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秘密使命
告别腊戌、返回祖国的李萍对这里的环境是那样熟悉，因为 他在这里曾经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两个星期。事情的由来，还要从1951 年初中国驻缅甸大使姚仲明与时任政务参赞兼总领事的他的 那次交谈说起。
那天，姚仲明大使电话请李萍来办公室，说有重要工作交 谈。李萍从领事部放下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到大使馆。一进大使 办公室，李萍就发现姚大使的面容有些不同以往的严肃。
李萍对这位老领导再了解不过了。姚仲明，山东省东阿县 人，1930 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乡村师范学校，1932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 年在中共山东省委机关遭敌破坏、山东党组织与中共中央失掉联系后，姚仲明同济南乡师支部成员赵健民、王文轩 等人积极寻找上级党组织，到家乡开展党的工作，建立东阿县第 一个中共支部。1937 年 12 月，姚仲明与廖容标、赵明新、马耀 南等人成功领导了黑铁山抗日武装起义，成立山东人民抗日救国 军第五军，并担任政委。这支抗日队伍后来成为山东抗日游击第 三支队，李萍从四支队调到三支队政治部担任组织科长，从此与 姚仲明同志结下长达数十年的革命友谊。
抗日战争胜利后，李萍知道 ：1945 年姚仲明作为山东代 表出席中共七大，1946 年任烟台市市长、中共烟台市委副书 记，1948 年任潍坊市市长、中共潍坊特别市委常委、代理书记，1949 年 12 月任中共济南市委第一副书记、济南市市长，1950 年 2 月调至外交部，成为新中国驻缅甸首任大使，著有话剧剧 本《同志，你走错了路》。在李萍的记忆中，这位老领导既有着 革命者的坚定与果敢，又有着知识分子的睿智与儒雅，多少棘 手难办的事情都在他从容淡定的指挥下得到解决，如今他特地 召自己来谈话，莫非又有了艰巨的任务交给自己。当李萍走进 姚大使办公室的一刹那，他忽然有了在部队时临危受命的感觉。 果然，姚大使出口不一般 ：“老李啊，离开部队一年多了，想
打硬仗么？” 李萍心想自己猜的不错，估计有新任务了，就爽快地回答 ：
“当了这么当年兵，硬仗总是想打。不过，咱们现在干外交，莫非要 让我再跟军事打交道？”
姚大使严肃的面容忽然松动 ：“你这个老李，让你说中了， 派你个秘密任务，既有军事，又属于外交。利用你总领事的身 份，发挥你做政治工作的优势，去跟国民党军残部打交道，想办 法把他们争取过来，这个仗够硬的吧？”
“什么，跟国民党打交道？”李萍只觉得太突然，一时还没回过味来。
姚大使语气坚定地说 ：“是啊，咱们想平静地搞外交，几千 名逃到缅甸境内的国民党残兵败将要捣乱，上级要我们派人利用 起义的原国民党领事的关系，对他们开展政治攻势，你说这么个 硬仗我能不派你去吗？”
李萍明白了老领导的意图，爽快地说 ：“我接受任务，一定想 办法完成！”
“好，”姚大使满意地点头，沉稳地说 ：“你抓紧熟悉一下有 关国民党军残部的材料，再选几个同志，人不要多，要精干，尽 快出发，而且保密……”
李萍离开大使办公室，立即以临战状态找到有关国民党军 残部的材料，仔细研究起来。当时盘踞在缅甸境内的国民党军残部，是原国民党军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的部分兵力。事情要追溯到 1949 年 12 月初，国民党云南省主席卢汉率第九十三、第 七十四军在昆明通电起义后，蒋介石委任逃往云南的陆军副参谋 长汤尧为陆军副总司令，指挥驻滇的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乘解 放军尚未入滇之机进犯昆明，妄图破坏云南和平解放。
为了歼灭汤尧部于国境内，中央军委令第四兵团并指挥第 三十八军由广西向云南挺进，在友军的配合下，围歼该敌于滇南 地区。1950 年 1 月，第四兵团第十三军袭占蒙自、个旧地区，歼 灭准备空运台湾的敌二十六军主力。接着，第三十八军封锁中越 边境，歼灭敌二十六军残部，我桂滇黔边纵队迫使敌第八军一部 投降。随后，第十三军歼灭敌第八军主力，生俘汤尧及第八、九 军军长。从沅江侥幸逃脱之敌，大部被歼于镇沅、景洪、打洛等 地，残余逃入缅境。
这样，到 1951 年初，盘踞在缅甸境内的国民党军残部，主 要有第八军七零九团团长李国辉率领的 700 余人、流亡于缅甸车 佛南的原远征军第六军九十三师 200 余人、第二十六军二七八团 副团长谭忠率领的 600 余人。后来，这几股残军在缅甸东北小 孟捧村开会，打出“复兴部队”的旗号，一时间从云南外逃的 散兵、土匪、地主武装纷纷前来投靠，残军由 1500 余人扩充至3000 余人，增设了特务、搜索大队和独立第一、二、三大队，成 为老缅泰边境地区最大的武装力量。
