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中纺四厂织布车间罢工的事件平息以后,少敏就到各厂了解生产的恢复情况。
一天,她去中纺六厂,带着张则孙等不懂纺织生产的老八路,还有杜坚以、于雅玲等离开学校参加革命不久的学生干部,让他们尽快熟悉纺织生产。
汽车向沧口区奔去。
少敏到了中纺六厂,军代表、党委书记、厂长等都要陪她,她不让,只留下了工会副主席和一位技术员陪同。
他们首先进入清花车间。这是纺织生产的第一道工序,只见工人们拆开棉花包,把几种不同的棉花,按规定的比例,一堆堆地摆在混棉帘子上。一边撕,一边抖,摘出小石子、树枝、叶片等杂物。棉花自动卷进清花机,经过两道混合、撕扯,就松松地排成大片,不断地卷在一根铁轴上,成了清花卷。
清花卷到了规定的长度和重量,只听“咔嗒”一声,自动掉在下面,让出位置给新放上的铁轴。搬运工人把清花卷推到第二道工序——钢丝车间。
清花进入钢丝机,经过滚动的布满钢丝针布的圆筒,被一针一针地挑开、打散,纤维被梳直、铺平,变得像一层雪白的云雾,再慢慢地聚拢,进入棉条孔,出来了棉花条,一圈一圈地自动卷进棉条筒。
棉条筒被推进粗纱车间,纺成粗纱,绕在粗纱管上;又被送进细纱车间,纺成很细很细的纱;经过准备车间、浆纱车间到织布车间,织成了白布;最后经过验布、修布、打包出厂。
少敏认真地、仔细地从一个工序看到另一个工序。她一面看,一面不断地问工人,问陪同的技术员,向他们请教生产技术知识,并一一记录下来。她专心一意学习,忘记了已到工人们下班的时间,还没完没了地和老工人张师傅、刘师傅谈得热闹。车间里的工人都走光了,她还和两位师傅边往外走边谈着。
走到车间门口,张师傅对少敏说:“陈大姐,你们往那边走吧!我们要往这边走了,对不起,不能陪您了!”
“为什么?”少敏间。
“因为我们是工人,必须往这边走!”
少敏感到很奇怪,接着问:“为什么工人必须往这边走?”
“厂方信不过我们工人,怕我们偷东西,所以必须经过‘十八层地狱’,被搜身以后,才能出厂门。”
“‘十八层地狱,是怎么回事?”少敏更弄不懂了。
“这是我们工人给那段‘黑咕隆咚’的地道起的名字。”
少敏明明听得很清楚,也相信张师傅决不会说谎,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回头问工会副主席郭之溪:“是这样吗?”郭之溪显出一副尴尬的样子,点点头说:“是这样。”
少敏生气地说:“都解放了,竟还有这样的事!”随后大声对随她来的人说:“走!咱们也都走这边,看看搜身去!”
少敏一行,随着张师傅等一道下了十几个台阶,进入了“黑咕隆咚”的地下道,只见远处一盏小灯,闪烁着鬼火一样的微光。快到出口处,前面才亮起来。迎面有两排栏杆,就是搜身的地方。只见排着两队工人,一边是女工,一边是男工,被搜身婆和厂警一个个地搜身。
搜身的厂警们见工会副主席陪着一帮穿土布军装的干部过来,惊奇地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少敏从心底升起一团怒火,全身的血液像要爆炸一样,但她还是压制住了。她瞪了一眼那些搜身的厂警,离开了搜身处。走出厂门后,她问郭之溪:“为什么还不取消搜身制?”
