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酋冈村宁次在华北残酷地实施他的所谓“铁壁合围、拉网扫荡、对角清剿”等战术,使得我们冀鲁边区也到处是腥风血雨。记得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阵阵枪声寒,天天有惨案,村村都戴孝,家家有哭声。”这首民谣逼真地描绘了冀鲁平原在日寇浩劫下的悲惨情景。
但是边区抗日军民并未因此而屈服。反之,我们以格外坚强的意志,屡次击破日寇的“合围扫荡,保存了自己的实力;并且采用分散游击的方法与敌周旋,缠住了日寇的数万重兵,拖得敌人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冈村宁次在百般无奈之际,除了对我边区继续“扫荡”外,又想出了一招毒计,即所谓“囚笼政策”。他指令济南日酋细川忠康中将和天津日酋藤冈武雄少将,强征数十万民夫,在冀鲁平原上大兴土木:挖掘县境沟,修筑公路;安设岗楼、据点。日寇企图用一、二丈宽,二,三丈深的封锁沟,将冀鲁边二十四个县分别圈起来,隔断县与县之间的交通和联系。然后,在各县境内,修筑纵横交错的公路网,或成米字形,或成品字形,用公路将辽阔的平原划成一枪可以打穿的许多小块块。再在公路网和县境沟上安起岗楼、据点。
他们妄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将我军分别锁在一县范围内的“囚笼”里。再用其快速的机械化部队,在“笼子”里“清剿”,、搜索,企图使我军陷入无路可走,无援可待的绝境。
一九四二年冬,日寇的所谓“囚笼”一个个相继建成。辽阔的冀鲁平原上,封锁沟、公路网纵横交错,岗楼、据点星罗棋布。其中宁津一县,只有三十二万人口,七百多个村庄,而敌伪的岗楼,据点竟有一百二十四个,公路四十八条,县境沟首尾衔接,长达三百华里。据不完全统计,这年下半年全边区的日伪封锁沟近二千八百华里,公路八千多里i岗楼、据点比一九四一年增加了五百零七个,共占耕地十二万亩。一军分区辖地平均七个村庄就有一个敌据点,二军分区辖地平均八个村庄就有一个敌据点,三军分区辖地平均十个村庄就有一个敌据点。
冀鲁边区的形势更加恶化了。我抗日军政人员,被分别围在各个县域里,常常遭到敌人袭击。在一九四二年冬的个把月当中,边区抗日军民就同敌人进行了二百六十九次战斗。因为我们被敌人封锁在一个个“囚笼”里,回旋余地太小,难以藏身,所以损失非常严重。而且由于敌人的分割、封锁,粮食、医药、甚至连睡觉都成了问题。
我们的伤病员无处安顿,无药医治。有的同志在战斗中腿部负了伤,伤口化脓,肿了起来。为了保住伤员的生命,医生只得用木工锯子,忍痛将伤腿锯掉。还有个同志,胸口负了贯通性枪伤,同志们为了替他消毒,又苦于无药,只好用纱布,沾点盐水,再用镊子钳着纱布条从前胸伤口伸到后胸伤口外,两手捏住纱布头来回牵拉。他痛得都快昏过去了,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们被封锁在敌人的“囚笼”里,粮食也没有来源,只好用树叶、树皮、草根、苜蓿等充饥。当时吃的最上等的食物,要算高梁窝窝头。这种窝窝头黑里透红,硬梆梆的,个头也挺大,中间有个坑,叫窝头眼。吃的时候将咸萝卜条装在窝头眼里,味道很香。同志们戏称这种窝窝头为“掷弹筒”。