距离这股武装力量盘踞地区最近的城市是腊戌。腊戌是缅 甸北部掸邦的首府，位于缅甸东北部，距中缅边境 200 公里， 是缅北政治、经济中心，军事重镇，也是缅甸离中国边境最近 的一个城市。由于腊戌在中缅交往中的重要位置，国民党统治 时期曾在腊戌设有领事馆。新中国成立时，原国民党驻腊戌领 事梁绍文追随原国民党政府驻缅甸大使涂允檀宣布起义，此时梁绍文还在腊戌，成为能够沟通新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与国民党军残部的中间环节。 肩负着秘密使命的李萍很快就从仰光出发。根据开展工作的需要，他率领副武官徐毅民、三等秘书朱荣辉和公务员马凤祥， 组成一个精干的工作小组向腊戌进发。当时的交通条件很差，为 了争取时间，他们先从仰光乘飞机到曼德勒，再从曼德勒换乘汽 车赶赴腊戌。他们公开的名义是到腊戌开展领事工作，实际要与 国民党军残部接触，李萍则是代表中国驻缅甸大使馆的全权代表。
腊戌在历史上就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是著名的滇缅公路上 的咽喉要地，抗日战争时期这里进行过许多可歌可泣的战事。李萍一行这次来，其实进行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事。国民党军残 部在境内战场抵挡不住人民解放军的雷霆进军，负隅逃到靠近中 国边境的缅甸境内，并且在那里建立起地盘。别看他们是人民解 放军的手下败将，可是到了腊戌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境外之地，却 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谁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公 开在腊戌设立了“办事处”。
通过原国民党领事梁绍文的中间联络，李萍一行开始与国民 党军残部的“办事处”接触。时间虽然是年初，中国的北方还是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在地处亚热带的缅甸小城腊戌，溽热的 气息开始飘散，李萍与“办事处”代表谈话的领事馆里闷热而闭 塞。李萍、徐毅民、朱荣辉在屋里与对方交谈，马凤祥警惕地在 屋外巡视，注视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敌情。
“办事处”代表显露出明显的色厉内荏，他们明明是人民解 放军的手下败将，却还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自称是“国 军”的代表。李萍与徐毅民、朱荣辉交换过眼光，先用简洁的 语言打掉敌方的狂傲 ：“诸位如果还清醒的话，应该知道现在是1951 年 1 月，新中国已经诞生一年多，国民党几百万军队被消灭，逃到台湾岛的蒋介石都 没有能力代表 什 么‘ 国 军 ’ 了，你们能代 表吗？我希望 我们不要拉扯 那些虚泛无用 的 东 西， 还是从眼下实际问题谈起。”“办事处”代表被李萍的话刺痛了，摆出无赖的面孔，打肿 脸充胖子 ：“说实际问题也行，我们的实际是，现在处在安全地 带，你们解放军能打仗不假，那也是以前的事儿，是在国内的事 儿，解放军总不能越过边界线来进攻吧？我们关起门来做皇上， 这味道也不错嘛……”
李萍被对方这种毫无廉耻心的话激怒了，抑制不住内心的愤 懑，质问对方 ：“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脸红么？你是不是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靠在外国的地盘上混日子，算什么英雄？你们不觉得 这是寄人篱下么？你们的根在中国，你们的亲人在挂念着你们， 这种在外国混的日子能长久么？”
一连串的问号把对方问得一愣，一个年纪轻一些的代表不知 深浅地说 ：“俺不是英雄，也不懂得啥主义，俺就信一句话 ：今 朝有酒今朝醉，有酒便是娘。要谈判也行，就谈怎么保住俺们的 地盘，要不，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还不知道你们那个共和国 的江山能坐多长呢！”
对方触及到战争的话题，促使李萍提前谈及战争的内容，他 微微一笑，平静地说 ：“这位代表说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倒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大家一些长中国人志气的事实。诸位听说了吗，美国和李承晚挑起朝鲜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从 去年 10 月到现在，已经打了三次战役，一共歼灭‘联合国军’ 七万多人。第一次战役把敌人从鸭绿江边赶到清川江，第二次战 役逼得敌人从陆、海两路退至三八线以南，第三次战役把敌人击 退到北纬 37°线附近地区，占领了汉城。”
