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茌平有个张庄,张庄分南北。
1942年腊月,南张庄一个女孩落地。那是个艰年,这个女孩还不满周岁便死了娘。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九岁,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过,难得他没法。这天这个老实男人央求叔伯婶子给女孩做了一身新衣服,要把她放到集上去,准备自己回家上吊。说:“她娘怎么舍下他们的,我也舍下了。”
有人和北张庄的张家说了,抱过去,便留下做了孙女。那时是1943年春,那个女骇就是我姐姐,收养她的是我祖父母。
姐姐的命算是够硬的。会爬的那年,在家门口玩,一匹刚卸了磨的疯马冲来,马蹄趟着姐姐的头就过去了。当时她的鼻子、眼、耳朵、嘴全往外冒鲜血,脖子也歪了,脸转到了身后。见着的人都说没得活了。奶奶急得不行。医生来了,把她的头拧过来。直到当天下半夜,她才会哭。总算活过来捡了条命。现在这两个肩膀也不一样高,脖子还有点歪,眼睛也有点斜。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到我父亲与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我姐姐五岁,已经很会说话了。所以后来当我们兄妹们陆续出生的消息每每传回家来时,我姐姐都要奔走相告一番:我又有一个弟弟了!我又有一个妹妹了!
祖父母过世后,父母把姐姐接到身边。我姐姐每提起祖父母第一句话总是:“那时家里就我自个,爷爷奶奶可疼我了。”然后就是“我下学回家没进门就使劲地喊‘爷爷奶奶’,进了门就把冻得冰凉的小手伸进爷爷的怀里去暖。要是赶上他们没在家,没人答应,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听得我嫉妒得要命。
姐姐大我们很多,很疼我们,也很孝顺父母。姐姐由于没有城市户口,街道上曾几次三番地来动员还乡,母亲很犯愁。在热心人们的撮合下,刚刚二十出头的姐姐就嫁了人,到了天津郊区,离家不远,也算有了着落。我以前并不知她不是亲姐姐。我上初二后的一天,姐姐回娘家来,她的小孩子总是哭闹,我很心疼她休息不好,她就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不是亲姐姐还会心疼吗?吓我一大跳。那时候,我才到我母亲跟前去问清真相。
其实姐姐和我们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她自己也说:咱们兄弟姐妹长得都随父亲,长胳臂长腿长手长脚的。姐姐身材细长真的很随父亲和祖父。父母也很疼姐姐,总觉得她命太苦,委屈她了,时常从经济上接济她。姐姐性子拧,认准要做的事,你说你的,她做她的,在婆家难免经常地挨责难。我常听到母亲又气又疼地说她傻。
文革期间,我们兄妹在她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父母要接受群众批判。那是一段难忘的日子。农村的孩子很淳朴,每天吆喝着“下地”、“分瓜”、“场上去”,编个小背筐背着,看生小猪崽儿,生小马驹,摘野葡萄,吃生西红柿,玩自行车,唱歌跳舞,讲故事。姐姐每天在地里家里忙活,她的好脾气是我印象最深的。
生活中的苦难她似乎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对过去的回忆永远让她陶醉。祖父母和姑姑去世时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也让她回味无穷,比如,一次她正在烙饼,小弟弟非要她抱,跟在屁股后面一边哭一边叫:“姐姐,就不烙饼,就不烙饼。”因为说不清楚,把烙饼说成“ge beng”。我从她说话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幸福。这就是她对“家”和“家人”的概念的诠释。我父母过世时,我姐姐哭得死去活来,我想我是永远都忘不掉她在喊“我的亲爹娘啊”时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