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几个人住在乐陵县一个村子外的野地里。因为淋了一阵小雨,不久我就生病发烧。大伙见我病了,非常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到了中午,警卫员小周送来两个“掷弹筒”,我拿起咬了一日,只觉得又苦又硬,还糙乎乎的,怎么也咽不下去。小周站在旁边看着,眼泪悄悄地淌下来了。他背过身去用衣袖揩了揩眼睛,轻声对通信员小侯说:“政委病得不轻,我们得想法改善伙食,给政委换换胃口。”小侯想了一下说:“擀碗面条吧,面条吃起来软和,咽起来滑溜。”
于是两个小家伙便很快动起手来。他们把高梁面倒在钢盔里,兑上水,搓搓揉揉,很快便揉出一块面团。野地里没有面板,怎么擀面条呢?小周也真有办法,他卷起裤管,拿自己的大腿当面板。他从面团上扯下一小块,放在大腿上用手一来一回地搓,很快便搓成一根根圆筷子似的面条。小周的那条大腿,因为整日摸爬滚打,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面条搓好后,当面板的那一块腿面,比其他地方显然白多了,因为污垢都揉进了面条。但我觉得那顿面条真香,一口气吃了两小碗。吃饭成了问题,睡觉则更成问题。当时环境恶劣,我们不能宿在老乡家里,因为许多村庄都有敌人的碉堡岗楼。即使是没有碉堡岗楼的村庄,我们住进去也容易被敌人发现,如果敌人派兵围住村子或堵住胡同,那就糟了,就算我们能跑出来,也必定会连累乡亲们。所以我们常常露宿在野外的庄稼地里、坟堆里、河沟的茅草丛里。睡觉时,哨兵手里拿一根绳子,绳头拴在指挥员的脚上,一发现敌情便轻轻一拉,于是指挥员迅速将同志们推醒,带领部队转移。我们经常一个晚上要换好几个睡觉的地方。战士们开玩笑说:“我们白天开展游击战争,晚上开始游击睡觉。”因为一夜要转移几个地方,睡觉还往往衣不解怀,鞋不解带,有时索性背靠背坐着,低头打几个盹。天气冷的时候,有的同志弄两块狗皮来,前后胸各贴一块,叫“狗皮宿营”。有的则两人合盖一条单薄的灰色军被,既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更没有枕头。有的没有被子,夜里常常冻得难以入睡,即使睡着了,也常常冻醒,冻醒了便两腿抽筋,疼得难熬。后来没有被子的同志想了个办法,叫“通腿睡”。这个办法是:两人搭成一对,都解开上身棉袄,互相把对方的腿搂在自己的怀里抱紧,再把棉袄扣子扣上,谁要想翻身,就得等对方醒来再一起翻,否则没有办法。搭不成对子的“单身汉”便找两块砖头,放在火里烤一阵,等到烫了,再捡出来用破布包上,揣在怀里。
斗争环境虽然十分艰苦,但我们却感到温暖和欣慰。因为上级党对冀鲁边的斗争形势、对坚守在冀鲁边的抗日军民十分关怀。
一九四二年下半年,我教导六旅十六团政委陈德和副团长杜步舟同志,到一一五师师部去学习。当时一一五师师部(兼山东军区)驻在陇海路北面的莒南县朱范村,师部首长住在一家大地主的花园里,政治部机关住在花园中的一座连排五间的大厅房里。陈、杜二同志到了朱范村,刚想在招待所住下,一一五师和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肖华同志便打来了电话,叫住到他那里去。
陈德和杜步舟感到肖华主任仍旧象在冀鲁边区时一样关怀自己,而且马上又可以见到他了,心里非常激动。他俩挂上话筒,背起铺盖,飞快地朝政治部机关奔去。仅仅走了几分钟,老远便看见肖主任已站在门口迎接了。肖主任大步上前,硬是把他俩的铺盖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径直背进自己的屋里。肖主任把他俩按在自己的炕上坐下,然后泡了两杯热茶,又亲自端来一盆洗脸水。他亲切地看着两人洗过脸,笑呵呵地说:“今晚你俩就睡在我的炕上,怎么样?不怕挤吧!”
