过地说。敌人退了,刘奇到山下组织老百姓掩埋尸体。放眼一看,山下都是书籍和烈士的遗体,牺牲的大部分都是干部队的学员。抗大学员每人都有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中共党史记、布尔什维克党史之类的书,现在散得到处都是,刘奇默默捡了一本放在自己口袋里。刘奇想找到那位救过他的阻击手,但是一直没找到,想必早就牺牲了。

刘奇在抗大学习八个月后,回到鲁中地区的山东纵队等待分配工作。因为看到大青山突围时许多同志负伤牺牲的惨景,刘奇产生了“救死扶伤”的念头,她向组织部部长谢友法提出学医的要求。谢部长将她介绍到卫生部白备伍那儿,白部长让她去了卫生教导队。不久,卫生教导队与115师医疗队合并,成立了山东军区卫生学校。

刚刚学到一些医护知识的刘奇,来到教导二旅野战医疗所实习。那时正赶上“甲子山战斗”,前方下来300多名伤员,她所在的医疗组住在何家庄村,收治的大都是重伤员,有位伤员下肢粉碎性骨折,手术由副所长做,王欣负责麻药,丁均递器械,刘奇则负责上石膏,这是她参与做的第一例手术,她初次体味到医生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性。 

刘奇结束了山东军区卫生学校的学习后,分到鲁中军区野战医疗一所。(注:后鲁中军区的部队改为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后又改为26军)从此,她跟随鲁中军区的作战部队,在沂蒙山区战斗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渐渐, “一把刀”刘奇医生的名声,越传越奇。抗战结束那年,刘奇任鲁中军区野战医疗二所所长。

1947年,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66团在蒙山东麓前沿阵地,与进攻之敌展开激战,66团政委张键深入前沿阵地组织指挥战斗时,左大腿负伤,鲜血直流。团长齐聚安坚决要求他到离阵地约2里地的野战医疗二所治疗。

小小的二所,挤满了伤员,仅66团下来的伤员就有三百多人。刘奇带领医护人员,先安排需急救的重伤员,而后过来给张键检查。只见张键二十八九岁的年龄,因流血过多脸黄黄的。刘奇见是一个贯通伤,就说:“你这个一定要止血,不然流血就流死了。”她用厚纱布给他垫起来进行包扎止血,让他服了消炎醚啶,然后等担架。到了夜里,张键到手术室找刘奇,说:“担架没来,我们三百多伤员都没棉被,你给解决一下吧。”

那时因担架转送重伤员已用完,刘奇就让伤员们围坐成一圈,腿靠在一起然后合盖一床被子。

这时,张键从战地的炮火声中听到阵地战斗异常激烈,便忍着伤痛,骑上马和警卫员一起离开了二所,奔回66团阵地,继续指挥部队完成阻击任务。

这是刘奇与张键在战火纷飞的战场第一次见面。之后两人之间便有了故事发生。

张键所在的22师师长朱耀华向纵队领导反映:野战所不负责任,随便将伤员放回部队。

纵队卫生部领导得知后,责成刘奇所在的二所做检讨。刘奇不服,向上级报告:张键是自己偷偷离开的,不是所方让他归队的。

此事经调查核实后,反而责成张键本人给刘奇写了份检讨。

刘奇与张键虽然见面只有几分钟,但彼此都很惊奇。张键惊奇的是,野战所的所长竟然是个女的。

刘奇惊奇的是,团政委打仗时应在指挥所,怎么跑到战场指挥去了?

刘奇的惊奇只是大惊小怪,没往心里去;张键的惊奇却用心了。他多次向65团政委南平说起对刘奇的感觉,南平会意,恰好他的妻子在二所工作,所以,就介绍俩人通信往来。

大约半年后,一个满脸胡须黑不溜秋的男人骑着马找到野战二所。刘奇问来人:“同志你找谁啊?”

满脸胡子的人说:“我找刘奇。”

“你是谁啊?”刘奇问。

“我是张键。我刚从沙河南作战回来,我想找你谈谈。”

张健和刘奇通信半年多了,一直未见过面。他坐下来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打报告结婚。”

刘奇回答:“我不同意。战争不结束,我不结婚。”

张键说:“人家邓颖超、蔡畅经过长征,不也结婚了吗?”

刘奇:“那不能比。我觉得现在这个形势比长征时还要残酷。这女同志一结婚,就没有野战能力了,我不结婚。”

张键笑嘻嘻地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字:“结婚报告”,自己签过名后,又动员刘奇:“你在上面签个字吧!”

刘奇坚决地:“不,我不同意结婚。”参加革命后,有许多人给刘奇介绍爱人,她都拒绝:“我是出来抗日的,不是来结婚的。”

俩人的谈话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张键失落地骑着马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1948年春天正值部队大休整。部队政治部主任派两个同志骑着马来接刘奇,让她去跟张键结婚。

刘奇没去。

过了几日,政治部主任又派那两个同志来接刘奇。这次刘奇去了。毕竟这是组织出面,要服从组织安排。这次,刘奇骑着自己那匹枣红马去了。

张键30岁,刘奇26岁。她从16岁离家,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发誓,战争不结束就不结婚。现在战争虽然没结束,但抗日战争结束了,像她这样能在部队这个环境坚持十年才结婚的女孩几乎没有。刘奇想想自己为什么服软了呢?一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还因为她对张键确实有惊奇感。大腿受了伤,从医院骑着马偷偷跑回战场上的指挥员,独有张键一人,她产生了了解这个男人的愿望。

结婚的新房设在老百姓家里。婚礼极其简单。张键部队来了两人,还有65团的政委,共五个人,吃了两个菜:一盆煮豆腐,一盆炖猪肉。吃完饭就算结婚了。俩人晚上盖的是军被。那时刘奇才知道,张键的结婚报告根本没批,上级只是打来一个电话,说是同意张键和刘奇结婚。

刘奇倒也不后悔跟了张键。

两个个性奇特、互相欣赏的人结合到一起去后,生活丰富多彩极了。

张键原名张鹏展,参加革命后,改名张键。抗美援朝回来后,觉得叫张键的人太多,又改回原名张鹏展。

张键与刘奇育有七个孩子,这是一个被众人羡慕的和谐美满的家庭。大儿子是医学博士,现在美国从医;二儿子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从事通讯工作;三儿子安徽大学外语系毕业,现在美国;四儿子解放军外语学院毕业后,在外贸系统工作;小儿子南大行政管理系毕业,现在物资部门工作;大女儿在南京八一医院当外科主任;小女儿已是博士生导师,现为亚太地区肾脏病学会理事。

刘奇的奇,既体现在战争年代,她在条件极差的情况下治疗了两千多例战伤;也体现在她与张键相识的特殊经历;特别是体现在她养育的七个儿女个个成才。刘奇的奇,还体现在她离休之后,先是读老年大学,后来突然学画画,作品竟然多次参展,荣获过金奖和银奖,出了个人画册。与此同时,她还学会了舞太极剑、齐王剑、龙凤双剑、奇门十三剑和大刀,以及杨式88式太极拳。可谓是,刘奇八十更矫健。

张键战争年代负过四次伤,南征北战中又积劳成疾,曾患有肠梗阻,开过刀。他还得过脑梗阻,之后有些痴呆。刘奇便把对老伴的护理、生活照顾作为首要任务。今年,张键基本就住在医院里了。因此,刘奇每天上午都到医院陪老伴,晚上再回家。

一对因互相欣赏而走到一起的革命同志,至今依然延续着他们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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