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困像影子一样,老是跟着孙万庆。
孙万庆家继少敏之后又生了一男一女,小少敏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父亲和哥哥,除了收拾自家的一亩半地外,还租些地种。母亲和姐姐则操持家务。小少敏虽然才九岁,但她长得个子大,又勤劳能干,已是父母的一把好帮手了。白天,她帮母亲拉碾子、推磨、挖野菜、采树叶,还照看弟弟、妹妹;晚上,跟着母亲、姐姐学着织发网、钩花边,有时也跟着父亲认字。她长得虽不秀美,但透着一股灵气,聪明伶俐,善于理解父母的心意,深得父母的疼爱。一家人虽然辛苦、贫困,但也和睦平安。谁知屋漏偏逢连日雨。这年入夏,小妹突然发病,阵阵咳嗽,眼看她一天比一天瘦。有的老人说她患的是痨病。接着,母亲又得了胃病,疼得在炕上打滚。胃病还没有好,全身又浮肿,真是灾难重重。
小少敏抱着骨瘦如柴的妹妹,求父亲快想想办法。父亲也发愁,可有什么办法呢,已是借贷无门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孙万庆的远房亲戚刘二,面带笑容,手提一个点心盒子,来到孙万庆家。没等孙万庆开口,他就大声说:“万庆兄弟,你太见外了。弟妹和孩子病成这样,你为啥不早说一声?我再缺钱,给弟妹和孩子看病的钱还是有的。”说着,将点心盒子往桌子上一放,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用手一拍说:“拿着,这是两千文钱,赶紧给弟妹和侄女儿治病吧,别再耽搁了。排辈份,你还得叫我一声表哥呢,别怪表哥我来晚了。”
正直朴实的孙万庆,被刘二的“慷慨”迷惑了。他望着刘二说:“刘二哥,这钱我可还不起呀。”
刘二一拍孙万庆的肩膀:“万庆兄弟,你又见外了,咱兄弟好说,只要你写个借条,这钱你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这个当口,孙万庆正愁没地方借钱,竟有人送上门来。他不加思索地写了个借条,摁上手印,交给了刘二。
孙万庆拿了钱,立即给老婆和孩子治病,请医抓药。果然见效,老婆孩子的病大有好转。但是,两千文钱,哪里经得起治病的花销,没过多久,就用光了。
原来这里有鬼。李大肚为了要弄到孙万庆的_一亩半上坡地,勾结刘二,引孙万庆上钩。他估摸孙万庆已经把钱花完,见时机已到,就让刘二上门逼债。
刘二一进门,还是老样子,不等孙万庆开口,就连声说:。“万庆兄弟,多日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今日我是求债来的。”
“刘二哥,你……”孙万庆感到奠名其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万庆兄弟,你不用客气。”刘二有意不让孙万庆把话说完,接着说:“村里谁不知道你挣了大钱!当初借据上写得明白,你有了钱就得还。况且我现时正等钱用,我要去买赵虎哥的地,已经说好了。当然喽,如果你肯卖那一亩半上坡地,看在兄弟份上,我可以先买你的,哈!”
孙万庆一听全明白了:原来刘二借钱是为了自己的一亩半上坡地,真是后悔莫及!眼下已经上了他的钩,也只好狠狠心将那祖传的一亩半地顶债了。
自此,孙万庆家只剩下半宙菜园子了,已走到了穷困的最底层。为了能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孙万庆拼命挣扎着。
这个时候,喜讯传来:辛亥革命胜利了。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孙中山当上了临时大总统。
革命的火光,照亮了孙万庆。
这天,孙万庆正在菜园子里侍弄青菜,已经参加同盟会的王老师走来对他说:“万庆弟,县里的赵化溥、张读堂等几位先生成立了革命党,正在招募新兵,组建革命新军,咱们一块儿参加如何?”
王老师的话,正中孙万庆的心意。他的面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光明,一种新的生活在向他召唤。他敬佩赵化溥等人的爱国行动,决定去投奔他们,参加革命军。
但是,他没有马上答复王老师。心想,老婆会同意吗?家里穷得叮当响,我走后,留下六口人要吃饭怎么办?他们怎么活下去啊!想到这里,孙万庆感到面前的光明又被乌云遮住了。
他无计可施,就把自己的心思与女儿小少敏念叨。
小少敏听了,想了一想,很有主见地说:“爹,你不用犯愁,俺有办法说服娘。你走后,也不用惦记俺们。地里活儿有俺哥,家里有娘、姐姐和俺,你放心去吧!
