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寻找共产党
漳州会馆西馆不大,却聚集着南来北往到北平求学的学生, 大部分是福建老乡,也有外省人士。
说起会馆,这是古都北平一道特有的风景线。北平由于在 数百年里是中国政治、文化、商业中心的缘故,提供了建立会 馆的历史土壤。特别是明清两朝,北京集中了全国各地来京的 达官显宦、富商巨贾、江湖艺人、应考举子等各式人物。这些 人一到北京,就迫切盼望能够有一个凭借乡谊关系互相照顾的 住处。因此,会馆这种场所应运发展,在乡人眼里,同乡会馆好像 身在异乡中的“故乡”,一跨进会馆,顿生还乡之感。当然,随着社 会的发展,会馆居住人士的乡籍也在发生变化,出现不分乡籍通住 的现象。
各地来的学生都住在西馆前院,这里还住着几对中年夫妇, 南房里住着一位名叫做陈瀛洲的先生,他比李萍大好几岁,总带 着一副黑边眼镜,长年穿着蓝布长衫,冬天换成棉布长袍,说是 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可是李萍很少看到他外出,也没听过他讲 课。据说这位陈先生是福建惠安人,这有他的闽南口音为证, 谈起福建的事,他与学生们很谈得来,学生们背后有人尊称他 为“陈老夫子”。
这时在漳州会馆经常聚集一些爱国的热血青年,经常来往的 有任仲夷、段君毅、管大同、孟传铎(孟英)等人,他们和李萍 在一起谈论眼下的局势,交流各校的情况,有时也从陈老夫子那 里借一些进步的书籍。李萍没有想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自己竟 成了陈老夫子的座上客。
说来话长,自幼受父亲李公翼讲述的那些英雄豪杰业绩的影响,李萍早有雄心壮志,决心长大要做一番事业。他听说,凡是 英雄豪杰,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磨练意志,孟夫子说过 :“天将降 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李萍磨练意志有一个做法 :用冷水擦身。他从在马来亚读小 学时就养成这个习惯,在集美学校求学期间继续坚持,但那都是 低纬度地区,即使在冬天,也还能够经受。如今来到北方,他知 道这里冬季天寒地冻,所以从夏天开始,每天清早都端上一盆冷 水,赤着上身,在屋前擦起来,遇上周日只是比平日晚一些,也 照常坚持。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树叶落了,树枝秃了,深秋来临了, 李萍的室外擦身坚持依旧。这天是星期日,萧瑟的北风冷飕飕 的,因为周末晚上看书睡晚了,他起来时已经上午九点多了,照 旧从院落里的水管接上一盆冷水,端到了屋门前。他脱去上身的 外衣、绒衣和背心,做了几个伸展、扩胸的动作,开始用毛巾拧 水擦起来。当他擦到十多分钟,准备结束时,陈老夫子刚好从南 屋推门出来,主动与他打起招呼 :
“年轻人,不冷么?” “冷,不过还能坚持。您早!”李萍很有礼貌地回答。 这番大实话出乎陈老夫子的意料,似乎引起了他的好感,接着交谈 :“你的擦身很有规律,是磨练意志的好办法啊!” 看起来他是观察自己一段时间了,李萍心想。他继续有礼貌地说 :“是啊,趁着年轻的时候锻炼锻炼,对以后有好处。”说 着,他揩净上身,穿上背心、绒衣和外衣,把盆里的剩水浇进树 坑里。
陈老夫子好像意犹未尽,用征询的口气说 :“小伙子,有空么,到我屋里来坐坐?”李萍见对方这么热诚,也想结识这位有学问的先生,就坦诚地问 :“不麻烦吗?” “不麻烦。”随着陈老夫子话音落地,李萍跟随他进了南屋。 陈太太已经把屋里收拾利落,李萍打量了屋里的摆设,发现除了书桌、椅子、书架和床铺,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家具,挺简陋 的,唯有一套闽南功夫茶的茶具,算是奢侈品了。
陈老夫子见李萍注意那套茶具,就说 :“怎么样,我们一起 品几杯?”
李萍久未尝饮家乡的茶品了,自然乐于接受,就说 :“好, 那就麻烦您了!”
陈老夫子似乎遇到了知音,马上吩咐陈太太 :“烧水。”然后请 李萍靠近书桌坐下,把茶具摆到主客之间的桌面上,一边擦拭茶具, 一边说 :“闽南的茶艺很有讲究,听说你是从马来亚回国的,不知你 对家乡的茶艺还有记忆么?”
