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了解、记忆中,苏老是作为一位革命前辈,一位党的高级领导干部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然而,通过这次采访,我们却多了一份了解,那就是苏老曾作为中共代表担任过一个大企业的总经理。那是在1952年苏老转向抓工业生产后的一件事情。通过这一段叙述,我们可以深刻而生动地了解到,老一辈革命家是如何由领导革命战争向领导经济建设转变的。
在解放初期的土改和“三反”、“五反”运动结束后,1952年开始有大批干部从抓农业转向抓工业,我也开始转向抓工业。由抓农业转向抓工业,是我这一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我在解放后的几十年工作经历中,抓工业的时间比较多,我那时转向抓工业,一开始是转到一个公私合营的纺织厂,名叫裕华纺织厂。
裕华厂原来是一个纺织资本家办的工厂,它在全国有五六个纱厂。当时组织上派我到裕大华总公司当副总经理即公股代表,实际上主要是到裕华纺织厂工作。这个厂有5万个纱锭和几百台织布机,有几千名员工,机器都是从英国进口的纺机、织机,设备比较好。我作为中共的代表到公司当副总经理,在这个厂里面是作为经理兼党委书记。原来的支部书记作为副书记,是一位老干部。这时工厂已经经过了民主改革,工人和资本家的界线划得比较清楚,经过民主改革、解放时的护厂斗争,工人的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党的组织也建立起来了,成立了一个支委,另外,提拔了一批工人干部,因裕华纺织厂有自备火电厂,提拔的工人干部里面既有纺织厂的,也有电厂的干部。这个厂在武昌,是在长江边上,临近有三个大纱厂,这是一个纺织工业区。包括自备电厂,这个区有两三万工人。当时,武汉市里面有四大纱厂,在汉口有申新纱厂。
我当时转向抓工业后,有自知之明,感觉是外行,虽然当时毛主席提出来叫做“外行领导内行”,我自己却很清楚,知道我是外行,很难领导好,所以,我从转向抓工业那天开始,就努力学习,主要是在实践中学习,当然也买专业书,订杂志,如《中国纺织》等等,但主要是向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学习。当时民主改革、“五反”斗争刚完,工厂情况还比较混乱。“五反”斗争中,狠斗了一些资本家,资本家也基本上被管起来,技术人员对我们有点害怕,因为他们原来是为资本家服务的,对我们有点不信任。所以,我进入这家工厂以后,主要是团结干部,包括新提拔的,还有组织上派来的及武汉市派来的,这家工厂原来多半是武汉市地下党的干部。其次是团结工人,这个工作好做,因为当时我们党在工人中的威信很高,经过民主改革以后,我们党和工人之间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工人知道党是代表工人阶级的利益的,工人对党组织可说是无话不讲,形势很好。当时,我们通过工人干部跟工人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对工人的生活也比较关心,为工人谋利益。譬如,过去工人进出厂时,资本家都要搜身,怕工人偷东西出去。到后来,我们取消了这种制度。另外,我们搞了一些福利,年终给工人发双工资,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办起了托儿所,让女工抱小孩来上托儿所,吃饭时间给半个钟头,给她们时间喂奶,工人们很感激;女工生小孩后,工会给她们送一定的营养品以及小孩的用品,工会把这些东西送到工人家里去,再给女工发卫生用品;工人结婚或丧葬(红白喜事),工会给予一些补助等等。我们都是从这些细小方面给予关心,工人把党和干部当作亲人一样。
在工厂的领导方面,当时中南局、武汉市委、武昌区委对工厂的干部要求非常严格,要求工厂干部,党委书记或者经理要认识20%的工人,而且能叫上名字来,要和工人一起吃中餐,要求下车间,要求工厂的领导干部不能用对待资本家的态度去对待工人,要求团结工人,团结从总工程师到—.般技术人员,团结和改造这些知识分子。那时毛主席不是讲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吗?讲的就是:知识分子在有资产阶级时靠资产阶级,资产阶级被打倒了,只有靠无产阶级。所以,我们党要求我们团结和改造知识分子。这个工作当时我们在做,我主要是对纺织厂和电厂的工程师进行工作。我记得有一个姓吴的工程师,那时有50多岁了,我集中力量做好他的工作。因为做好他的工作,我感觉到他可以带动一批人。另外,我们下到车间、工段做团结车间技术员的工作,因为那时技术员都是大学毕业生,对机械设备、纺织技术比较熟悉。经过一段时间后,资本家经过改造都作了合适的安置,如总公司里面的一个最大的资本家、董事长叫黄师让,有60几岁了,被安排担任湖北省工业厅的副厅长,原来的厂长是个资本家,我们安排其担任副厂长、副经理。当时党的政策是正确的,就是团结工人,关心工人,密切党群关系,适当安置了部分资本家。有一次,我到北京去开人代会,恰好遇到原来裕毕总公司的一个资本家,他叫苏先勤,后来被安排担任武汉市工商联合会的主席,他坐在我后边,问我:“你还认得我吗?”我回头一看,是他,我说:“怎么不认得,我在武汉时有些政策掌握得不好,对不起你。”他却很热情,表示理解。
