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0月,少敏赴山东领导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她先到曲阜,在纠正了社教工作团处理郭守明的错案后,又来到青岛。忙忙碌碌,已快到1966年春节了。她决定不回北京了,就在青岛过春节。
春节,是民间的大节。往年,少敏在北京过节时,总是利用这几天时间到各纺织厂去,或进车间慰问加班的工人,看工厂给他们做什么年饭;或到宿舍区去串门,看工人过年有什么困难;或在哪一家呆下,一起包饺子吃,一块儿玩扑克,下象棋。
这天是腊月三十,她想看看青岛郊区农民们怎么过年,是不是家家都能吃上过年的饺子。早饭后,她对秘书费淼说:“走,咱们到农村去转转!”
“陈大姐,今天是除夕,人家都忙着过年,咱们别给人家添麻烦了。再说,您最近太累了,该休息休息了,不去了吧!”
“不行!”少敏脖子一梗,瞪着费淼说:“总是让我休息休息。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泥捏的,累不垮!我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你知道不?若是心里不想着群众,光想自己舒服、休息,就别当共产党员!你不去,我自己找老宗开车去!”
秘书无奈何,只好招呼司机开车一起去。
天空阴沉沉的,好象要塌下来似的,西北风在干枯的树枝上呼呼地嘶鸣。汽车出了市区,沿着青烟公路向北飞驰,到了城阳公社附近的小寨子村边时,少敏让停下车子。她和秘书下车溜达进村。她不找村干部,免得给人家增加麻烦。
街上,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不怕寒风,追跑嘻闹。几家大门上已贴上了大红色的春联,显得喜气洋洋。
有个三十多岁的农民,穿着件褪了色的旧军大衣,正在往门上刷浆糊,贴春联,写的是;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少敏一面走过去看春联,一面说:“喂,老乡!看样子今年收成不错啊!”
“不错什么,凑合着过呗。”那男人没有回头,随口答道。
少敏一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就有三分喜欢,便进一步说:“你这春联上不是明白写着‘庆有余’吗?怎么又说是‘凑合着过’呢?”
那男子笑了笑:“贴春联图个吉利,说句过年的话呗。现实终归还是现实。”
俗话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少敏一听,这人话中有话,很想弄个究竟:“看样子老乡是复员军人吧?我也当过兵。咱们当兵的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你就说说看,这些年你们村有什么变化,老乡们生活得怎么样,村里对复员军人有什么照顾?”那男子本来以为他们是过路的,随便问问,所以没有在意,顺口答了几句。现在一听问话,立即警觉起来。他回头看了看少敏,见是位六十开外的白发老太太,穿着件军大衣,戴着副近视眼镜,透过镜片射出果断、深邃的目光。心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
秘书见他态度犹疑,立即解释说;“同志,我们是市里的,过年了,来看看乡亲们。”
那男子陪笑说:“挺好,俺们都挺好。感谢市里领导关心。俺刚复员回来不久,了解情况不透彻,不能瞎说。您问的情况,可以找别人问问。对门那家也是军属,您二位去问问他们吧。”他已贴好春联,说完,拿着浆糊盆进门去了。
少敏见此情况,只好来到对门一家。这家的大门半开着,门上没有贴春联。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出悲凄的哭声。少敏顺着哭声进了屋子,只见一个老年妇女蓬头垢面,愁眉苦脸,坐在炕沿上,边哭边低头缝补着破棉袄。炕上躺着个病人,盖着一床破棉被,不时发出“哼哼呀呀”的病痛声,很是凄凉。
少敏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自我介绍说:“大嫂,我们是市里的工作人员,来看望乡亲们。你们生活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老人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看来人,嘴角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头抹眼泪。
少敏一看这情景,知道这位老人一定有什么委屈。便亲切地问道:“你家不是军属吗?炕上病的是你什么人,生的什么病,怎么不上医院去看看?”
听了这儿句温暖话,那老人再也控制不住了,索性呜呜地放声哭起来。经再三劝慰,才止住哭声,但是,她不肯讲出心事。躺在炕上的病人沉不住气了:“娘,你这些年,眼泪都快淌千了,有苦没处诉。今天,市里的领导亲自上门来访问,你却不肯说。人都死了,到底还怕啥哟!”最后,还是她儿子吃力地向少敏介绍了情况。
这青年叫张式涛。他的父亲叫张维崇,解放前给地主扛过活;解放后分了地,日子越过越兴旺。张维崇为人正直,遇见不公正的事,爱打抱不平。1955年因粮食统购统销的事,得罪了干部,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三个月后就病死在狱中。张式涛是解放军,复员回来不久就生病了,因缺钱医治,病情日渐加重。现在要过年了,家中少粮缺钱,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至于张维崇如何被打成反革命,他不肯细讲,只是说:“你们可到四邻访听访听!”少敏听后,心里沉甸甸的。她想,一个贫雇农出身的人,怎么变成了反革命?但又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不能急于下结论。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屋里空荡荡的,炕上铺着一条破席,那条补了又补的破棉被,大概是全家唯一御寒的铺盖了。她问那妇女:“大嫂,过年能吃上顿饺子吗?”