李萍心想,这陈老夫子真是有心人,连我是从马来亚回来 的都知道,看来他注意自己的不仅是表面,还有内里,便谦虚地 说 :“记不清了,请您赐教,愿闻其详。”
陈老夫子顿时来了兴致,接着说 :“闽南茶艺是有学问,讲 究‘纯、雅、礼、和’四个字,注重人与大自然、人与人之间的 和谐关系。按照数百年来形成的规矩,喝功夫茶大概要经过一些 程序,概括说吧 :第一是恭请上座,主人沏茶、把壶泡茶、斟茶 待客 ;第二是焚香静气,焚点檀香,造就幽静、平和的氛围 ;第 三是丝竹和鸣,放些古典音乐,使品茶进入一种精神境界 ;第四 是叶嘉酬宾,叶嘉是宋代苏东坡用拟人的手法称呼武夷岩茶,意 思是说茶叶嘉美,用来酬谢客人 ;第五是活煮山泉,是说泡茶以 用山涧泉水为上,用活火煮到初沸为宜 ;第六是孟臣沐霖,孟臣 是明代紫砂壶制作行家,后人把名茶壶比喻为孟臣,是指烫洗茶壶 ;第七是乌龙入宫,是指把乌龙茶放进紫砂壶内 ;第八是悬壶高冲,把盛开水的长壶嘴提高冲水,这样可以使茶叶翻动。不 过,眼下兵荒马乱的,没条件求全讲究了……”
李萍没想到陈老夫子一口气讲出这么多规矩,情不自禁地 说 :“茶里有不少文化啊!”
“说得好!”陈老夫子连忙回应,继续说 :“茶里有文化,谁 说不是呢?有句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何尝不是如此?茶 有灵性,你要走进茶世界的深处,就会发现茶是有生命的。你 看,西湖龙井凤爪纤细,黄山毛峰嫩毫娇弱,太湖碧螺春娥眉轻 柔,多么富有个性!而我们福建的武夷岩茶,‘色、香、味’俱 佳,每个字都能讲出不少门道。今天请你品尝的就是武夷岩茶, 它也是乌龙茶家族的成员。为什么叫乌龙茶?因为它的每片叶子 形似小蛇,弯弯扭扭,颜色呈黑,故称乌龙茶……”
说着,陈太太烧的水开了,陈老夫子接过铁壶,将沸腾的 开水冲入紫砂壶里,茶壶口处出了些泡沫,他用铁壶水再微微轻 冲,将泡沫冲出壶外,告诉李萍 :“这叫洗茶。”他又将紫砂壶盖 好,在壶外再冲热水,告诉李萍 :“这叫内外加工。”这之后,陈 老夫子开始斟茶,一杯挨着一杯反复斟注,他说 :“这叫关公巡 城。”等到壶里的茶汁少了,便一滴滴地平均分配到杯子里,又 说 :“这叫韩信点兵。”直到这时,他才说 :“可以品尝了。”李萍 将茶杯轻靠唇边,微微一品,果然觉得先有些微苦,而后是浓厚 的甘甜,他感慨地说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品家乡茶了。”
陈老夫子满足地说 :“一看就能看出你是懂得怎样品茶的, 只有这样才能品出茶的神魂底骨。品茶是不能端起来就咕咚咕咚 地喝个痛快的,那不叫品茶,《红楼梦》里的妙玉管那种喝法叫‘饮驴’,话是粗了些,但讲的是实情。哦,你还记得《红楼梦》 第四十一回么,题目就叫《贾宝玉品茶栊翠庵》,曹雪芹花了一千多字,把品茶的全过程都写到了,而且与人物描写紧密地结合起来,人中有茶,茶里显人,那是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典范。 过去中国研究茶文化的最好的书是《茶经》,但那是严肃的专业 著作,其实,如果有机会续写《茶经》的话,我倒是觉得不妨把 这种活生生的生活写进去。”
听着陈老夫子滔滔不绝的“茶论”,李萍感到新鲜,也觉得 似乎有些不解。他想,时下民族危机这样严重,这位先生却还 有兴致琢磨茶文化,真是少见。他转念又想,人总是要讲衣食 住行、七情六欲的,抗日也得生活,生活色彩丰富一些,也无 可厚非,有机会向陈老夫子问些学问的事情,肯定能有收获。
借串门的机会,李萍发现陈老夫子藏书颇丰,大都是些经济 学、哲学一类的书。陈太太是位很能干的客家妇女,烧得一手好 闽南菜。从那以后,他注意到凡是家乡人带来了槟榔芋头,经她 一烧煮,香味准会飘进学生们的房间,吸引着大家跑去“蹭吃”。 每逢这时,他们夫妇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狼吞虎咽,在一边 说 :“慢点儿,慢点儿,别烫着!”
