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敏被捕的第六天,才提审过堂。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提审?少敏分析可能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她决心什么都不承认。
在一间大房子中间,有一排高高的像柜台一样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有穿警官服的,有穿军官服的,还有穿便衣的,个个都紧绷着脸,拉长了面孔。警察局都是秘密审讯,没有旁听,更没有律师辩护。
两个警察把少敏押上来,站在他们对面。
“你姓什么?”警官首先发问。
“姓张。”
“叫什么名字?”警官接着问。
“张张氏。”少敏已作好准备,装做一个不识字的穷苦妇女。“不对!”一个穿便衣的瞪眼叫嚷:“你敢耍赖!”
“我是姓张么,姓什么还能改?我姓张,我当家的也姓张,我就是张张氏。”少敏不紧不慢地回答着,一点儿不含糊。
“算啦,算啦。”军官不耐烦地说:“姓张就姓张吧,你是共产党员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员。我就管在家里买菜、做饭。没有事儿时,爱串门子。”
那个便衣恶狠狠地指着她:“你是短头发,为什么又安上个假纂儿?你说!”
少敏从容地回答:“我喜欢梳个纂儿,好看。短头发,好洗。安个假纂,又好洗,又好看。我的街坊邻居们,安假纂儿的多着哩,都抓吗?”
军官瞪了一眼那个穿便衣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冷笑。
少敏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矛盾。看来,那个穿便衣的最难对付,必须相机行事。
穿便衣的那人又发问了:“你不是穿旗袍的吗?像个阔太太。为什么又穿粗布短褂,像穷人了?”少敏觉得这个问题太可笑了,便冷冷地回答说:“我们年轻媳妇穿衣裳爱换换样子。这也犯罪吗?”
“你一一一”穿便衣的碰了一鼻子灰,气得瞠目结舌。军官和警官都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你说不识字,为什么还拿着书?肯定是共产党!”便衣特务又逼上来了。
少敏对此早有准备,沉着地说:“同院一位老先生听说我去河东,让我捎去还的。我不识字,不知道这书犯法不犯法?”
坐在审判台后面的一个戴眼镜的人,从特务手里接过书,翻了翻,不满地说:“什么共产党的书?你们不认识是两本《杨家将》吗?”
军官听了,问那个穿便衣的特务:“还有什么证据?”
穿便衣的那人沉不住气了,大声吼道:“我认得你,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你肯定是共产党!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承认,不再肇事,就放了你。告诉你,吴桂山是我们的人,你别想赖!”
其实,少敏早已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她那次去看刘霞时,跟着吴桂山进来搜查的两个便衣特务中的一个。她估计到他会亮出这张王牌的,镇定地说:“啊!我也认得你。那天我去接外甥女看病时,见过你。和你见过一面,就说我是共产党员,你真会诬赖好人!”
“你交待,那个女学生到哪里去了?那几个学生都是共产党员,你知道吗?”特务急了。
少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就知道我外甥女病得厉害,回农村姥姥家了。他们是不是共产党,你问他们去,抓我个大字儿不识的妇道人家来干吗?”
少敏在回答特务问话的同时,观察那几个人:军官和警官们提不出审讯的问题,也不生气着急。特务瞪眼喊叫,暴跳如雷。而当中坐着的那个军官,却不断地打哈欠,伸懒腰,好像不感兴趣,只是敷衍敷衍,走走过场的样子。
少敏在被捕时,已作了牺牲的准备。她要像任国祯那样,威武不屈,英勇就义。现在看来,敌人对自己并不摸底,只有这个特务张牙舞爪,可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要自己不改口,坚持到底,还大有希望能争取出去,继续和敌人斗争。
忽听“乓”的一声,特务拍桌子发火了。他跳起来大声叫喊着:“你放聪明点,承认你是共产党就没有事,放了你!要不承认,老子就枪毙了你!”
少敏一看,特务已理屈词穷,使出蛮不讲理的威胁手段了。她主意已定,立即装出又害怕、又委屈的样子,往地上一坐,两手拍着大腿,大声哭诉起来:“我冤枉呀。你这个长官,怎么这样不讲理!凭什么硬说我是共产党,要枪毙我呀?你们几位长官,给我说说,我犯了哪条王法,犯了哪条要枪毙的罪呀?呜——呜——!”
少敏开头是假哭,后来想到自己苦难的经历:党组织一次接一次被破坏,同志们一批又一批遭杀害。失去了唯一的可爱女儿,又失去了最亲密的战友任国祯。北洋军阀和国民党把中国搞得暗无天日,鬼子兵在国土上长驱直入,到处烧杀奸淫,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她心头积存的悲愤,如波涛滚滚的洪水,破堤而出。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假哭成了真哭,变成了血泪的控诉。她越哭越气愤,越哭越伤心,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情景,使坐在审讯台后面的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坐在正中间的军官,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说:“退庭!退庭!”
