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天,北京的天气特别冷。这对少敏多病的身体极为不利。中央让她到气候温暖的广州去休养。
少敏想:“我又不是泥捏的,休养什么!只要能动弹,就要下基层,了解群众的疾苦,调查‘大跃进’的得失。”可是,身体偏和她对着干。在火车上长途颠簸,她疲惫不堪,头疼,混身像散了架一样。下了火车,只好住进留园休养。
住进留园,她并没有好好休息,整天抱着毛主席著作《实践论》和《矛盾论》,反反复复地学习,并联系“大跃进”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想对照着找到答案。她细细琢磨“……人们要想得到工作的胜利即得到预想的结果,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乎客观外界的规律性,如果不合,就会在实践中失败”这一段。
她想:“大跃进、大炼钢铁,群众的热情多么高啊,干劲儿多么大呀!人们敢于破除迷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但是,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极大地浪费了人力、物力、财力。农业丰产不能丰收。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实际上是‘一平二调’,引起群众的惊恐和不满,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这些问题,是下边干部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引起的?还是上边指导方针的失误,决策人思想对客观外界的规律性认识不足?如果只是下边的问题,为什么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出现这些共同的问题?”
“陈大姐!”少敏正苦苦思索不得结果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呼唤声:“刚听说您也到广州了。怎么刚到就病倒了?”陈赓将军的大嗓门打断了她的思路。
“唉!我这身体真是可恨,总是不争气。动不动就给我撂挑子,有什么办法,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吧!”少敏合上书,请陈赓将军坐下。
几句寒喧之后,自然谈起了“大跃进”中的问题。他们一致认为问题严重,虽然中央开过郑州会议了,但发现问题还应及时向中央反映,力争及早解决。
1月5日,少敏觉得身体好些,就驱车下农村了。路上,看到一座座大炼钢铁时的小铁炉,在寒风中矗立着,给人们留下了“大跃进”的回忆。“多大的浪费呀!”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到了一个村里,感到农村已不像1958年那样“红火”了,收成不好,粮食不足。“可惜呀!农民们的劳动积极性被挫伤和损害了:”少敏不由地感叹着。
她来到一个糖厂,找了一些工人开座谈会。工人们已没有“大跃进”时的兴奋劲头了。她问大家:“‘大跃进’好不好?你们现在生活怎么样?”
人们低头不语。
主持座谈会的工会主席觉得不能冷场,赶快动员说:“这位是咱们全国总工会的副主席陈少敏同志,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拘束。”
“‘大跃进,好哇!不是明摆着吗,还有啥说的。农民们都忙着大炼钢铁了,那顾得管甘蔗,糖厂没有原料了。要糖干什么,有钢铁就够了!”
“都已半停产了,生活还能好?”
“买什么食品都得排大队,排几个钟头能买上就算不错了!”“跃进跃得都不用吃饱饭了!”
工人们一个个苦笑着,一句句拐弯抹角的牢骚话。少敏听了,心里很难过。
离开糖厂,她到山区访问。看到半山腰新建的水电站,她又高兴了。心想,“大跃进”也给人们带来好处,在半山腰修水电站可不容易呀:人民的力量真了不起!”她随口哼出一首打油诗:干群志气高,
山腰水库造。人定能胜天,水力发电好。“可惜这电站不发电。”陪同的当地干部搭话了。
“啊?不发电,为什么?”少敏吃惊地问。
“修建时是想办件好事,费了好大的劲儿建成的。由于考虑不周,水源不足,没法发电。”当地干部很惋惜地说。
少敏长叹道:“又是个沉痛的教训!我们不讲科学,只是主观想办好事的教训太多了。今后一定要吸取呀!”
1月26日,她离开广州,带着沉重的心情坐火车北上。接近湖南长沙时,她发高烧了,不得不在长沙下车治病。她住进招待所,医生让她不要外出,少接待客人。但是,她躺在床上,心里却想着湖南的群众生活不知怎么样?
阴历正月初一,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早早地来给她拜年。她问张平化,生产安排得怎样,群众生活遇到什么困难?
