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遭遇批斗
在全国大形势的影响下，外交人员服务局的“文化大革命” 也展开了，率先起来成立造反组织的，是外事技校一个名叫马文 的人。此人有些文化，懂俄语，去过抗美援朝前线，但是怎么回 国的却说不清楚，他只是每星期到苏联大使馆去教小孩子学中 文，不是服务局里的正式员工。
“文革”一开始，马文认为“翻身”的时候到了，可以摆脱平时被人看不起的临时工地位。他纠集服务局一些不在编人员，首先夺了外事技校的权，接着又与外交部的造反派纠集起来，在 服务局内贴大字报，集会煽动，把李萍说成是外交人员服务局的 头号“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个新鲜名词，李萍与许多 老干部都觉得讲不通 ：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怎么能说在无 产阶级先锋队内还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这些“当 权派”都是经过多少血雨腥风才“当”的“权”，有多少人曾被日本 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悬重赏要买他们的人头？昔日万恶的敌人千方 百计没有做到的事情，而今造反派们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作为外交人员服务局的头号“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李萍很快就被抄家，马文带着造反派来到家里，指名道姓地要查抄 吴晗送给李萍的《朱元璋传》和邓拓赠送的《燕山夜话》和《三家 村札记》。李萍是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党员，看到情况不好，早就让两 个儿子在后院把书烧了，造反派们翻箱倒柜也搜不出什么能够定罪 的东西，只好抄走了沙发、电话机和一些名人字画。
造反派不但关注李萍的“现实问题”，还关心他的“历史问 题”，他们得知马凤祥担任过李萍的警卫员，而且在解放初期曾 在北京帮助李萍联系过一些老朋友，就对马凤祥进行“外调”， 详细地询问解放初期李萍在北京的漳州会馆都与什么人见过面， 对方是什么打扮，都谈了什么话，等等。马凤祥只说他们是老同 学相见，讲的是福建话，自己听不懂，造反派见问不出什么，最 后不了了之。
过了一些日子，造反派又通知李萍把住宅后院一排房子腾 出来，说是“走资派”住的房子太大，要让出来给造反派住。当 然，李萍每天上下班和工作使用的小轿车也被取消了。这时为了 工作需要，外交人员服务局已经从正义路搬到东四干面胡同原中华全国红十字总会的小楼里，好 在离家也不远， 李萍改为每天骑 自行车上下班。
尽 管 李 萍 被 抄 家、 被 批 斗，每天的外事 活动却不能停， 新使馆仍 然 要兴建，外宾诸多事宜仍然要咨询，外国人可不管你们国家的什 么革命不革命，他们讲的就是两国政府之间的承诺、合同，这 些事情不是挂了“造反派”头衔的人就能管理的，还都要找李 萍这个外交人员服务局的头号“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出面处理，更何况许多敏感的外交事务，李萍还要接受周总理 的直接领导。
1967 年 1 月初，在中央文革一伙的唆使下，造反派连续把 中南海的几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要揪刘少奇、邓小平、陶铸 及国务院其他负责人。1 月 12 日，江青、张春桥在上海幕后策 划王洪文的“工总司”造反派 , 夺取了上海市党政大权。自此， “踢开党委闹革命”和抢班夺权的“一月风暴”在全国掀起。
在这股寒潮的袭扰下，外交人员服务局的造反派马文，又成 立了一个“夺权临时指挥部”。一天，他在外交部和外语学院造 反派支持下，突然带领着一伙人闯入李萍的办公室，宣布从即日 起外交人员服务局的“头号走资派”李萍被打倒了，并且立即搬 出局长办公室，其他几位副局长也被扫地出门。
虽然李萍平时早有准备，许多党内的机密早就转移处理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夺权袭击，还是让他有些慌乱。面对着气势汹汹的造反派，李萍环顾了一下这间工作了多年的办公室，突然后 脊梁一阵发凉，因为他看到办公桌上摆着与周总理办公室直接通 话的红色保密电话机。在这关键时刻，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部电话 机落到这些居心叵测的造反派手里。