他离开了“公堂”。
其他的官儿们也一个个都跟着走了。最后,那个特务瞪了少敏一眼,也气呼呼地走了。
过了两天,少敏又被叫去,进行第二次“过堂”。少敏到审讯室,看到上次审问时作记录的那个书记官在那里,其他的官儿还没有来。
那个书记官让押送少敏的两个警察退出去,然后向少敏走过来,把上次审问的记录给少敏看。
少敏说:“我不认字。”
那个书记官就念给她听,问她有什么改的。“没有。”少敏回答说。
那个书记官说:“你可记好了,和上次一样,就这么说,千万不要改口。”
少敏心里感到非常纳闷:这是自己人呢?还是王静宜托人买通的“关节”?还是敌人设计刺探?不管是什么,仍需警惕。审问的人陆续来了,还是那些警官和军官,就是没有了穿便衣的特务。
审问开始,少敏一口咬定,回答得和上次完全一样,没有漏洞。这些警官和军官,也不急躁,也不生气,问完就退堂走了。没过几天,警察把少敏和张桂英叫出牢房,架到囚车上。少敏上了囚车,见车内还有组织部的老徐和老于。她预感到情况不妙,暗暗紧握了一下张桂英的手,作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而,事情出乎她们的意料,囚车开到国民党五十一军军法处门前停下,把他们押下了车。
军法处本无女监,押来了少敏和张桂英两个“女犯”,就把她们关在一间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没有被褥,只有一堆潮湿的稻草。
“张大姐,看来咱们是九……九死一生了!”张桂英冻得打着哆嗦说。
少敏怕张桂英顶不住冻饿和刑罚,给她壮胆说:“桂英,反正我们只死一次,不能有两次。冻死也好,被打死也好,我们就咬住牙什么也不说!只要我们顶得住,没有口供,他们就没法向上司交待。”
张桂英听了少敏的话,瞪着一对大眼,望着少敏严肃而又慈祥的脸庞,激动地说:“张大……大姐,我全明……明白了!和您在……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头……头可断,血可流,共……共……共产党员的气节不……不可丢!”
“好!这我就放心了。快睡吧,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斗争!”
她们紧紧地拥抱着,稍稍暖和了点儿,睡着了。
五十一军军法处,对这些没有确实证据的“犯人”,并不积极审理。
当时,国民党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兼河北省政府主席,是奉系东北军的;而特务队是蒋介石的嫡系,奉蒋之间矛盾很深。特务队像猎犬那样搜捕共产党和爱国志士。而警察局和五十一军军法处,则认为特务队抓人是为了向蒋介石表功,是给地方当局和军队找事儿,是捣乱、添麻烦。
少敏以前知道奉蒋有矛盾,通过在警察局的初审,她切身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尖锐。她要利用这种矛盾,开脱自己,争取出狱。她抓紧时间,做周围看守们的工作。
少敏是很会做群众工作的,不几日,就和守狱的士兵谈得很熟了。有一个士兵姓徐,老家在东北,他的全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恨死了日本鬼子。
他告诉少敏,当前时局很紧,官儿们没有心思审理你们的案子。他说:“快好了,只要天津一打起来,我们就开门放你们出去。”阳历年到了,少敏和张桂英被囚在小黑屋里。冻得浑身发抖。
突然听到一声喊:“张张氏,你家给你捎东西来啦。”接着,从小窗户里扔进来两个铁桶子。张桂英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两听罐头。她高兴极了,忙拿给少敏:“张大姐,快看,有人给我们送东西来了。”
两人打开一桶,美美地吃着,过新年了。
元旦过后,军法处终于提审她们了,而且传讯频繁,竞一天两次,但问话并不严厉,好像是例行公事,总是那一套,问完就走。
少敏在第三次候审前,一个军官走来,对她说:“你要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不能承认,得坚决!”
少敏受到很大的鼓舞!她想,这是什么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她以前听说过,东北军于学忠的部队里有党的组织,不只是在士兵中有党员,军官中也有。这个军官,不知是不是党员?’但又不便讯问。她决心谨慎从事,以免上当。
这天,军法处又提审张桂英,还是得不到什么口供,就宣布她无罪释放了。张桂英临走时,握着少敏的手说:“张大姐,我出去找母亲,托人来救你出去!”
少敏会意地点点头说:“我挺得住,让娘放心!”
在最后一次提审少敏时,审讯室里摆着棍、鞭等不少刑具。主审官问她:“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不是!我不懂什么叫共产党。”“你拿两本书干什么?”
“那是邻居托我捎去还的。”“你到郑庄子去做什么?”“接我外甥女治病。”
“有证据,当时你穿蓝小褂,黑裤子。”
少敏看到军官实在没什么问了,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回答:“是!我爱换衣服穿,只是衣服不多。”
军官没有新词儿了。
军法处见少敏这个案子证据不足。他们不相信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会是共产党员。再加上当时日军正猛攻山海关,天津吃紧,人心惶惶,也顾不得对这些没有证据的犯人详加审理了,于是也宣布找保释放。
少敏不愿找保,以免连累他人。她暗暗嘱咐同时释放的同志,不要为她找保。她已从看守的士兵那里知道,对已宣布找保释放的犯人,不再发给口粮。找不着保,出不了狱,犯人就要吃空粮。这对牢方不利,是监狱的包袱。
果然,听说张张氏找不到保,看守长急了,只好亲自出面,找个士兵当保,释放了少敏。
1933年1月19日,少敏出狱了。由于在寒冷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囚禁了一个多月,她得了皮肤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经常皮肤骚痒,全身关节疼痛。后来发展为风湿性心脏病,成了她的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