李萍的话引起震撼效应，刚才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办事处” 代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静静地听着李萍的讲述，一位年岁大的 代表还轻声发问 ：“这么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打不起来了？”李 萍微笑着反问 ：“你说呢？你看他们有力量挑起世界大战吗？”
李萍接着说 ：“诸位都是中国人，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打日 本鬼子的时候，国共实现合作，取得抗战胜利。如今，不可一世 的‘联合国军’也败在了中国人的手下，这说明解放了的中国人 无敌于天下。我讲这些，不是威胁和恫吓诸位，而是请诸位认清天下大势，中国人抗战八年，解放战争又打了三年，现在该是和 平建设、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你们的亲人盼着你们回去，外国再 好不是久留之地，只有回到祖国才能两脚生根。”
“办事处”代表终于关注应该关注的“实际”问题了，开始 询问解放军对于起义人员的政策，李萍心里有数，知道应该让自 己的同志上场了，就请副武官徐毅民、三秘朱荣辉给予解答，他 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必要时给予补充，他特别讲述了山东吴化 文战场起义的例子，说明我军是正义之师、仁义之师，只要脱离 黑暗，选择光明，许多事情都可以商量。
几天的接触和谈判下来，在那些“办事处”代表的心里引起 了很大的波澜。他们在会上与李萍一行交谈，有时会后还禁不住 找到李萍一行，询问一些跟个人有关的政策话题。李萍和同事们 以共产党人的博大胸襟包容着对方，他们像一团火，又像一块磁铁，让“办事处”有些代表看到了日后的美好前景。当然，这也激起个别反动人物的反弹。 于是，在白天的紧张谈判之后，晚上在腊戌领事馆周围，不时出现某些威胁性行为，有的往院子里扔石块，有的打口哨，还 有的用手电筒乱照。身经战场考验的李萍、徐毅民和马凤祥对此 沉着应对，而没有经历过紧张场面的三秘朱荣辉有些坐不住了， 他不时询问担任警卫任务的马凤祥 ：“我们只有四个人，怎么对 付那么多人……”
其实，马凤祥心里何尝平静？这位经历过解放战争战火洗礼 的年轻战士，深知自己肩负的警卫任务的艰巨，他要在一个陌生 的环境里，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周旋，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可 挽回的损失。每天晚上，他都安排缅方警卫人员部署岗哨，一次 次在领事馆周围查看。他时常拍着自己凸出的腰部，告诉三秘朱 荣辉 ：“我这里带着家伙呢，有什么事由我顶着！”
历经几次谈判，当国民党残部已经有些松动的时候，突然 信息皆无，几天里双方没有了任何接触。后来得知，龟缩在台 湾的蒋介石乘着朝鲜战争的硝烟，仿佛发现了在远处缅甸边陲 的那块梦想之地的“价值”，他派原第八军军长李弥到了缅北， 纠集残部，收编各路武装，拼凑“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并且 由美国中央情报局派去飞机，空投武器弹药，妄想构筑一块反 攻大陆的基地。
在突然变化了的形势面前，上级通知李萍一行中止秘密使命， 结束腊戌之行，迅速返回仰光。李萍是带着一种壮志未酬的遗憾 回到领事部的。曾为军人的他，深知瞬息万变乃是战争与战场的 常态，凡是军人都能够应对这种变化。他深为遗憾的，是由他的 人文情怀演绎的不安。他知道，盘踞在缅甸境内的国民党军残部 一旦重归邪路，就将呈现万劫不复之势，那将酿成新的人间悲剧。
事后的史实诠释了李萍的不安。这支新出笼的“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直属台湾当局“国防部”指挥，其主要任务是配合国 民党军所谓“反攻大陆”，窜扰云南边疆，挑动民族纠纷，不断 制造暴乱。1951 年 5 月，李弥指挥逃缅国民党军残部窜犯云南 临沧、思茅地区，一度利令智昏。殊不知解放军早已布下天罗地 网，残军自知不敌，全线溃逃，窜回缅境。
九年后，当李萍参加的中缅边界勘察工作推进的时候，在中 缅边界 30 号至 62 号界碑之间的缅境一侧，国民党残军成为破坏 和妨碍勘界的“毒瘤”。应缅甸政府要求，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 缅甸境内，协同缅甸国防军，发起中缅边境勘界警卫作战。几千 名国民党军人彻底失去正常回归祖国的机会，以至后来有了充斥 着毒品、贫穷、暴力、战乱的“金三角”的劣迹与恶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