老人摇了摇头,没说话。
少敏感到一阵鼻子发酸,叫秘书拿出五十元钱给那老人,嘱咐她包顿饺子吃,其余的钱给儿子看病。
老人两手颤抖着接过钱,像是三九天捧着个暖水袋,立刻全身热起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漱漱地淌个不止。
在回去的路上,少敏沉着脸,一言不发。回到市里,立即和市委书记张敬焘通了电话,告诉他今天在小寨子大队访问张维崇家的情况,并建议市委从速派人下去调查一下,是不是件冤案。安排完这件事,少敏想起来今晚还请客人来吃年夜饭,就亲自到厨房,卷起袖子,洗洗手,帮着做饭了。
少敏请了青岛市委和部队的一些老同志来她的住处过除夕。客厅里已摆上两张大圆桌子,每张桌上都放了一大碗醋,还有小碟和筷子。市委、市政府和东海舰队的一些领导人,都陆续到齐了,坐了满满的两桌。炊事员给每桌端上来两大盘主食:一盘高梁面包子,一盘糠窝窝头。
少敏笑着站起来说:“同志们,大鱼大肉你们各家都有,用不着我请客。我今天请你们吃一顿特殊的年饭。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尽吃野菜粥。要能吃上这样的糠窝窝,就是过节的饭了。今天我请你们尝尝,希望你们要居安思危,艰苦奋斗。”
对少敏的这种招待,在坐的各有不同的想法。但他们多数都是吃过苦的人,对这类食物并不陌生。于是一面吃,一面谈论开了:“陈大姐真是个有心人,在除夕之夜,招待我们吃糠窝窝、高梁面包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东西已多年没吃了,现在又见到它,难免见物忆旧呀。我们是不会忘记过去艰苦年代的。”
“这1966年的除夕之夜,陈大姐将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人们吃吃谈谈,说说笑笑。
饭后,客人们陆续散去。市委书记张敬焘告诉少敏:“查案子的事,已交分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周化南负责。他组织好班子,就向您汇报。”
大年初一,周化南来了,向少敏汇报说:“我们组织了个调查组。市纪委常委刘建民任组长,市公安局六处处长袁文才任副组长。组长、组员都已落实了。现在正是春节假日,是不是过了初三,一上班就下去?”
少敏办事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她工作起来从不讲节假日,一听还得等两天,就急了:“不行!救民如救火嘛。我们在家过年,有酒有肉,老婆孩子有说有笑的。可是人家少米无柴,哭哭啼啼的正难过哪。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周化南表示同意,立即告辞,通知去了。
这两天,城阳公社小寨子大队可热闹了。人们除了忙着过年,还纷纷议论市里来人访问张维崇家的事。
有的说:“年三十,来了个大干部,要给张维崇伸冤呢。”
也有的说:“至今有人仍不老实,不接受教训,还敢说干部的坏话。”
最热闹的地方,要算少敏访问过的这两家了。平素门可罗雀的张维崇家,这时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有的想借机打听一下市里的干部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张式涛母亲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吉是凶。老妇人非常害怕,日夜哭泣。张式涛豁出去了,等待事态的发展。
年初二,市公安局和市纪委组成的调查组,有的穿着警服来向大队干部和群众调查,像给这沸腾的小寨子村投进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干层波澜。
为查清张维崇当时犯案的详情,必须查档案,那时的档案已存即墨县。当天,调查组向少敏汇报了情况,并提出需要到即墨县查阅档案。
头一天夜里,少敏的心脏病又犯了,但她为了早日查清问题,竟不顾自己的病情,果断地说:“好吧,明天我和你们一块儿到即墨去,有什么难闯的关,我打头阵!”