“徐厂长说,要是取消搜身制,承担不了丢失纱布的责任。”“胡说!他怎么不想想这对工人是多么大的侮辱! 18年前我当纺织工人时,天天被搜身,我气得满肚子火,但那时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
一直跟着的老工人刘师傅,开始对少敏还存有戒心,一路上说话不多,但细心观察着她的言行,感到共产党的这个大干部和徐厂长他们不一样。现在一听她也当过工人,一下子心就贴近了,积存在心底多年的一肚子委屈,不由己地往外倒了出来。他打断了少敏的话说:“陈大姐!他们对我们男工,对我们老保全工还算好的,不敢太欺侮我们。可是对女工,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女儿常为被搜身的事,回去气得哭嚷不愿干了。外号“老歪脖”的最可恨。他是搜身组长,看见年轻漂亮的女孩,就去帮着搜身婆搜身。他在女工身上,到处乱摸,女工还不敢躲。有一回,他自己藏着一缕纱去摸女工,这个女工不干,他把那缕纱拿出来,诬陷是这个女工偷的,硬是把这个女工的衣裳全扒光了搜查。这个女工受辱,气不过,回家寻死。后被人救下来,回农村去了。为这事儿,我们哥儿几个揍了“老歪脖”一顿。以后他才不敢扒女工的衣服了。可还是明搜暗摸,狗改不了吃屎!”
少敏听得肺都要气炸了,她果断地说:“一定要立即取消搜身制!”
次日,少敏在纺织厂的军代表、党委书记、厂长、工会主席会议上,开门见山地说:“现在要马上取消搜身制度!”
她的话一出口,全场轰动,特别是一些厂长(全是留用国民党统治时的厂长)惊得目瞪口呆,无法理解。
“各位!”少敏接着说:“搜身制是老板们侮辱工人人格的烙印。我们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绝不允许把广大工人看成是贼,是小偷。不错,解放前有些工人偷厂里的东西,但那时是生活所迫,是反抗厂主剥削的一种不高明的手段。现在情况不同了,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工人和工厂的目标是一致的,搞好生产、发展生产是工人阶级的根本利益。即使有些工人一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应该教育他们,使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当他们明白以后,自己生活再困难,也不会偷自己工厂的东西。同志们,我们不能让搜身制继续保持下去了,必须立即废除!而且,还不能草草率率地取消,必须进行一定的隆重仪式。通过取消搜身制,对工人进行_次广泛深入的阶级教育,提高工人的主人翁觉悟!”
少敏一口气说完了郁结在心头的话。军代表、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们听了,都同意少敏的意见。
可厂长们却大多持反对态度,但他们只是心里反对,嘴上不敢说。
有的心想:“道理是对的,但搜身制是从建厂以来就传下来的老规矩,不仅青岛这样,全国哪个纺织厂不搜身?这是防止工厂丢失纱布、保护工厂财产的必要措施,搜查工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取消?”
有的则持轻蔑态度,认为“她是‘士包子’进城,哪能管好工厂?对工人若不严加管治,哪个不偷?有搜身制度,还有工人变着法子偷哪,取消了搜身制,那还得了”。
中纺六厂厂长徐缄三,是留学英国的纺织专家。他回厂后找军代表曹春耕说:“曹代表,这搜身制可不能轻易取消啊。若取消了,将来大批丢失纱布,咱们怎么承担责任?而且一旦取消,就不能再恢复了,那时可就不好办了。是不是找陈大姐商量商量,再等几年,工人觉悟提高了,生活也好转些,那时再取消,就稳妥多了。”
曹春耕考虑再三,觉得也有道理,就去找少敏,提议过几年再废除搜身制。
少敏强忍着怒火听完他的话,站起来.“叭”地一拍桌子,瞪着曹春耕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要维护工人阶级的利益你懂不懂?你不懂!刚进城,你快成了资产阶级俘虏了!是不是徐缄三鼓动你来的?”
