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来到周村,我没有让邢亮出面,叫老金和小陈带他隐蔽到一座空闲的房子里,随时起一个活地图、活字典的作用就可以了。
我们五个人,敏捷而又迅速地摸到中药铺,蔡股长按照叩门暗号,上前“啷啷啷”紧拍三下。须臾,又拍三下。随后听到里面走出一个人问:“谁?”。
“我!”从声音断定这就是那个小老板。蔡股长恳求似地说:“赵先生,买两贴膏药!”
小老板开着门说:“有,请到里边来吧!” 五个人“唰”地冲了进来,我扑向柜台外西头房屋里。蔡股长扑向柜台内东头南北套间里。韩振东和小李打开后门,扑向后院里。
西头房屋是诊病室,桌子上放着医书、问脉枕、笔、墨、处方笺。床上坐起一个披袄的老人,他是小老板的父亲。我搜查一下,房内没有可疑的地方,便给他讲起了我们党的政策。蔡股长在套间里没有搜到赵崇德,气得双眉倒立,一巴掌扇掉小老板头上的帽子,抓着脖子象提小鸡似地把他提到厕所里,随着一声“跪下!”’被咕咚一声按到地上,接着,冷冰冰的枪口一下子拄到脑门上,亮出一副要枪毙他的架式。小老板吓得魂飞胆丧,欲动,动弹不得,欲说,喉咙象被什么卡住,浑身如同老母猪筛糠一样哆嗦成块。老半天,从打颤的牙缝里迸出:“请……饶命,干什么……都……好说!。”
“赵崇德在哪里?
大概小老板感到似乎扳机在扣动,吓得赶紧回答蔡股长的问话:“别,别,别......,我带你们.....找......就是了!”
我上前讲情:“他答应带我们去找,饶他一条命吧!”
“不!若找不到,还得再动二遍手,干脆崩了算啦!”
蔡股长威吓着,仍不松手。
小老板更加害怕起来,向我哀求:“求求老总你作保,今晚保证能找到!”
“好,我作保。”我在他面前晃了晃二十响匣枪, “若说假话,这条命可就在我手里了!”“是,是!”他从地上爬起来,擦着满头冷汗,跟着我们来到套间里。
邢亮说的一点也不错,小老板确实胆小,被我们俩演的这一场“双簧”,吓得黄鼻子黄脸好一阵子,没变过色来。
小老板供出:赵崇德是他的姑父,昨天晚上来嘱咐:八路军突然攻下这里,他来不及走掉,有来找的到三号处,如不在,再去二号处。
在追问下,我们知道;这中药铺是一号处,是职业点的中心点,负责联络工作。赵崇德常在这里见“客”,有时也住宿。二号处是赵惠卿家。赵惠卿块头大,会武术,枪法又好,是个好保镖。因此,他多在那里过夜。三号处是最秘密的地方,在城西南角,高高的门楼,坐北朝南,非常虎势。深深的院落,四合套屋,砖瓦到顶,又宽敞又明亮。偌大的宅子,就住着一个让小老板称呼“高婶婶”的女人。这里,甭说试用通讯员和外围人员,就是正式军统成员谁也没去过。这是赵崇德工作和接待外客的地方。宅子后面,开有一个小门,出来是一条半胡同,里面住着两家地主,一有情况,前面出不去,便从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听小老板说罢,大家目光不由地碰在一起,仿佛都道出一句:“真是狡兔三窟!”
我从荷包里掏出夜光怀表,看到时间是凌晨2点。于是,我点头示意按第二套方案行动。韩振东和小李留下观察动态,我和蔡股长,小苗三个人,由小老板领路直奔三号处。
来到门前,蔡股长和小苗机警地贴到两边。小老板甩手“咣”“咣”,不快不慢地扣门环。顺着这音响,我心里琢磨:一号处叩门紧三下,三号处叩环单打一,那么以此推断,二号处该是连叩两声了,可是叩什么地方呢?这,邢亮没有交待,恐怕也未必知道。赵崇德这家伙净鬼点子。
小老扳又叩过—遍,从里面“格登格登”走出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问:“谁呀?”