张平化不忍让这位革命战争中久经苦难的老大姐为他们操心,便笑着回答说:“陈大姐,您放心吧!我们会尽量安排好的。您安心养病吧l”
少敏知道他有苦难言,说:“我不信你说的。我要下乡,去看看老根据地的父老们,到底困难到什么程度。”
这天上午,她高兴地接待了一批批省委、市委和军队来访的客人。晚上,她到工人文化官参加劳模联欢会,和工人、劳动模范亲切交谈,了解生产和群众生活情况。当听说副食紧张,有人吃不饱肚子的情况后,她心情非常压抑。
2月3日,她不顾张平化的劝阻,忍着病痛,到了毛主席的家乡——湘潭县韶山冲。后来又去了刘少奇的家乡——宁乡的花明楼及附近的农村。她每到一个村子,都直接到普通农民家里去访问。
她发现群众的生活水平大大降低了。对湖南、湖北的群众生活习惯,她非常清楚。平时,都吃大米饭,另加面食调剂,很讲究吃菜、吃鱼肉。可是现在人们都吃野菜、地瓜干之类的菜团子了。可见粮食严重不足、肉类奇缺到何等地步了。少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老根据地的人民跟着党,艰苦革命几十年,应该生活好起来了。可是两位国家领袖的家乡,群众生活竟是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人民!她联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党和人民给自己这么高的荣誉和待遇,吃小灶、坐专车,生病还有保健医生,……国家要花多少钱啊!这太悬殊、太不应该了。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在国家困难时期,应与人民同甘苦、渡难关。
她果断地告诉秘书:“从今天开始,每顿饭只给我一个菜,白菜、萝卜、豆腐都行,不许有鱼、肉。”
3月初,她回到北京,急忙将在两省了解的情况写成书面报告送中央,还到谭震林家里,详细谈了去农村所见的具体情况。北京市场上食品供应也很紧张,人民普遍营养不良。国家为照顾高级干部,发给一张“特殊供应证”。凭这个证可以到指定的内部供应处买到市场上买不到的副食品。但少敏不要。她说:“我从小过惯了穷日子,又是从战争年代打仗过来的,吃点儿苦,心里更坦然。现在国家正困难,群众正受苦,我怎能享受特殊?我还是和大家一样的好。”她让把“特供证”退回去。
跟随她多年的老宗和小张,不忍心看着她日渐消瘦。有时拿证偷偷买点儿鸡蛋,骗她说是碰巧在外边买到的。
定量供应的粮食中,细粮也减少了,只占四分之一。少敏有胃病,不适于吃粗粮。护士小朱想到医院去给少敏开个有病的证明,增加细粮的比例。她对少敏说:“陈大姐,我请刘大夫给您开个证明,增加点儿细粮吧!”
“不行,你别胡来。我小时候有个糠饽饽吃,就美的不行了。现在吃玉米面,比糠饽饽好吃多了。别人能吃玉米面,我怎么不能吃?”
“您不是有严重的胃病吗?吃了窝窝头,就胃疼嘛!”“别人能克服困难,我更能。我是穷人命。”
“就因为您是穷人命,穷极了,才得了富人病。现在有条件能多吃点儿细粮,何必疼着受罪。”小朱极力想说服她同意去开证明。“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没工夫听你唠叨。你们都少出坏主意,让我搞特殊,脱离群众!”少敏发火了。小朱不敢再说了。
1960年,不少地区灾荒严重。少敏侄儿来信,也反映了家乡的灾情。
少敏终日为民担忧,又加上出去奔波劳累,肾下垂病严重了。以前用两块厚泡沫塑料往上顶住两肾,然后用长长的白布缠紧的土办法,也不灵了。她坐着、站着、走路都疼痛难忍,而且频频尿血,只能躺着。医生动员她住院治疗。她不干,说:“困难时期,我更应该到群众中去,动员群众,群策群力想办法渡过困难。我不能住院。”她要求医生帮她想点儿控制肾下垂的临时措施,能走路、能工作就行。
医生无奈,和一二五兵工厂的技术人员研究,给她制作一个钢制肾托架。经过两个多月的反复设计、制作和试验,终于制作成功了。
她戴上肾托架的那天,高兴得在日记上写道:“今天,肾托架试戴成功了!我戴着它又可以工作、劳动了!我今天太高兴了!”有了肾托架,少敏带着它到东北调查职工开展技术革命的情况。从东北回来后,她惦念着老家的灾情,想念家乡的父老,准备去山东寿光县。当时,已是深秋季节,天气较凉了。少敏穿上五十年代初期做的那件条绒上衣,袖子和领子都补过补丁了。小朱劝她说:“陈大姐,荣归故里,该穿得好一些。”
“群众连饭都吃不饱,我还穿什么好衣服!再说,我也没什么好衣服,这件就蛮好!”