凭着多年做地下工作的经验，李萍佯作服从造反派的革命 行动，嘴里说收拾一下私人东西，借着翻找几张报纸，顺手拔掉 了电话线。看到他磨磨蹭蹭在屋子里转，造反派们发火了，拍着 桌子命令他立刻滚蛋。李萍假装不小心碰倒了桌子上的暖水杯， 乘着混乱时，用大衣和报纸包住红色电话机，在这群凶神恶煞的造反派眼皮底下卷走了最担心的“东西”, 交给了隔壁的秘书丁 雯处理。
当晚，在东四十条的一个礼堂里，外交人员服务局的造反派 召开了“夺权庆祝大会”。李萍和几位副局长以及几位处长，全 被挂上“走资派”的牌子，名字上被打上红色的叉子，排成一行 站在台上。造反派们轮流上台，声讨这些“走资派”的所谓“罪 行”。李萍一听，都是些平时不好好工作、违背外事纪律被处理 过甚至要被开除的人在泄私愤，心想这些都无所谓。
当听到造反派要他交代党的机密时，李萍的精神专注了。他 首先站出来否认这些事情的存在，又说一切责任都在我，不要难 为其他同志。李萍话音未落，全场响起造反派的口号声 ：“打倒 服务局头号走资派李萍！”“走资派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到最 后，只剩下一个口号 ：“打倒李萍！”随后，几个造反派跳上台 来，扭着李萍的胳膊，来了个标准的“喷气式”。
在一片喧闹声中，“夺权庆祝大会”草草收场。李萍这个外 交人员服务局“头号走资派”，在一片混乱纷杂的人影里，拖着 酸麻的双腿，带着满身的伤痕，琅琅跄跄地回到家里。老伴李真早已被外交部派到山西，参加农村巡回医疗去了，几个孩子们也
都睡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李萍默默地坐在床前，烟，吸不进，酒，喝不下，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不知不觉地拿出了李真常吃的安定药。看着小小的药 瓶，听着墙上“三五”牌壁钟嘀嘀哒哒地响着，一幕一幕的历史 场景在李萍的脑海浮现出来 ：
风雨夜里，自己牵着妈妈的后衣襟，走在村后的田埂上，咿 咿呀呀的摇橹声伴着全家背井离乡 ；在马来亚波德申小学，为了 维护祖国的尊严，与治尧弟一起，同当地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 集美中学的生活窘迫，刻苦攻读，亲耳聆听鲁迅先生的教诲 ：闹 学潮时，被迫千里迢迢远赴北平，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北平王 府井大街上，与手持大刀、水龙头的反动军警周旋 ；徂徕山大庙 前，投身抗日队伍，革命红旗迎风飘扬 ；刘家井的枪林弹雨中， 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挥舞双抢冲杀在消灭刘黑七的战场上 ；枣庄铁道线上，接过日寇投降交出的象牙把指挥刀 ；山东战场上，击溃国民党反动派的重点进攻 ；在缅甸使馆为广大华侨排 忧解难，在茫茫森林里勘探中缅边界，在云南外事活动中迎来送 往，在外交人员服务局记住周总理的亲切嘱托……
这一夜，李萍床头的台灯一直亮着，他一直呆呆地坐着。这 急坏了他的老邻居、司机赵海余师傅。赵师傅目睹了李萍被“批 斗”的整个过程，暗中护送他回到家里，隔着玻璃窗看到他拿着 药瓶一动不动，十分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就在冰冷的院子里陪着 他度过了难熬的寒夜。到了后半夜，赵师傅实在撑不住了，又换 成他的老伴继续在暗中看护着李萍。
不知不觉中，漫漫长夜终于露出了一抹灰白色，李萍揉了揉 酸痛的双腿，活动一下僵硬的身躯，还要重新面对新的一天。从 这一天起，服务局造反派宣布他“靠边站”，每天到锅炉房打扫 卫生和攥煤球。
一个寒冷的早晨，李萍正在用冰冷的凉水费力地团着黑乎乎 的煤球，双手冻得通红，忽然，旁边走过来一个人，递过了一杯 热水，轻声地说 ：“李局长，您歇一歇，喝点儿热水吧！”
李萍扭头一看，是在苏联使馆工作的老外交部服务处职工李昇东，忙说 ：“不要紧，不要紧，这活儿我能干！” 李昇东也是在山东参军打过仗的人，他看四下没人，深情地说 ：“我知道您就是铁道游击队的李政委，日本鬼子都害怕的人， 在鲁南赫赫有名，我们老同志对您都很尊敬。”
“不是，不是，铁道游击队的第一任政委是杜纪伟，第二任 政委是郑惕……”李萍很认真地解释着。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前几天我在部里见到了耿 飚副部长，他还打听您的情况，让我代他向您问好呢！”
