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报考中国大学
轮船在漆黑的夜里破浪行驶，沿途停靠过几个码头。每到 一处码头，都可以看到一群群拖儿带女，逃避战乱四处流浪的难 民，看着一幅幅悲惨的画卷，李治蛙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 味，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之中。
我们中华民族有如此广袤的疆土，有如此众多的人口，为 什么连一个小小的日本国都抵御不了？自己是喜好历史专业的， 深知中国悲惨的近代史 ：拥有泱泱几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国近百 年来懦弱到了极点，国家任人宰割，领土大片丢失，财产大量 赔偿。如今，一个日本弹丸小国，就派出那么一小部分侵略军， 不但占领了东北三省，觊觎着华北的土地，还打到了中国的商 业经济中心上海。
可是，面对打到我们家里来的凶残敌人，国民党政府不但不 组织全国的力量开展抗日斗争，反过来还镇压人民的各种抗日爱 国活动，这叫什么狗屁政府？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刚刚从海外 归来时那种要好好学习报效国家的天真愿望消逝了，一种新的信 念在李治蛙的心中涌起。
李治蛙想起，在集美学校领导闹学潮时，在一次学生干部秘 密联络会议上，一个外校的同学给他们讲起当前的国际形势，讲 述了日寇在东北残杀我骨肉同胞的血腥暴行，讲述了东北义勇军 的英勇事迹，号召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要团结起来，与日本侵略 者作坚决的斗争！他的讲话使大家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好像他 站得更高更远，胸中更有大局。
会后，一个同学告诉李治蛙，此人是共产党。以前李治蛙也听到过共产党的一些抗日主张，也看到过报纸上对共产党的各 种报道，而真正接触到的共产党人就是那一次，只可惜在以后的 聚会中他没再来了。如今，自己为了抗日组织罢考闹学潮，也被 扣上了“赤色分子”的帽子而遭到通缉，看样子只有共产党才是 真心带领民众抗日的核心力量，只有共产党才能真正担负起挽救 中华民族危机的重任，李治蛙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去找到共 产党！
到上海后，李治蛙和黄瑞福投奔了黄家的亲戚，暂时安下身 来。在这灯红酒绿的大都会里，面对繁纷复杂的社会，李治蛙感 到既好奇又陌生。他看到英租界里包着大头帽的印度士兵耀武扬 威，看到黄浦江里挂着外国旗的军舰横冲直撞，还第一次在日军 占领区近距离地看到扛有长刺刀步枪的日本兵，看着他们那种趾 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心中恨恨地说，别看你们今天这么 神气，中国人民迟早要把你们赶回到那个小小的岛国去！
几天下来，李治蛙感到在上海语言不通，生活也不习惯，与 上海人的交往总像隔着一段距离，弄得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里该干 什么，能做什么。再说时间长了，经济来源也成了问题，他听一 位福建老乡说，你们到北平去会好一些，在北平的福建乡亲很 多，互相关照的程度也比在上海强。李治蛙与黄瑞福商量后，决 定动身前往北平。
1933 年 8 月的一天，李治蛙与黄瑞福乘火车到了北平。时值 北平的酷暑时节，温度高不说，就连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蒸汽， 整个大地像是个蒸笼，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在李治蛙是在南方 长大的，对于暑热还能适应，此刻让他感到新鲜的是这座古城的 王者之气。当时北平火车站在前门外东侧，火车缓缓地停靠到站 台上，李治蛙下车出站，一眼就望见宏伟壮观的正阳门城楼，让他心中立即升腾起泱泱中华的祖国意识。