秘书欲阻拦,少敏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第二天早晨,少敏和调查组一起来到即墨县。她向县委值班人员说明来意,要求调档案,还要把当年处理这起案子的有关人员都找来。正巧,是县委副书记值班。他一看是少敏亲自来查案子,急忙派人调档、找人。
这正月初三还是假日,找人可不容易。全县城都轰动了。有的还在睡觉,有的正喝酒,有的在娱乐场里玩得高兴,有的在朋友家聊天,除了当年小寨子大队的支部书记、现在已当了副县长的没来以外,有关人员全找来了。
少敏一听,火了:“当事人不到不行,一定要把他找来!”原来这位副县长当时不在县城,后来还是把他找来了。“这案子是你办的?”少敏问他。
“是……是是……”副县长战战兢兢地回答。
少敏见他很紧张,忙解释说:“这案子你可能办对了,也可能办错了。我们共产党员,就是要实事求是,光明磊落。对的,就坚持。错了,就改嘛!今天大过年的,把你们大家找来,是想共同把这个案子彻底复查一下。”
大家听了,唯唯称是,分头行动了。
少敏从即墨回来后,几乎每天都要向调查组打听情况,了解调查进度。大约半个月的光景,案子终于彻底查清了。
张维崇的案子是1955年的事了。当时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政府号召农民卖余粮给国家。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要向农爵讲清政策,说清道理,多数人是会拥护的,但村于部在执行时,方法过于简单,只是在大会上泛泛地号召一下,没有做深入细致的工作。特别是余粮多的户没有卖多少,某些有余粮的干部也只是动员别人,自己却不肯带头卖余粮。因此,群众不服气,都憋着股劲儿,不肯卖。
一天,村里又开大会动员。村支部书记看大家不踊跃卖粮,就急得乱“扣帽子”说:“不卖余粮就是不爱国,就是不拥护共产党。”张维崇一听,可气炸了。心想,你不讲道理,还拿大帽子压人,你为啥不带头卖?他这个爱放炮的人憋不住火,立即大声说:“我看这事好办,你们当干部的带个头。老张,你先说你卖多少?老王、老刘,你们卖多少?谁不知道,你们都有余粮,只要你们先报了,王八蛋才是孬种。报,报呀!”他一个一个地点了有余粮干部的名字。
别人也都跟着张维崇喊开了:“对呀,你们当干部的带个头。”、“不要光卖狗皮膏药么,南山顶上滚石头,来个石(实)打石(实)的……”
你一言,我一语,把干部们“将了一军”,会议不欢而散。张维崇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快嘴快舌,却给自己带来了弥天大祸。不几天,公安局以“破坏统购统销”的罪名把他抓走了,关进了监狱。他连气带病,三个月后,竟一病去世了。
少敏了解真相后,非常气愤:“岂有此理!人家提个意见就成了反革命,简直是无法无天!这哪还像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调查组还向少敏汇报了同时查出的另外两起冤案。
“你们打算怎么办?”少敏问。
、“根据政策,这三起冤案应当予以平反。平反手续我们都办妥了。”组长刘建民回答。
从正月初二到十五,不到半个月,调查组就把全部案情查清楚,而且办妥了三起冤案的平反手续,这是少有的快速度办案。少敏很高兴,表扬了大家:“这一阶段正逢过年,大家为了维护党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小利益,我看是值得的、应该的。你们执法部门应当执法如山,不徇私情。发现损害人民利益的案件,大家心急如火、废寝忘食地抓紧办理;同样,遇到平反冤案,也应当有这种精神。我们共产党人,应当把群众的疾苦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如果我们忘了群众,群众也会忘掉我们。这三起冤案,不仅给他们个人和家庭带来不幸,更重要的是降低了党的威信。我看,平反不能草草了事。要开个平反大会,挽回党的影响。”“陈大姐,可能还要出点儿小麻烦。”刘建民说。
“什么麻烦?”
“听说,有位领导认为,那时有那时的具体情况,这三个案子没有错,不同意平反。还要向上反映哪。”
少敏霍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说:“要告状,就让他告我陈少敏好了!我等着。到省里告,我去济南;到中央告,我在北京等。就是官司打到毛主席那里,冤案也得平反。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让他告好了!”
1966年2月12日,县里在小寨子村召开了为张维崇等三人平反的大会。除全村社员参加外,城阳公社其他生产队都派了代表参加。会场上人山人海。公安局代表严肃地宣布了三起冤案乎反,并对三户的生活给了一些补助和安排。
会后,群情振奋,议论不休。有的说:“北京隔咱们几千里,毛主席还派来‘钦差’,真是和咱们心连心呀!”有的说:“共产党就是伟大,能当众认错,真不简单哪!”
党的威望在小寨子以及整个城阳公社,空前提高。“德之流行,速于执邮而传命”,少敏在小寨子平反的事,在青岛震动很大。很长时间里,人们都在津津乐道。直至今天,小寨子村的老人们还常向子孙后代讲述当年“女包公”平冤案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