确实,她没有什么好衣服。1954年出国访问,才做了套西服和一件呢子大衣。回国后,把西服裙子送了小朱,花衬衣送给了小张。只留着上衣和大衣,在中央开会和接见外宾时穿一穿。平时总是穿布衣服,有的已打补丁了。一次她忘记换下有补丁的衣服,就到人民大会堂开会去了。守门的警卫以为她是冒充的,硬是不让进去。等大会堂的领导出来,认得她,才让进去的。
要说钱,她有。一个月工资三百多元,可大都买了公债和交了党费。她家公务员和炊事员的工资按规定应由国家开支,可是她不干,说:“国家给我工资了,不能再让国家增加开支。”她把炊事员回掉,公务员的工资由她自己开支。她的生活很俭朴;但当她知道别人有困难时,常是成百元地往外寄。她的堂兄家里生活困难,她一次寄几百元给公社党委,让组织上根据情况分期给予补助,还不许说是她的钱。她买了一套木刻版的《四书》、《五经》,花钱不少,非常珍惜,视为至宝。但听教育部一位同志说宁夏师范学院想买这么一套,就慷慨地送给了宁夏师范学院。少敏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国家、对别人都很大方,对自己很“抠门儿”。
少敏离开北京来到老家寿光县,各级领导自然热情欢迎。但她还是老脾气,先找公社了解灾情,谈工作,再到地里看生产,到农民家看生活状况。然后,才去看她的亲戚。
寿光由于纠正错误及时,这年秋收有好转。只是种的地瓜多,细粮太少。所以家家都是吃地瓜干、喝地瓜粥。
随少敏去的老宗,听说公社要设宴招待,赶快告诉了她。她和县委书记说:“我是来走娘家的。娘家人每天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你要是摆宴席,我可对你不客气!”
书记没办法,只好让她和大家吃一样的地瓜粥、小豆腐、煎饼卷大葱。少敏吃得挺高兴。
堂兄的儿子梅方来看她,她先让侄儿伸出双手,一看,两手老茧。她笑着说:“很好!这样干活儿姑姑就放心了。听说你当了队长,有困难吗?社员们生活怎么样?”
“地瓜蛋够吃的。只是今年每人三尺三的布票,至今还没发下来,天都这么冷了,人们等着做棉衣哪。”
少敏一问县里的同志,是实情,县里也还没有收到布票。少敏急了:“天这么冷了,还不发布票,群众观点哪去啦!”她回头对秘书说:“打电话给省委书记谭启龙同志,请他催催主管部门,赶紧把布票发下来!”
过了几天,她要走了。一些干部和亲戚商量给她送什么礼。她知道后,亲切地说:“国家和乡亲们都正困难,什么礼物我都不要。只想要一点点菜种子,我要自己在院子里种菜。”
快上火车了,大队长跑来送给她一包新摊的煎饼。她高兴地收下了。
后来,少敏得知这煎饼是用大队的机动粮做的,她很生气。可是煎饼已吃完了,也退不回去了。她只好寄去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作为煎饼的费用,并捎信批评大队长动用机动粮送礼。
过了几天,少敏觉得这件事还不落实,而且担心别的干部也会有类似的事情,她又亲自给县委书记写了封信。信中说:“……托羊口曹树春同志带信给你,批评范于大队干部,用队的机动粮给我作煎饼一事,要他作检讨,他作了没有?各级干部再不许动用机动粮送礼。如再发生,你这位县委书记要负责的。请你告诉张景塞,千万别学旧习气……。”
发出信以后,少敏才觉得心里踏实些了。
1962年1月,她开完党中央召开的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对会议决定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充满信心。21日她到武汉,想去了解自己曾苦战过八年的湖北老根据地的情况。她听说由于缺粮,农村已有人饿死,难过地流着泪说:“湖北人民抗战八年,没有被敌人打垮,却在解放后的今天,发生了饿死人的事,真不应该呀!”
她在老战友汪立波等人的陪同下,欲赴黄陂、大悟、应山、安陆、孝感、应城等地农村,看望战争年代同甘共苦的乡亲们。临行时,湖北省长张体学向随行人员交待说:“陈大姐身体不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如果把陈大姐累垮了,要追究你们的责任1’’少敏听了,风趣地对大家说:“好吧,省长是这里的主人,在这里,你们听他的。等咱们一走,离开他,可要听我的。”
逗得大家大笑。
张体学连连摆手说:“那不行,在湖北省范围内,连您陈大姐也得听我的。不然,您累垮了,我怎么向中央交待?”