在福建同学的帮助下，走了不远，他和黄瑞福来到前门西煤 市街 46 号的漳州会馆西馆。漳州会馆先前坐落在崇文门附近的 冰窑胡同 24 号，人称东馆。后来因为来北平的福建漳州同乡日 益增多，东馆面积小，不适应了，又建了西馆，西馆比东馆地理 位置好，所以西馆一经建成，凡来北平的漳州同乡，一般都愿到 这里来落脚，东馆随之便遭到废弃。
西馆最早建于清朝雍正年间，同治年间曾重修，分为前后两 个院落。后院雅静，广植花木，古树参天，宛若城市田园，是有 钱人住的地方 ；前院住的多是社会地位低的客人，灰色的小院里 又脏又乱，墙角堆着煤块儿、破烂儿，地上汪着成片的污水，院 子里横七竖八地拴着铁丝、麻绳，上面晾晒的各种各样的衣裤随 风飘动。李治蛙初到北平，自然只能住在这里。
对居住环境的脏乱，李治蛙倒也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初来 北平好在有了个落脚之地，住房价格也便宜。最让他高兴的是， 这里不但有福建籍同乡，而且有十几个集美学校同学，他们中 的许多人都认识自己，全是来北平报考大学的，有道是“萍水相 逢，尽是它乡客”，大家正好聚集在一起，同舟共济，互相帮助， 共同做报考大学前的复习准备。
这时候的北平，一片白色恐怖。饭馆里到处贴着“莫谈国 事”的标语，特别是 1933 年国民党宪兵三团调来北平后，专门 从事对付共产党的破坏活动，他们有从美国、德国专门培训回来 的特务，有许多被抓捕后叛变了的共产党变节分子，他们熟知共 产党的接头方式、躲藏地点和活动规律，他们使北平的共产党地 下组织屡遭破坏。
国民党党部的特务和宪兵三团的密探像疯狗一样地在大街和 小胡同里乱窜，他们到处搜捕进步青年和共产党人，甚至拿着一本红色封皮古典文学著作的青年学生也会被认为是“赤色分子”被抓起来，街上不时有响着尖利警笛的囚车飞驰而过，一队队穿 身黑色衣服的警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包围了街边的小饭馆随意 抓人，就是一般人在街上走动，也要多次受到各种各样的盘查， 稍有不慎就会有被抓的危险。
本来李治蛙是想学历史专业的，但看到国难当头，觉得钻在 故纸堆里无法解决现实问题，就又考虑着准备报考法律专业，然 后当个律师去闯荡社会，为此他在会馆里开始自修唯物辩证法。 这几天，看到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就连平日的简单出行也受到 了威胁，形势逼迫着他要找个合法的身份来掩护自己，因为他时 刻记着自己从福建逃出来时，头上是带着“赤色分子”桂冠的。
思前想后，李治蛙决定先辅导黄瑞福报考北平的中学，将黄 瑞福安顿下来。黄瑞福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平时学习不用功，成 绩也较差，可是他毕竟与自己颠沛流离了这么长时间，算得上是 患难之交。而黄瑞福尽管家里有钱，一旦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北 平，也知道刻苦认真起来，就把学习当作一回事了。在李治蛙的 帮助下，黄瑞福很快考入了北平的师范学院附中。
把黄瑞福安顿好后，李治蛙决定报考一所大学来掩护自己， 可是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 ：他由于领导罢考闹学潮，被集美学校 开除了学籍，没有高中的毕业文凭，这怎么办？正当十分为难之 时，同寝室的集美同学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们找人花钱制作了一 个假的毕业证书，征求他的意见用个什么名字好。
考虑到李治蛙是被通缉的“赤色分子”，而他现在又来到了 北平，干脆就叫做李平吧！谁知道做假文凭的人，不知是看到他 的照片像女性还是什么原因，硬是把李平写成了李萍，从此李萍 这个名字就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在大学期间还用过李平清的别 名）。从这里开始，我们就用李萍的名字来称呼本书的主人公了。
经过粗略的复习和适当的准备，李萍报考了北平中国大学政治经济系第三班。报考之前，他特意了解了这所学校的历史。 北平中国大学创办于民国初期。辛亥革命后，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处在北洋军阀的统治之下，1912 年孙中山先生决定在北洋 军阀的统治中心北京建立一所民国大学，用来宣传革命，培养人 才。孙中山委托宋教仁来负责筹办，1913 年春各项筹办工作准备 基本就绪，宋教仁任校长，校址在前门西大街，校名就叫民国大 学。不久，宋教仁被袁世凯派人谋杀，黄兴被董事会推举为第二 任校长，1917 年改名为中国大学。