喝着热乎乎的水，听着暖融融的话语，虽然攥着冰凉凉的煤球，李萍却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李真从山西回来后，从赵师傅那里听到李萍的遭遇和他们 的担心，也十分焦虑。她嘱咐丈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自我 放弃，再大的困难都要克服。她还告诉李萍，驻越南大使朱其 文，解放前一直在东北工作，担任过哈尔滨市市长，他压根儿 不相信刘少奇反党，坚信刘少奇是被冤枉的，别人喊“打倒刘 少奇”时，他却喊“刘少奇万岁！”听说他还以老共产党员的 名义给中央写信，为刘少奇打抱不平，所以对眼前的事情一定 要看开。
1967 年 2 月中旬，在周总理主持的怀仁堂碰头会上，爆发了 老一辈革命家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激烈斗争。谭震林、陈毅、叶剑 英、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等老同志拍案而起，怒斥 江青、陈伯达、康生、张春桥等人乱党乱军的做法。这些老同志 的抗争，被诬蔑为“二月逆流”，受到了毛主席的严厉批评。
这是“文革”以来，李萍听到在中央里第一次有了正确的声 音。此时，他的两个儿子也失去了往日红卫兵造反的威风，在批 判“资反路线”的旗号下，他们成为“老兵”、“联动分子”，经 常成群结队骑着自行车，满大街地散发江青 30 年代当三流演 员“蓝苹”的照片，与蒯大富的“三司”爆发武斗，在鼓楼张贴 “火烧陈伯达”、“油炸江青”、“绞死张春桥”和“打倒中央文革” 等大标语。很快，“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联动）被中央 文革定性为“反动组织”。
二月抗争被否定后，国家全面内战，“打倒一切”的风潮愈 演愈烈，那柄高悬在中国人民头上的“达摩克里斯剑”在林彪、 江青、康生一伙人的操纵下，乱砍滥杀，掀起了所谓“揪叛 徒”、“革命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等运动，制造了无数冤案错 案。有一天，老朋友徐四民来到李萍家，他穿着破旧衣服，一脸沮丧，头发和胡子都是乱蓬蓬的。他说，就因为他是从缅甸回国的，被带上“里通外国”的帽子，他和夫人被批斗，连几 个孩子都不能幸免。
听说徐四民要去香港，一开始李萍有些生气，觉得当初把你们 一家带回国内，就是要你们为国家多做贡献，如今碰到一些困难就 要走吗？当听说他们一家人的遭遇，李萍觉得实在无能为力，如今 能活下来最为要紧，只好嘱咐他出去后要多做有益于祖国的事情。 徐四民到香港以后办了《镜报》，为香港回归做了许多好事。
随着“文化大革命”风暴逐步升级，外交部正常工作基本 上停顿了，所有驻外使馆的大使和参赞被调回国，有的一下飞 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造反派带回部里关进“牛棚”，当 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整被斗。当时驻外使领馆三分 之一人员回国参加外交部“文革”运动，分别参加了外交部的各 种群众组织 ；大幅削减了驻外使领馆人员的生活待遇，以保持革 命化 ；驻外使领馆进行“破四旧”，撤下工艺品、诗文、国画等， 换上毛主席语录与毛主席肖像。
1967 年 4 月，印度尼西亚警察总监苏哈托在美国中央情报局 的支持下，联合军方发动了军事政变，扣押了印尼总统苏加诺， 秘密处决了与中共关系密切的印尼共产党总书记艾地，并在全国 掀起大规模的反华运动。
李萍在外交人员服务局的副手姚登山被派去印度尼西亚任临 时代办，处理当地的反华事件。此事曾有意派李萍去，李萍借故 身体不好没去。姚登山到任后，抗议印尼当局对中国侨民实行歧 视政策，并公开支持当地的共产主义运动。在这场变故中，姚登 山履行了外交使者的职责，维护了国家的尊严，因而被印尼政府 确认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