“垮不了,你就放心吧!”少敏笑着与张体学告别。
从武汉乘车,先到了黄陂县。在一个公社召开群众座谈会时,一个退伍老战士提意见说:“陈大姐,您来得正好。现在我们正挨饿,听说上边发下了‘救命’粮,可是生产队没有发给大家。”“有这事?”少敏问陪同的县长。
县长解释说:“是没有发。因为政府发到灾区的救济粮,从县里经过区、公社、大队,层层都要扣机动粮,到了生产队就不多了。还怎么发?干脆就不发了。”
“那不行!”少敏很生气:“这是政府发给人民的救命粮,为啥层层克扣?留机动粮给谁?你是县长,要立即追查!救济粮一定要全部发到老百姓手里l” 。
事情不胫而走,一下子县里全传开了,陈大姐让县长下命令,各区、大队都必须退出机动粮发给群众。老百姓可乐了,人们纷纷奔走相告:
“陈大姐还是咱们的好大姐!”“这才是为民做主的好干部呢!”这天,车到一个镇上,正赶上有大集。少敏下车在集上了解民情,问一个卖菜的老人:“生意好吗?一天能卖多少钱?”
老人一抬头,认出了是当年领他们抗日的陈大姐,高兴地站起来大喊:“陈大姐来啦!咱们的陈大姐回来啦!”
人们“哗”地围了过来,几百张嘴喊着:“陈大姐,你好哇?”几百只手都伸向她……
省里派来的警卫人员怕不安全,急忙上前阻挡。哪里挡得住,人们越聚越多,你拥我挤,纷纷争看这位湖北农民心目中“爱民如命”的好大姐。
少敏忙对警卫人员说:“别挡啦!我就是来看大家的嘛,咋不让他们接近?”
一个老妇救会长好不容易挤到少敏跟前,紧拉着少敏的手,含着热泪说:“我的好大姐,可见到你了!这些年我们老姐妹们想你想得很哪!”
“我也想你们呀!我这不是受党中央的委托,来看望大家了吗?过去咱们同甘共苦,打败了日本鬼子;现在国家和人民遇到了困难,咱们还得同舟共济渡过难关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反映困难情况,提出要求等等,非常热闹。少敏让秘书都记了下来。
汪立波担心少敏累着,提醒大家说:“乡亲们,陈大姐身体不好,还特意来看望大家。现在时间不短了,该让陈大姐回去休息了!”
大家这才簇拥着少敏上了车,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
少敏特地回到她兼任过乡长的安来乡,找原来的乡干部和一些群众代表开座谈会,一起研究了房前屋后种棉花解决棉衣问题,以及种菜、养猪等战胜困难的措施。
少敏在湖北老根据地访问了一处又一处。
这天,她在一个县城里,和一些抗战时共患难的乡亲们谈得兴高采烈。县里的干部进来请大家到饭厅用饭。少敏和乡亲们说说笑笑地相携进了饭厅,只见饭厅里摆着两桌丰盛的酒宴。
少敏脸色突变,眉头紧皱,神情极为严肃。她指着县委书记,怒气冲冲地说:“现在群众多么困难,有的老百姓没有饭吃,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应该关心群众疾苦,想办法救济灾民才对。我是来和乡亲们商量如何渡过难关的,可是你们却办酒席招待我,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吃你们的酒席,不成了国民党官僚了吗?看到你们这样的领导干部,群众不骂共产党才怪呢j”她厉声下令说:“马上把酒菜撤下去!花的钱不许公家报销,谁出的主意谁掏钱!”说完,招呼随行人员气愤而去。县长埋怨县委书记说:“你在她手下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还得摊钱。”
“咳!我以为现在解放了,和战争年代不一样了,陈大姐又难得回来,趁机招待一下,哪知陈大姐还是以前的老脾气。咳!我真昏头,我真昏头了!”
县委书记让炊事员把菜撤走,并嘱咐说:“把菜拿到食堂公开卖掉,还差多少钱,由我补上。”
这事,沸沸扬扬在全县传开了。乡亲们说:“陈大姐没有变,还是抗战时的陈大姐!”
“陈大姐还是共产党的俭朴本色,真是好样儿的!”
少敏所到之处,动员干部和群众振奋精神,增强信心。干部和群众向少敏表示决心:要像抗日战争时期一样,在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下,按照陈大姐指出的办法,一定能克服暂时困难,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