由于孙中山先生曾任中国大学的校董，宋教仁、黄兴曾为第 一、二任校长，汪精卫、冯玉祥、张学良、阎锡山等曾任中国大 学及附中的名誉总董事，孔祥熙、孙科等曾任董事长，使得这所 大学在当时的北平颇有人气。1935 年，北平设市后的首任市长何 其巩到中国大学校董会工作，并代理校长。后在北平沧陷期间， 何其巩一心一意办教育，坚决不任伪职，他与燕京大学校长陆志 韦、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合称为在北平坚持办学的三位著名大学 校长。中国大学及附中具有革命传统，李大钊、李达、杨秀峰、齐燕铭、张致祥等“红色教授”都曾在此任教。正是这些因素， 吸引着李萍报考了中国大学。
为了对中国大学有更多的感性认识，李萍曾经实地到中国 大学参观。中国大学的校址位于北平西城的大木仓胡同旧郑亲王 府。大木仓胡同早在明朝时已经成巷，清朝乾隆年间绘制的地 图称之为打磨厂胡同，又称大木厂胡同，后来被讹称为大木仓胡 同。郑亲王府则是清朝的开国元勋济尔哈朗的府邸。济尔哈朗是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三弟舒尔哈齐之子，他曾随皇太极南征北战， 武功卓著，清朝入关后被加封郑亲王，死后以亲王爵世袭罔替， 是清初著名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
进 入 民 国 以 后， 末 代郑亲王金绍勋坐吃山空，无 法维持王府开支，便以王府 房产为抵押向西什库天主教 堂 借 款。1925 年 6 月 借 款 到期，金绍勋无力偿还，教 堂将他起诉，要他以房产抵 债。恰在这时，中国大学因 为学生不断增多，正在物色 选择新校址，便筹资替金绍 勋还清债务，取得了王府900 余间房屋和 800 亩地的 所 有 权。1925 年 9 月， 中 国大学正式迁入郑亲王府的 新 校 址。1928 年， 中 国 大学将原郑亲王府的寝殿改名为“逸仙堂”，以纪念该大学的创办 人孙中山先生。
按说郑亲王府有这样的辉煌背景，周围的环境应该是不错 的。可是，李萍在中国大学的周围，却看到了一片破败的景象。 当时的大木仓胡同及其西北侧的二龙路一带，是有名的污秽不堪 的“二龙坑”。这里地势低洼，污水长年积存在坑中，周围更是 垃圾如山，蚊蝇乱飞，难怪当时居住在附近京畿道胡同的爱国诗 人闻一多，曾经愤然写下著名诗作《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看到这番脏乱的景象，李萍也曾产生与闻一多先生的强烈共 鸣。但是，他很快就接到了中国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黄瑞福和另 外几个好友帮助李萍凑集了上大学的费用，使他在北平有了合法 的身份。一个曾在福建厦门集美学校领导学生罢考闹学潮的“赤 色分子”，从此在北平这个古老的城市扎下根来。一个名叫李治 蛙的归国华侨，从此成为大学生李萍，活跃在新的更加广阔的历 史舞台上……
求学中国大学时的李萍
恰在此时，李萍在福建集美学校的好友陈国熙考入了北平的协和医学院。李萍与陈国熙曾经在集美学校同窗六年，结下了 深厚的友谊。如今，“他乡遇故知”，两人见面非常亲切，李萍询 问了他离开学校后的各种情况 ：闹学潮给多少人带来了不利的影 响？陈村牧老师是否受到牵连？小兄弟官宏光怎么样了？女友李 侠的现状如何？当李萍得知李侠已赴美国留学时，彻底打消了与 心爱女友恢复联系的念头。
从此，李萍可以经常来到协和医学院所在的王府井这片“象牙宝塔式的世外桃源”里，蹭顿美式西餐美食，或是洗个痛快的 热水澡。
有了合法的身份，李萍渐渐地适应了在北平的大学生活，他 逃离厦门时要找共产党的决心开始萌动。他想，他在上海四处转 悠的几个月里也没有碰到共产党的影子，在北平这个大城市里找到共产党应该不成问题，北平城虽说白色恐怖那么厉害，其实这就是因为有更多的共产党人在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