4 月底，姚登山回国后，北京为他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主要成员陈伯达、江青、康生、王力、戚本禹都出席了大会。在这次大会上，姚登山站在毛 泽东与江青中间，风光无限。外交部的老同志看到在《人民日 报》头版刊登的姚登山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手挎着毛主席，另一 只手挎着江青的大幅照片，都说这个人“一步登天”走到头了。 姚登山以英雄的形象出现在北京的政治舞台上，他被任命为外交部总务司代理司长。1967 年 8 月，按照江青、康生的指使， 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在外交部制造动乱。北京外语学院红卫兵 组成“揪陈大军”，计划从陈毅开刀，继而向周恩来进攻。他们 涌到外交部门口安营扎寨，向周恩来施压，逼他交出陈毅。8 月
7 日晚，王力约见外交部造反联络站代表姚登山等人，发表臭名 昭著的“八七”讲话，煽动他们夺权。在王力煽动下，8 月 19 日 外交部造反派砸了外交部，宣布夺了外交部党委的大权。王力煽动造反派夺外交部大权，批臭、批倒陈毅，其矛头实际上是直指周恩来的。毛泽东曾剖析得入木三分 ：“整陈老总的也就是整总理的。把陈毅打倒了，你周恩来也就差不多了。”身 处权力斗争中心的周恩来对此更是洞若观火，一清二楚。他后来 一针见血地说 ：“王力实际上要姚登山当外交部长，有人说他自 己想当总理，也许想当副总理，还有比他大的人想当总理。”
8 月 22 日，外事口造反派和数千红卫兵冲击并焚烧英国驻华 代办处，造成极坏的国际影响。8 月 25 日凌晨 1 时，周恩来单独 约见代总参谋长杨成武，要他立即去上海向毛泽东汇报，并将王力 “八七”讲话稿交给杨成武，嘱其转送毛主席。当日上午，杨成武遵 照周恩来的指示直飞上海，向毛泽东汇报周恩来的意见。
8 月 26 日 上 午， 毛 泽 东 对 杨 成 武 说 ：“ 王 力 这 篇 文 章 极 坏。”“王、关、戚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不是好人。你只向总理 一人报告，把他们抓起来。要总理负责处理”。最后毛泽东说到姚 登山 ：“姚登山怎么能当外交部长？他闯了几个祸？”“外交口子 里有坏人、黑手、反革命，他们集中攻击总理，把总理攻倒后再 攻别人……”而后姚登山被关进秦城监狱，长达 9 年多。
毛主席在一次与王海容、唐闻生谈话中，明确表示 ：“外交部 要反对极左”。王海容回到部里，向外交部同事做了传达。外交部 “批极左，抓坏人”的斗争，是在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关怀和指导下 展开的。这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外交部的极左势力，某种程度上 恢复了外交系统部分机构的领导班子，许多老外交家重新回到工 作岗位，奠定了此后开展一系列重大外交活动的组织基础。
事后李萍与李真说起此事 ：“假如当初是我去了印尼，按照 外交官应该做的事情去做，回国后处在姚登山的位置，我会与他 一样么？”答案是肯定不会的。李萍说 ：“一来我不是功名心极 重的人，二来对陈毅部长、周总理我决不会喊出打倒二字。”他 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山东率领铁道游击队掩护“零号首长”通过津浦铁路时，刘少奇同志对他们的重要指示和后来派人送来 20只驳壳枪和几千发子弹，李真还为“零号首长”检查过身体。李 萍庆幸自己没有登上这个疯狂的舞台。
1968 年新年刚过，外交部一些刚刚恢复工作的司长和奉召回 国参加“文革”的大使、参赞们开始频繁地相互走动起来，这在 后来被叫做“串连”。在他们的感觉里，噩梦般的“革命”似乎 快要进入尾声了，他们在酝酿着一个大胆的计划 ：以写大字报的 方式公开揭露隐藏在“打倒陈毅”这一口号背后的政治阴谋。
1968 年 2 月 13 日，外交部司局级干部陈楚、余湛、宋之光 等，串连了包括副部长刘新权在内的 72 名以司、局、处级为主 体的的干部（包括 19 名驻外大使），写出《揭露敌人，战而胜 之——批判“打倒陈毅”的反动口号》的大字报，贴到了外交部 小礼堂的门口。
72 位司局长、大使所以写这份大字报，是因为 1967 年王力 的“八七”讲话以后，陈毅实际已被夺了权，副部长姬鹏飞、乔 冠华也被宣布“靠边站”。虽然王、关、戚随后被捕，姚登山下 台，但外交部实际已经无人主事，不得不由周总理亲自代劳，以 至于许多外事工作因条理不顺而处于混乱之中。
大字报一贴出，就引起中央文革的重视，斥之为“二月逆流” 新反扑。一夜之间，“批极左，抓坏人”变成批判“形左实右”，在72 人中大抓起反党阴谋集团。外交部一时人人自危，上上下下皆惶 惶不可终日。外交部开展了对 72 人的大批判，姬鹏飞、韩念龙、乔 冠华、耿飚、黄镇等都受到了大会批判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