孙万庆听了小少敏的话,将信将疑,心想,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夜里,刮起了西北风,吹的小油灯忽闪忽闪的。由于把祖传的地顶债了,一家人心里都很难受,少敏娘也无心织发网,就都早早上炕躺下了。
孙万庆看孩子们都已睡了,就靠近老婆,小声地将辛亥革命胜利,城里在组建新军,自己想去参加,能领点儿军饷给家里等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谁知她听了,一声不吭。只见她两眼直勾勾的,接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少敏娘的心情是复杂的,若是不同意丈夫去吧,眼看他在家生活无着;同意他走吧,剩下这娘儿几个,病的病、小的小,往后的日子怎么打发?想到此,不觉凄然泪下。但她又知道丈夫是个耿直刚烈的汉子,怕伤了他的心。她进退两难,只好不吭声。孙万庆看这个情景,猜到妻子不同意。他也不好再逼她,就扶炕上爬起来,蹲在墙边“吧嗒吧嗒”地抽闷烟。
这时,睡在炕旮旯的小少敏,并没有睡着。这一切,她听得真真切切,心想,帮爹的时候到了。
突然,小少敏“唉呀一一”一声惨叫,把娘吓得惊坐起来。她掌灯一看,是小少敏在喊叫,忙去推她:“寰子!寰子!你醒醒!你醒醒!”
小少敏见娘来推她,一边爬起来,一边揉着眼睛说:“吓死我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李大肚来要捐钱,爹没钱交,他就要把爹抓走。我去阻拦,李大肚操起门后的铁锨就朝我打来……”她娘一听,哭着说:“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少敏趁机对娘说:“娘,这不是好梦。说不定又要收捐了,还是让爹避一避吧。爹不在,李大肚他不敢把咱娘儿们怎么样。”文修和玉珍也被惊醒,过来一起劝说。
少敏娘心想:“寰子说得对。平白做起这样的梦,兴许不是好兆头。万一真把他爹抓了去,那可怎么办呀?趁他爹正想外出,就让他去躲一躲吧。”想到此,就对小少敏说:“寰子,娘依了你,就让你爹出去避一避吧。”
孙万庆用感谢的目光,看看小少敏,心里想:“你可真是个小机灵。”
孙万庆离家以后,白天,小少敏当上了哥哥的帮手,和哥哥一起种地;晚上,在小油灯下,跟母亲织发网。忍饥受饿的清贫日子,过得挺快,不知不觉一年多了。
一天晚上,少敏正在织发网,听得门外有人叫:“寰子妹!寰子妹!”
听声音,少敏知道是于春兰来了。
于春兰长得很秀气,小鼻子小嘴的,虽说比少敏大两岁,可是她那小巧的身材,倒像是少敏的妹妹。这两个性恪、外貌都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却是一对很要好的姐妹。于春兰有事,总愿和少敏商量,也愿意找少敏出出主意。
少敏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出门来,问:“春兰姐,找俺有啥事?”
“寰子妹,听俺哥说,后村有个织发网的小作坊要招人,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十几文钱呐。俺跟你商量,咱俩去好不好?俺娘说,你要跟俺就伴,她才让俺去。好寰子妹。一块儿去吧。”少敏一听,挺高兴。心想:“俺去了,家里可以少一个人吃饭,每月还可以补贴家里十几文钱。”想到这,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谁知,少敏把这事和娘一说,娘却摇摇头,不答应。
娘的顾虑很多,一来少敏走了,家里少了一个好帮手;二来少敏年纪还小,后村路不近,一个小姑娘家成天住在外面,不放心;再有,她爹临走时一再嘱咐照顾好孩子们,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他交待,所以不同意她去。
少敏见娘不同意,就软磨硬泡:“娘,您不用担心,俺是和春兰姐一块儿去的,俺们俩会互相照顾好的。再说,春兰她哥春台常去后村,会去看俺们的。俺走后,家里少一个人吃饭,一可以宽裕点儿,俺还能有几文工钱补贴家里。娘,您就让俺去吧!”少敏娘听她说得在理,想起孩子从出生以来,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是糠菜代粮,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让她去吃顿饱饭吧!想到这里,也就抹抹眼泪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少敏娘给包了个棉被。少敏同于春兰、于春台一起上路了。文修要送她,少敏说:“哥,你不用送了,春台哥送俺们就行了。”
少敏娘站在门口,一直到看不见少敏她们的影子了,才肯回家。
少敏和于春兰、于春台来到荣记作坊,见里面场地不大,一间屋子里有五六个和她们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正在织发网。
老板和老板娘是近四十岁的夫妇。老板姓王,问明了少敏和哥春兰的来意,把她们领到工场的一个板桌前,让她们织个发网,要先看看少敏和于春兰的手艺。
论织发网,少敏早就跟娘学了,虽算不上老手,也已经很熟练了。于春兰更是有一双巧手。老板和老板娘看这两个姑娘岁数不大,但干活儿还麻利,做工又细,非常高兴,当即同意收为徒弟。
老板和老板娘领着少敏、于春兰和于春台来到堂屋。堂屋里,正面供着一个财神像。财神像前放着一对蜡钎。于春台把事先准备好的红蜡烛拿出来,点着,插在蜡钎上;又把包着铜钱的两个红纸包放在财神像前。然后,老板和老板娘站在财神像的左右两边。这一切安排妥当以后,少敏和于春兰一边跪下磕头,行拜师礼,一边说:“师父师娘在上,徒弟愿意遵守作坊里的所有规矩,如有不遵,任凭师父师娘打骂处罚。”
拜师毕,少敏和于春兰成了荣记作坊的正式徒工。
少敏和于春兰把被子放到宿舍里。所谓宿舍,不过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一边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另一边是一个大炕,占了多半间屋。这个作坊的女童工,都睡在这个炕上。少敏睡在左边角落里,紧挨着于春兰。
少敏她们来到荣记作坊做工以后,开始倒也顺当。尽管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很累,但她们心灵手巧,技术上进步很快,活计于得又快又好,深受老板和老板娘的喜欢。老板还给她们增加了“月规钱”,两人挺高兴。
但是,好景不长。不久,祸事降临了!