“陈大姐,不管是谁,人家也是为了保护国家的财产嘛。”
“对,他们是为了保护国家的财产,但是他们的立场、观点不对头,他们还是站在和工人对立的立场上,没有变过来!”少敏缓和了一下口气,耐心地说:“我们不同,我们共产党人要时刻记着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是企业的主人。我们领导者的责任就是要教育工人,启发他们提高主人翁的觉悟。如果我们还保留这种拿工人当贼、侮辱工人人格的制度,工人怎能有主人翁感觉呢?只有我们诚恳地、切实地尊重工人的主人翁地位,工人才能增强责任感,才能以主人翁的思想感情爱护工厂呀。”
曹春耕佩服少敏,她不是就事论事地对待搜身制,而是从立场、观点上分析。他站起身来说:“好,陈大姐,我们抓紧准备,一定尽快废除搜身制。”
“要召开个工人大会,我去讲话。”陈少敏送曹春耕到门口。秋天的青岛,天高气爽,海风徐徐。
这一天,中纺六厂大门口非常热闹,门上架起了五彩缤纷的牌楼,两边彩旗飘扬。大门开着,工人们都在院子里开大会。会上,军代表、工会主席都对废除搜身制问题讲了话。工人代表也上台表了态。
在一片掌声中,少敏站起来,走上讲台。她向台下望去,只见工人们整齐地坐在地上,个个面带笑容,群情激奋。少敏抬手,往后捋了捋她那男式的短发,以宏亮的山东口音、热情洋溢地说:“工人同志们,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纺织工人,就在现在的天津中纺三厂。每天累死累活地干活儿,下班了,还要排着队让人家搜一遍。我憋着一肚子火:总盼着有一天能砸烂这些枷锁。
“今天,解放了!我们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不是贼,绝不允许别人拿我们当贼,当小偷看待!我们再不能受那种窝囊气了!我 .们要以主人翁的姿态爱护工厂,保护工厂的财产不受损失。工人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
“对!”工人们响亮地喊出了同一个声音,接下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最后,军代表庄严宣布:“从今天起,废除搜身制!填平‘十八层地狱’,拆掉搜身拦杆。”
工人们“哗”地站起来了,掌声雷动。
鼓乐队吹奏起乐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一队扛着铁锹的工人和干部,由军代表带领,去填平“十八 层地狱”。
人们拥向门口,少敏走在最前面,走到红绸前,一个女工递上剪刀,少敏把红绸一剪为二,急速退到一旁,人流拥过去了……
锣鼓声起,鞭炮齐鸣。
工人们像潮水一般,跳呀!笑呀!跑呀!拥向大门口,齐声高喊: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们解放了!”
老保全工张师傅和刘师傅,同时走到少敏跟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少敏的手。三个人的眼里都浸出了泪花。
人逢喜事精神爽,工作积极劲头大。青岛各厂相继废除搜身制后,纺织生产直线上升,恢复生产的工作进展很快。
少敏感到莫大的喜悦,正考虑下一步工作时,接到北京来信,催她回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和即将举行的开国大典。要离青回京了,少敏又想起了老姐妹们。
她从离开北京,踏上来青岛的火车起,就怀念起曾在青岛一块儿战斗过的老战友们。李文美怎么样了?周兰英、赵秀兰、俞金魁怎么样了?一个个可亲可爱的面孔,在她脑海里翻腾不止。但到了青岛,一头扎进繁忙的工作,实在挤不出时间去看望他们呀。现在李文美等人的身影,又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了,难以抑制多年来的思念之情呀!
她来到甘肃路李文美家,谁知出来开门的是个不相识的妇女。一问,李文美他们早已搬走,不知去向。
少敏非常失望,又坐车去台东区仲家洼烟厂的老宿舍。到仲家洼路口,因路很狭窄,汽车开不进去,只好下车步行。她艰难地走着上坡、下坡的石板路,才找到了老工人汪玉珍的家。
汪玉珍的丈夫,叫汪书润,是1930年少敏领导烟厂工人成立工会时的积极分子,后来被开除了,
少敏进了院子,一眼就认出了赵秀兰。赵秀兰愣了一下,见果然是少敏来了,高兴地大声喊:“陈大姐来了!陈大姐来了!”听到赵秀兰的喊声,走出来好几个人,有赵美珍、汪玉珍、周兰英等这些老姐妹,还有几位,少敏只觉面熟,但叫不上名字来了。她们把少敏围了起来,亲切地说:“陈大姐,我们可想您啦!听说您来青岛了,我们正聚在一块儿商量着怎么去找您哪。”
少敏激动万分,忙不迭地拉着大家的手说:“我也想你们呀,这不,赶快来看你们了。”
少敏一见周兰英,立即想起李文美,急着问道:“兰英,文美到哪里去了?”