“这,怎么行呢!”陈德和杜步舟慌乱地站起来。
肖主任又把他俩按到炕上坐下,说:“怎么不行?挤一点暖和,睡在一起还可以多聊聊。”
他俩无话可说了。
肖主任等他俩喝足茶,便开始问长问短,仔细打听冀鲁边的斗争情况,非常专注地听取他俩的汇报。
这时候,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同志也来看望陈德和杜步舟同志。罗政委一进门便紧紧握住他俩的手说:“你们是从最艰苦的地方来的,辛苦了。”
陈德和杜步舟听到这话,心里非常激动。
罗荣桓同志详细询问了他俩沿途有没有碰到危险,冀鲁边的斗争情况怎么样,并再三要陈、杜二人好好休息。直到傍晚他才回去。罗政委刚出门,突然想起了件事情,又返回屋里笑着关照陈、杜二人:“你们准备准备,过两天将冀鲁边的斗争情况向胡服同志作一次全面汇报。”
胡服同志是谁?陈德和杜步舟心里都嘀咕起来。
肖华同志在一旁猜出了他俩的心思,便解释说:“胡服是刘少奇同志在白区工作的化名。少奇同志刚刚从苏北来,他是整顿新四军后返回觉中央时路经山东的。”
陈德和杜步舟听说马上就能够见到刘少奇同志,还要当面向他汇报,心里又高兴又紧张,结果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这天,师部组织小型座谈会,会议由罗荣桓政委主持,刘少奇同志、陈光代师长、肖华主任参加了会议。
会议一开始,肖华同志便站起来,指着陈德和杜步舟向刘少奇同志介绍说:“这两位就是从冀鲁边来的陈德圃政委和杜步舟副团长。”
刘少奇同志连忙站起来,紧紧握着两人的手说:“你们辛苦了。”
陈德和杜步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通常我们都有这种体验,当自己的辛苦和劳累得到别人理解,别人安慰自己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痛快。陈德和杜步舟在心情平静后,便向刘少奇同志汇报了冀鲁边的斗争形势,介绍了边区环境在日寇实行“囚笼政策”之后变得格外艰苦的情况,报告了边区我军连以上干部的伤亡率。
少奇同志听后,沉思了一会说,冀鲁边南临济南,北迫天津,西胁津浦路,东据渤海岸,战略地位很重要,是我们将来大反攻的前进阵地。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我们也要坚持。如何坚持呢?依我看,第一,主力部队至少调出三分之一到清河区整训,其余的分散开来隐蔽活动,这样有利于保存力量,等待时机,准备今后的战略反攻。第二,部队要换上便衣,划分为小分队,依靠群众,搞分散性的游击战、地道战,坚持斗争。第三,大力开展政治攻势,争取和瓦解伪军,开展敌占村庄的群众工作。
少奇同志所指示的这些,是当时坚持敌后平原游击战争的.战略措施。
很快,罗荣桓政委便将刘少奇同志的指示,用电报拍发到冀鲁边。
我看到电文,很受鼓舞。心想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条件多么艰苦,也不能放弃冀鲁边的一寸土地。我们要坚决粉碎日寇的“囚笼政策”,坚持在“囚笼”中战斗下去。
当天晚上,我们便在渤海岸边的一个渔村里,召开了军区党委和旅党委会议,向部队负责同志传达了刘少奇同志的重要指示,研究了贯彻落实的具体方案。
会议决定,立即转移主力。将十六团、十八团的主要兵力和一部分县大队,改编成军区独立团,连同区党委党校等单位,迁移到清河军区的八大组和垦区的老鸹嘴、义和庄一带去整训。十六团司、政机关与三军分区合并,十七团与二军分区合并,十八团司,政机关与一军分区合并,以精简机关,合并后仍留在边区。
几天以后,机关精简了,主力部队也在陆续转移。
主力部队撤离边区,是一件困难的事,沿途要穿过几个县,跨过好几道县境封锁沟。县境沟大都是五米多宽、六米来深,沟壁象墙一样成九十度直角陡立在两边,难以跨越。下沟时,先得有几个同志拉住绳子,其余同志再攀着绳子一个接一个地溜下沟去。上沟就更难了,先得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志象叠罗汉似的搭成人梯,把三五个人送上对岸;上去的人再悬下根绳子,让沟下的同志一个个用手抓住绳子,脚踩沟壁往上爬。气力小的爬到一半就身子来回晃荡,弄不好就会跌下来摔个半死。除此以外,县境沟两旁的敌伪军的堡垒、岗楼星罗棋布。敌人在岗楼旁的县境沟上架了吊桥,盘查行人,严密把守封锁沟,一遇情况就鸣枪报警。县境沟旁边还筑有公路,鬼子的装甲车和更夫不停地巡逻,夜间也用探照灯和火把将县境沟照得通明。我军区独立团和一些党政机关,在跨越县境沟时,曾多次被敌人发现,打了几场遭遇战,受到一些损失。尽管如此,我主力部队还是胜利地转移到了清河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