一天早晨刚上工,于春兰去解手,发现尿中有血。其实这本是女孩子来了“初潮”。但于春兰不懂,心里非常害怕,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为此耽误了上工的时间。
事也凑巧,这时老板娘正来检查,见徒工们都在勤快地干活儿,唯独不见了于春兰,心里就有些不快,问:“于春兰呢?”“春兰解手去了。”少敏急忙回答。
老板娘听说是去解手,也不再说什么。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许久,才见于春兰慢吞吞哭丧着脸回来了。老板娘冲着她喊:“死丫头,你干啥去了?尿泡尿要那么长时间!别人都在忙着于活儿,你倒学会贪玩、偷懒了!”
当时,如果于春兰忙回到她的位子上去干活儿,老板娘也许顶多再说上几句,也就过去了。谁知于春兰因见自己尿里有血,本来就惊慌害怕,再加上她自打进作坊以来,还从没受过训斥,一听老板娘这样吆喝,不知如何是好,吓得站在那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老板娘看于春兰站着不动,以为是和她作对,气就不打一处来,拿起笤帚,朝于春兰身上打去。
少敏一看于春兰要挨打,急了,猛跑过去,用身子护住于春兰,哀求说:“师娘,您不要打了,春兰没有偷懒,她真是解手去了!”
老板娘见少敏敢来顶撞自己,吼道:“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开!”说着,用笤帚疙瘩向于春兰打去。
平日,老板、老板娘打骂别的小姐妹时,少敏就忿忿不平,今天为于春兰解手时间稍长了点儿,竟如此大打出手,感到十分气愤。她一再求情,老板娘根本不理,仍不停手地打。少敏不顾自己挨打,紧紧护着于春兰。因此,她头上、手上、身上挨了不少笤帚打,特别是手背上被打了几下,阵阵疼痛。她怒火满腔,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抢过老板娘的笤帚,怒目而视。
老板娘一看少敏把笤帚夺去,吓得大喊大叫起来:“你个大脚丫头片子,敢打我?掌柜的快来呀,臭丫头要打我!”
老板在上房听到喊叫,急忙跑过来,正见少敏拿着笤帚气冲冲地瞪着他老婆。他不问青红皂白,猛扑过去抢过笤帚,朝少敏劈头盖脑地打去。
于春兰见少敏挨打,又急急去护着少敏,两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老板一面发泄着怒火,一面大声喊:“你们两个臭丫头,都给我滚蛋!”
少敏一听,拉着于春兰就走,到宿舍卷起衣被,回来找老板说:“你让俺们走,俺们还不想干哪!这是月底了,得给俺们算工钱!”
“还敢要钱,你们白吃了饭,不要你们拿饭钱就便宜你们了,还有脸要工钱!快滚!不然,我打死你们白打!”
少敏还想争辩几句,于春兰害怕再挨打,急忙拉着少敏跑出去了。
两人跑出作坊,才感到浑身疼痛。少敏的两只手肿得像葫芦似的。于春兰哭着说:“寰子妹,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苦了。”“不碍事,过两天就会好的。咱们拼死拼活地干,还受这份儿气,不给他们干了。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咱们不认路,那么远,怎么回去呀?”
“不怕。来时我注意了,我认得。咱们慢慢走吧。”少敏很自信地给予春兰壮胆。
小姐妹俩,背着小包袱,拖着疼痛、饥饿、疲劳的身体,互相安慰着,搀扶着,走了多半天,到天傍黑,才回到了范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