小老板按照我教的话,说:“ 是我,高婶婶,潍坊的刘先生来找赵先生”。
少顷,里面女人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昨天晚上他回来没有,我还不知道哩,我给看看去。”
待了一袋烟的时辰,那女人回来和悦地说:“小赵,刘先生和几个人来的?”我笑道:“就我自己!”
小老板也紧跟着证明似地说:“高婶婶,是刘先生自己。”
又少顷,那女人故作自责地说:“你看我,光看到赵先生在屋里睡觉,没有叫醒告诉他一声。刘先生,对不住,请你再稍等。”我压下怒火,又喊道:“好说!好说!”
小苗听那女人进去了,刚要转身到半胡同去堵后门,我一把将他按住。因为那女人这次消逝的声音与第一次完全不同,很可能又折了回来,估计她不相信小赵的话,更不相信我的话,而要再一次探听探听动静。我透过带有点雾气的夜色,一动也不动向门缝盯着,用力盯着,啊呀!果然看到了,门缝后面亮出了一只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好险哪!差一点出了问题。那女人太狡猾了!
又等了老大一阵子,里面“格登”声由远而近,门吱呀她开了。那女人皮笑肉不笑地作道歉,说自己办事罗索,让我在外面久等了。我也装作很谅解地应酬她,说:“没什么,这样做对赵先生有好处。”
五
我和小老板进去,被那女人领到北头一日西屋里,看到双人罗汉床上,被子没有叠起,桌子上一盏泡子灯,一盒“老女人”牌茄烟,一个半自动烟灰缸,除此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呢?我一回头,见一个着青色小袄,趿拉着圆口皮底鞋的小个子走进来。我认出这就是赵崇德。
赵崇德微笑着看了看我,眯缝起两只大眼睛,问小老板:“这位?”
小老板恭敬地欠欠身:“从潍坊来的刘先生。”
赵崇德右手向土首椅子一亮: “刘先生,请坐!”
我大大方方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我来与赵先生有机密共商。”
沉略片刻,赵崇德一使眼色,那女人便和小老板走出去了。
他亲切而又爽快地让我尽管讲,说这里很保险。
我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我给济南发报,陈明目前困境。回电指示一定潜伏好,坚持干下去:“你说,我昨办呢?”
他茫然无计,好长时间,才拖着长腔腔回答:“这叫我怎么说呢?”
彼此默默无言。
他走到桌边,抽出两支雪茄,用小银剪剪开烟尾,递给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在用打火机给我点燃的时候,我看到他似乎一怔,但又马上恢复了常态,却没有再坐下首那把椅子,而是笑着坐到了床沿上。
一霎间,我脑海里掠过一串问号:这个老牌特务,确实有一套反革命经验,刚才那面部表情的变化,比闪电还快十倍,要不是我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是非常难以察觉到的,可他,究竟看出了我什么破绽?难道滩坊的军统特务他都认识?难道我没有报出名字?难道我这身衣服不十分可体?难道……简直令人猜不出。心想:不管他,还是继续做我的戏!我颇为体贴地间:“老兄,你现在……?”