总之,我们对资本家都做了一些适当的安置。所以,我觉得,那时候我们在转抓工业以后,组织上交待给我们的一些方针、路线、政策都是正确的,当时的民主生活也是很突出的。党对工厂干部要求很严,工人对我们工厂干部的监督也很严。我在工厂和工人的关系是真正的同志式的关系,互相关心。我从地委到工厂去时,带了警卫员。我去食堂吃饭时,有时警卫员代替我去盛饭,工人看到后,就说我像官僚一样,自己还不能盛饭,叫别人去给你盛饭。可见就是这些小事,工人对我们的监督也很严。工人对我们提拔的干部也监督很严,当时有个提拔的干部叫汪久久,他是个保卫科长,是解放初期在护厂斗争中的积极分子。这个人大概在和女工的关系上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也没有抓住什么证据。工人们就反映他与某某人的关系不正常,因为那时纺织厂女工特别多,都很年轻。工人们把他告到了武汉市检察局,检察局的局长名叫蹇先任(是贺老总离婚的夫人,长征干部)。检察局派人下来查,他们觉得确实有些不明不白,也没有真正抓住什么,但就是决定要处分、判刑。对我们领导干部也要处理,说我们管理不严。我当时就给武汉市委写信,我们认为不该判刑,处理过严。但检察局觉得我们包庇他,非处分不可,最后,汪久久还是被判了刑,对我们倒是没有什么处理。这个事情说明,领导对干部要求很严,工人们对干部监督也很严。我们对工人们关心和工人们对我们监督很严,从而使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
纱厂的女工多,一共有一两万人。她们的婚姻问题可是个大事,到了十八九岁,二十几岁,都要恋爱结婚。我们领导也应该关心这个问题,我们同武昌造船厂(有几千名员工),还同武昌车辆厂(也有几千员工)联系,因为他们工厂的小伙子很多。我们想办法在星期天主动派交通车把女工送过去,或者把小伙子们接过来,开交际舞会,通过交友、恋爱,比较好地解决了职工们的婚姻问题。我们采取这样一些措施,当时工人们反映非常好。
一直到80年代,我到武汉市去的时候,原来的一些劳动模范,她们有些担任厂长了,有些担任工会主席了,听说我去了,找到湖北纺织局,叫我非到她们厂里去看看不可。其中有一个叫夏桂钰,一个叫昊桂英,都是纺织工厂的能手,一个人可以同时照看800个锭子,都参加过全国的劳模大会。
我觉得那段时间在党的正确方针、路线、政策的指导下,加上党的严格要求,工人的监督,以及自己的刻苦学习,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心情很愉快,在裕华纱厂工作了一年多。那时王任重担任武汉市委第一书记,张平化担任副书记。武汉市委又决定调我到武汉国棉一厂,这个厂是全国解放后,国家在武汉建设的第一个工厂,有5万个纱锭,还没有织布机,棉纱出口到东南亚。组织上让我去担任党委书记,当时那个厂的干部不太团结,以前的党委书记是从南昌地委调来的一个地委委员,厂长是纺织工业部派来的。组织上派我和中南局纺织工业联合会主席李波(女)一同去解决领导班子的问题。
这期间,我们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工厂究竟是实行什么样的领导制度的问题。那时是学苏联,我看了一些苏联的小说、电影,其中有反映联合纺织厂的小说。比如我看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是讲一个石油管线的建设,另一个是讲建设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的事。
那时苏联在工业方面推行一长制,这还是列宁提出来的,叫做千百万人服从一个人的意志,一个人说了算。我们的同志对这个重大的领导制度问题争论激烈,我从1952年到1954年在工厂中工作,从我的经验来看,我觉得还是党委集体领导好,在生产上可以一个人指挥,决策还是党委集体决策好。这个问题在全国都有很大的争论,比如中南建筑工程局、武汉钢铁公司、大冶钢厂等几个大单位,以及中央机械工业部部长黄敬同志,他们都主张实行一长制。而根据我的实践经验,觉得集体决策,由一个人指挥生产比较好。当时我给市委、省委建议,最好还是集体决策,团结协作,生产指挥可以一人指挥,由厂长指挥,大家提建议,最后决策还是厂长负责制好。
1954年底,我调到湖北省委工作后,张平化同志(当时担任省委第三书记)召开会议,研究党委在工厂中的作用问题,在会议上同志们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这次会议不算很成功,没有明确确定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当时王任重同志担任湖北省委第一书记,他的主张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较好。1956年召开党的“八大”,我那时在湖北省委担任副秘书长。王任重同志对我说:“你在工厂搞了几年,你给我起草发言,就按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思路起草。”当时我列举了一些例子说明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好处,作为王任重同志在“八大”时的发言。在“八大”上,毛主席讲,为什么军队可以实行党委领导,指挥员指挥,而工厂却不行?毛主席提出了这个问题,后来他又说,工厂再集中也没有军队打仗那样集中,军队能够实行的制度工厂一定也能实行。中共“八大”就确定了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实践证明,这是合适的。“文革”后,我到贵州来工作,工厂里还是谈到这个问题,我还是主张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当然也有人主张厂长、书记一肩挑,那要看厂长或书记的水平而定,一概而论不行。