与李萍同住西房的一位福建学生叫张岗,他比李萍来得早, 也考了中国大学。张岗为人正直,心地善良,李萍经常与张岗 聊天,很快就成了知心的好朋友。时间一长,李萍看出张岗与 陈老夫子的关系不一般,他们经常有些“秘密活动”:有几次来 了一些陌生的人物,他们立即关起门来,陈太太这时就会坐到 屋门口,守着个大木盆洗衣服,她的神色更有些神秘,仿佛心 思不在洗衣服上。
李萍每次从学校上课回来,都习惯地先到陈老夫子的屋里 坐一下,对陈老夫子讲一些他感兴趣的学校和社会上的事情。起 初,陈老夫子说话不那么爽快,时间长了,他看出李萍的政治倾 向了,说话渐渐放得开了。有几次李萍碰到陈老夫子在与张岗探讨马克思和列宁的理论话题,也不避讳他。再往后,李萍偶尔还能听到他们谈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的情况,他们说得虽 然隐秘,但李萍明显能够听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这些情况让李萍本能地感觉到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 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好朋友很 可能就是朝思暮想寻找的共产党!凭着对革命理论和党的事业的 初步了解,李萍渴望着能有一天也和他们一样成为共产党,成为 战斗在革命斗争第一线的一员,能有组织地带领着千千万万的劳 苦大众,团结一心地与日本侵略者做最坚决的斗争,哪怕流血牺 牲也要把这些狗强盗赶出中国去!
这一天,放学后的李萍像往常一样,准备到陈老夫子的屋里 坐一坐。只见他的房门紧闭着,陈太太照常是在门口洗衣服,她 看见是李萍就没有阻拦,李萍敲了两下门,开房门的是张岗,张 岗一把将他拽进屋里,李萍看到房间里还有几个平时熟悉的进步 学生,气氛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张岗把李萍叫到一旁,简单地 说 :“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的事情你帮助照看一下,有什么情 况以后再设法联系!”
起初李萍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细听就听明白了。原来 是在陈老夫子和张岗的身边出了叛徒,有一个姓杨的人常来会馆 找他们交谈,李萍见过这个人一面,他身材不高,瘦瘦小小的, 什么模样记不太清了。据说在一次秘密接头时,此人被国民党特 务跟踪逮捕而叛变,供出了陈瀛洲、张岗等人,地下党组织知道 这个情况后立即通知他们转移。
天色已经接近黄昏,陈老夫子在屋里还没说完话,突然 陈太太进来报告说,会馆前面来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他们 把住了会馆的出入口,不让任何人进出。紧接着,那个姓杨 的叛徒带着便衣特务要往会馆前院里闯,门房老工友李庆祥是个同情学生、富有正义感的老人,他故意大吵大嚷,阻挡住这帮狗特务。 这时,会馆周围的居民以为这里打架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和劝架。北平人最爱凑热闹,邻居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越听李大 爷在那儿吵得凶,越围着起哄闹得乱。趁这个机会,李萍和几个 同学在后墙托着陈瀛洲、张岗和他们的人爬上屋顶,从会馆后面 跑走了。
姓杨的叛徒贪生怕死,他知道把陈瀛洲、张岗抓住也没有他 什么好果子吃,趁着混乱之机,像条泥鳅一样钻进看热闹的人群 溜掉了,趁特务们东寻西找地喊姓杨的叛徒时,工友李庆祥也在 邻居们的掩护下走脱了。
气极败坏的特务们“鸡飞蛋打”,就像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 闯,他们拔出手枪,怒气冲冲地闯到会馆的各个房间里搜查,翻 了个底朝天,也没搜出他们想要找的人。实在没办法了,特务们 把李萍这些住在旅馆的人都赶到前院,盘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陈瀛 洲和张岗?看着陈太太还坐在那里从容不迫地洗着大木盆里的衣 服,李萍和学生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不认识什么叫做陈瀛 洲、张岗的,你们别是找错地方了吧!”
特务们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把个小小的会馆翻腾够了,仍然 什么也没找到。这几个家伙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起来,都说到手 的大洋弄没了。闻讯赶来维持秩序的黑狗子警察这时也跑来了, 特务们向警察命令 :“把这里封锁住,这几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特务们走了,狗警察把住了小小的漳州会馆,拦阻了所有 人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李萍他们借口要去上学,与把守院门的警察争 吵起来,在大家的据理力争之下,国民党特务看到也捞不到什么东西,不得不把警察给撤走。过了些日子,见到风声不太紧了,李萍传话给躲在天津的老工友李庆祥,他回来后,大家给他凑了一笔钱,让他安排家里的生活。陈瀛洲和张岗通过这事儿,也搬 到离中国大学不远处的西单辟才胡同附近,李萍照旧每天放学后 到他们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