“一样!一样!”他日光不时地落在我的脸上,好象是他记得在哪里见过我,下决心非要回忆起来不行。
我摇了摇头,右手托起腮,装作一筹莫展的样子。不料,小指一触到脸上那颗痦子,恍然大悟了。这颗痞子是我相貌上的最大特征,从敌人给我起的“宋大痦”绰号看,他也知道我这个特征。不能再耽搁下去。一有时机就动手。与此同时,大概他记起我来了,鞋不知怎么已经穿好,故作镇静地说: “不要急,要冷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这话象是用来鼓舞我这位刘先生,其实是在给自己己壮胆打气。
“对!也要随时准备为我们党献出生命!”我话中有话,说着,便霍地站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招来的真绝——他屁股一下子挪到枕头旁,蹬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这时,我已明白,枕下肯定藏有枪支。”
紧张之余,我不自主地想起了小老板,他会不会告诉那女人真情实况?”会不会同他们一起与我拼命?又一寻思,他知道外面有两个人,他家里还有我们的两个人,他有老人,有妻子,有小孩,他胆小怕死,为了一家性命,不会的,完全不会的。
此刻,与其说两下都在极力“演戏”,不如说都在极力捕捉战机。当他把烟头一下子丢在地上,我的眼前豁然一亮,立时生出一计。我目测好从椅子到床头的距离,心想:给他个空儿。我转身假装向烟灰缸里熄灭烟。果然,就在这当儿,他两手赶紧往枕头里面伸。也算是“艺高胆大”吧,我“嗖”地一个箭步跃上床,顺势朝他一脚踢去,他四仰八叉跌在地上,由于棕床弹性大,站不稳,我也往后一摇晃。他猛然爬起来发疯似地向我扑来。我急中生智,“腾”地跳到枕头前面,照其下颌用尽全力“嘭”地一拳,打得他急忙缩手去捂。趁机,我右手从枕头里“唰”地摸出他那手枪,左手狠命地抓住他的头发,说:“我就是宋鲁源,你被捕了!”
他啊了一声,低头垂手再不敢反抗。我压低声音说:“只要你老老实实,绝对保你生命安全!”
可能他被关于我的神奇传说威慑住,也可能害怕拒捕会丧命,想暂且服罪再从长计议,便连连答道:“是!我懂得你们的政策。”
我让他告诉那女人,说我们有事出去一趟,举动不能让她有半点怀疑。
这个老牌特务装得实在象。当我“拉”着他的手,并肩走出屋门口时,他和那女人说话,坦坦然然,和颜悦色。而和我交谈,也亲亲热热,笑容可掬。
把守在前后门的蔡股长和小苗,原定如果不见我出来,便以我鸣枪为号进去增援。两人一直没有听见枪声,越等越不安,担心我被杀害,正打算冲进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看到我带着赵崇德和小老板走了出来,又惊又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六
我们回到中药铺,见店门关得严严实实,同千家万户一样都在安然沉睡。
突然,门“哗”地打开了,韩振东张小李飞也似地跑出来。原来,他俩没料到是我们,以为又来了“买膏药”的。
听汇报,知道我们走后不久,他俩就抓获了赵惠卿。人已经被押到金副队长那里去了。
我想,周村这个反革命巢穴,突然被我军捣毁,潜伏的军统特务,虽然未全部为我们掌握,但是已成惊弓之鸟,皆惶惶不知所措。所以,他们必然要到这儿来听取上司的旨意。眼下,这个地方地方不能放弃,这个“生意”非做不可。我考虑了一下,决定把蔡股长留下来,和小老板一起经营,专门负责“卖膏药”。为了避免惊动蛇,不能在此久停,我们迅速带着赵崇德向驻地去了。
蔡股长看到小老板满脸惶恐的神色,明明进了自己的家门,却同进了监狱一样,坐下去,手脚如缚,一动也不敢动。他便用眼下周村解放了,人民政府成立了,潜伏的特务组织也土崩瓦解了的事实,耐心细致地做小老板的工作。末了,真诚地表扬小老板:“今夜表现得很好,不但交待出罪行,还协助逮捕了赵崇德,为人民立了大功。这样,按着我们党的政策,一定会做出不杀不辱的处理。”
小老板知道自己有了生路,顿时象从死神手里解脱了似的,猛地站起来,跑进父亲屋里,又跑进妻子屋里,把蔡股长的话,一一告诉他们。然后,他无比感激地向蔡股长表示,决心改恶从善,好好做人。为了报答恩情,叫干啥就干啥。一家人也都说一不二地听从吩咐。