还有一个就是又红又专的问题。毛主席说过,外行可以领导内行。当时我觉得还是又红又专好。共产党干部立场坚定,信念不能动摇,但是不专也就不可能领导好工作,因为一些思想工作做不到业务技术工作里面去,领导就深入不进去。领导不懂得专业上的一些一般性、常识性的问题,实际上你就深入不进去。譬如说:我讲纺织工业,如果你连起码的知识都不懂,尽说些外行话,出些外行上的点子,人家不好执行,又不好不执行,那怎么生产呢?所以我觉得,抓工业也好,抓农业也好,作为领导干部,自已既应该有一个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而且也应该懂得你所领导的那个行业的一般知识。当时我抓纺织工业工作的时候,虽然深奥的技术我不懂得,但是一般的知识我通过学习大体上还是知道的,如什么样的棉花,怎样配各种等级的棉花可以纺出好纱采、织出好布来;细纱在什么条件下棉纱断头比较少,工作做起来比较舒服;做几道清洁卫生可以保证断头率比较低。到了钢铁厂工作,炼钢的时间,各种矿物的配比等等必须知道。你不知道,就永远是一个外行。虽然我们是学习管理,但是你管理这个事务的内部的实质性的东西还是要知道。毛主席说过,外因是事物变化的条件,内因是事物变化的根据。实质性的问题一点都不知道,你想做好工作是有困难的。政治思想工作必须做到人的思想里面去,不联系实际光讲大道理,专家、学者是听不进去的。在这段时间里,我觉得“外行领导内行”的说法不如“又红又专”的说法好。
第三个问题是,干工业这行,既要懂生产,又要懂基本建设。我转向抓工业以后,一开始学工业管理,管理工厂,但是不懂基本建设,特别是到省委工作以后,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不懂基本建设。那时在省委设的与工业相关的部门有工业部和基本建设部,我作为一个副秘书长,协助省委书记管理工业这方面的事,基本建设方面的事不懂不行。当时正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基本建设项目多,工作量大。就拿武汉市来说,原来就是四大纱厂,两条铁路,没什么别的,还有就是少量的机械厂。但是新建的基本建设项目很多,如武汉钢铁公司、大冶钢厂、武昌造船厂、武汉锅炉厂、重型机器厂、武汉长江大桥等等。全国156个基本建设项目在湖北省就有好几个,都是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来搞的。我们开始一点都不懂,到哪个地方协助省委书记去检查工作,完全是外行一样。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工业管理干部,既要懂生产,还要懂基本建设,才能领导好。
当时,我到省委后,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搞工业基本建设上,大部分时间是到武汉钢铁公司。从青山发电厂一号高炉、一号焦炉等等项目建设,我都参加了。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我也参加了,主要是学习。武汉钢铁公司抓基本建设的总经理,过去我们在华北的时候,在一个地委工作过,彼此很熟悉。后来,他担任过湖北省的省长。所以,我觉得从战争时期抓农村工作转向抓工业生产,搞工业建设,都要好好学习,既要学管理,又要学业务,这条很重要。
经过自己的努力,我就慢慢由原来的完全外行,逐步地学习积累相关方面的知识,这对我帮助是很大的。所以,我到贵州来工作以后,我不害怕到工厂去,工厂里面的干部也不敢跟我讲假话。他们知道我还懂得一些工业和基本建设方面的知识,特别是冶金工业方面的知识。我在武汉钢铁公司、大冶钢厂、涟源钢铁厂都工作过,这方面我都学了些东西。所以,我觉得,从一个熟悉的农村,转到一个不熟悉的行业——工业,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调我到湖北省委去时,王任重同志(当时担任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知道我的情况,说:“这个同志可以到省委来工作,他既担任过县委书记,又担任过工厂的党委书记,农村、城市情况他都比较熟悉。”张平化同志当时是湖北省委第三书记,在裕华纺织厂蹲过点,对我也比较熟悉。对我来说,从农村工作转到城市工作,又转到工业工作,多少有点体会,就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既要懂得农村基层的情况,也要懂得工厂基层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领导好,才能做好一个地区或一个省的工作,这是我这么多年的一些体会和经验。
在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中,在工业化的进程中,从农村出来的干部会遇到许许多多新的问题和考验,是不懂装懂,还是知难而上,苏老给了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之所以能够比较顺利地完成从抓农村工作向抓工业生产的转换,正是在于他对“外行领导内行”有自己独立的思考,真正做到“又红又专”,从而在工作中能够得心应手,不断地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做出自己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