“陈大姐,文美已经搬家了。看见您来了,我刚刚让儿子去找她了,呆一会儿准能来。”周兰英是个有心人,想得非常周到。大家说说笑笑进了屋,把两间小屋挤得满满的。正说得热闹,只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陈大姐!陈大姐!”
少敏一听,是李文美的嗓门,忙向门外走去。
李文美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一抬头,见从门里出来的女干部正是少敏,不由热泪盈眶,一头扑进她的怀里说:“我可见到您了。”
少敏的眼眶也一下子湿润了。风雨同舟的姐妹,19年不见了,怎能不激动!
少敏扶着李文美,问她家大娘可好?谁知这一问,李文美竟放声大哭起来,诉说起她不幸的遭遇。
原来,在1930年少敏和任国祯调离青岛后不久,徐子兴出狱了,又重建了省委和市委。但到了第二年,又遭到破坏,颜世彬、徐子兴等21人先后被捕入狱。不久,全被国民党杀害了。
徐子兴牺牲后,家中断了生活来源,李文美愁得眼泪都哭干了。不多日,老母亲想儿子哭死在炕上。家中只剩李文美和三个不懂事的孩子。生活无着,只好沿街乞讨,成了叫花子,住到西岭的穷人窟里。后来大儿子长大做工了,李文美带着两个小孩子拣破烂贴补家用,煎熬着过日子。
李文美见到少敏,本是高兴的事,可是说起往事,越说越难过,怎么也止不住哭声。老姐妹们个个都有辛酸史,经李文美一哭,也都勾起往事,引得大家也都鸣鸣地哭起来。
少敏看大家都哭作一团,就以自己不幸的遭遇劝导大家说:“大家都别哭啦!你们都还有个家,有孩子,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家九口,现在就剩我自己一个人了!”
少敏的几句话,对大家震动很大,都止住了哭泣,听她说下去。“我家老任,差不多是与徐子兴同时牺牲的。他一到太原,刚下火车就被敌人盯上了,被捕后不久就遇害了。小女儿也病死了。老家只剩老娘一人,去年也病逝了。还有个弟弟在外,生死未卜。我难道就不活了?我自己也是靠斗争才生存下来的,要不,早被阎王爷叫去啦!姐妹们,我们不要想过去的伤心事了,还是说说现在吧!现在不是好了吗?解放了吗?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大家被少敏说得振作起来,破涕为笑了。于是,又扯到那次 “飞行集会”。
赵秀兰说:“那天,大槐树上挂红旗以后,我们工人可来劲儿了。他们男工,趁晚上天黑,把那可恶的工头揍了一顿,可痛快啦!后来,不知是谁告了密,我们都被开除了……”
“以后,烟厂是阎海平领导我们。阎海平说,他找了那天撤传单的人,才参加共产党的。陈大姐,是找的您吧?”赵美珍问。少敏回忆说:“那天,我撒完传单,在工人兄弟们的保护下离开了广场,谁知后面追上来一个青年人。我看他只有一个人,干脆停下来等他。他追上来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反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我要找共产党,和共产党一块干!’我看他老实巴交的,就让他写下名字,是叫阎海平。后来,我报告了市委,市委派人发展他入了党。现在这个人呢?”
“听说后来敌人抓他,他跑回老家去了。”
秘书看时间不早了,提醒少敏该回去了。少敏起身告别,大家都恋恋不舍地送到门口。
李文美要回家,正好与少敏同路,她们手拉手一起走到仲家洼路口,少敏拉她上了汽车,同到少敏的住处。
吃过晚饭,少敏拿出些钱来,送给李文美,让她给孩子们买身衣服穿。并对李文美说:“孩子们再不能耽误上学了,有困难尽管来找我,只要我有饭吃,就饿不着你们。”
在离开青岛前,少敏将李文美家的情况,通知了市委,作为烈属加以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