蔡股长指示小老板,明天一切要同往常一样,笑容满面迎顾客,大大方方做生意,就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不能叫人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蔡股长在他家的身份是商人,称呼赵先生,不站门头,只打坐在账房里,如有特务来联络,进来报告一声,由他负责接待,交代完毕,蔡股长让小老板写了一张“新到中药”大广告,将门口那张“周村市人民政府一号通告”,用浆糊严严实实地覆盖了。
次日,天刚麻麻亮,小老板一家人就起来了。小老板的父亲用鸡毛掸子,把那些字画、匾牌上的灰尘,仔仔细细拂拭去。小老板用抹布把两架大药厨,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他的妻子扫了里间扫外间,从门头一直扫出去老远。中药铺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增添了不少生气。
开张不多时,特务杨老四就来接头。这家伙是正式军统成员,以席商为公开身份,四处进行特务活动,曾先后两次到黄河渡口,刺探我军事情报。
小老板答过暗语后,说赵先生在里间。杨老四求见性急,掀起帘子就向里迈,蔡股长狠准地向他小腿猛踢一脚,杨老四“噗通”一声跪下,接着被用绳套住脖子,勒住胳膊,五花大绑地捆起来。不久,驰来一辆带遮篷的三轮车,把杨老四装在麻袋里,当作货物运走了。
太阳还有一竿子多高的时候,我给蔡股长写去一封信,大意是:今天中午,渤海行署公安局汤镛局长来到周村,向三地委传达渤海区党委的指示。我将此案汇报后,他指示:这是个大案、要案,务必迅速破获。第一,严密控制联络点,这是关键;第二,令赵交出全部名单,想尽办法一网打尽;第三,通过此组织,将省军统站搞清楚,对解放济南将起重要作用。根据这个指示,为了加强你处,特派韩振东去协助工作。我和小苗、小李马上带赵去起电台。
蔡股长看过信,放进炉中烧掉。一抬头从帘缝中看见了特务蒋耀龄。蒋耀龄曾被我们关押过。l946秋天,张店的敌人经常出来四处骚扰,为了确保解放区人民生令财产的安全,我们决定给予严厉的惩罚。一个拂晓,当他们又窜到石桥一带,被我们早已埋伏好的武工队团团围住,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敌人好几个连全部报销,蒋耀龄负伤被俘。在狱中,他伤势严重恶化,害怕见阎王,表现得很老实,交待得很彻底,并写了“永不干国民党”的血书。经家属、亲戚一再出保,才准其监外就医。但这家伙本性难移,一缓过气来,又跑进周村当了军统特务。
眼下,他把一顶咖啡色的礼帽,戴得几乎盖住两道 八字眉,立在店门口,看那张“新到中药”大广告。看了老大一阵子,往店里也没瞟一眼,便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过去了。
蔡股长戴上墨光眼镜,告诉韩振东在“家”守候,出了店门,大摇大摆地朝着蒋耀龄的相反方向走去。他来到不远的一家日用杂货店,假借买烟,侧目一窥,看到蒋耀龄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游逛。于是,他从一条胡同向蒋耀龄绕过来,见这家伙还逗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过了一会儿,转回身进了一家饭店。
蔡股长刚要追进去逮捕他,一想,不行!这是个客商集散的地方;哄然闹得满城风雨,计划就会完全败露。他便来到与饭店对门的一家茶馆,选个能盯哨的位子坐下喝起茶来。
天黑了,蒋耀龄走出店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拉低了帽沿 ,快步来到赵家中药铺。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没有错,非要找出昨夜那张布告,就动手去揭“新到中药”,大广告。
这时,小老板在里面忙打招呼,请他进来。
蒋耀龄溜进去低声问:“赵先生在吗?”,象请示似的,小老板往蒋耀龄身后的蔡股长一瞟,然后点了点头,并告诉他那张“通告”就是赵先生叫用“广告”盖掉的。
蒋耀龄如释重负,一边扑打着身上的尘土向里间走,一边骂骂咧咧地嚷着,说被那张“门神”,吓得一天一夜没敢进。紧盯在后面的蔡股长,看到他掀帘伸进头去,猛然用力抓住他的衣领,脖子勒得很紧,一声也喊不出来。韩振东从一旁窜将过去,把枪口一下子顶住他的胸膛。就这样,蒋耀龄乖乖地被捕了。
在熄灯打烊的时候,蔡股长他们又抓获了一个姓王的军统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