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大浪淘沙。特别是在战乱年代,人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过着流亡生活。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不同的目的、追求,不断地排列、组合着。有的源于对人民群众的同情,对幸福、自由生活的热切向往,而逐渐游离于混浊之洪流而走上救国救民的道路,成为中国民众的先进觉悟者,为革命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而有的人由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不同而走向相反的一列。因此,苏老在接受访谈时所讲的第一句话即是“成为一个革命者还是一个反革命者,流亡生活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日军由北平大举向南入侵以后,华北、华东为之震动,随之陷入慌乱动荡的岁月。这时的苏老也加入了逃亡大军,随着平津流亡同学会又漂泊至故乡山东。下面一段就是苏老对当时流亡生活的回忆。
流亡生活可以说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是作为一个革命者,还是反革命者,这段生活可以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到哪儿去呢?心里都很茫然,这时,看到码头上有一块醒目的写有“平津流亡同学会”的牌子,我就拼命地往招牌那儿挤。挤到跟前后才知道,他们是负责接待从北平、天津流亡出来的同学的。当时正在负责接待的是高元贵,他是中国大学的学生共产党员。我看见他在那里举着一块“烟台平津流亡学生会”的牌子,就上前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就安排我去了烟台平津流亡学生会。这算是真正地回到老家了,因为烟台当时还没有被日本占领。
苏老又接着谈到了他到烟台以后的经历。
到了烟台以后,我们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平津流亡同学会的同学说,吃住都不要钱,一切全由他们负责,我们这才安下心来。当时烟台有红十字会,红十字会每天向社会为我们募捐,我们每天的伙食就可以吃到粗粮就着咸菜什么的。在烟台住了几天后,同学会组织我们去潍县。当时还没有汽车,同学会中有人建议我们徒步走去。步行走路去很艰苦,烟台到潍县的距离有好几百里远。一些女同学是从北平、天津等大城市里来的,根本就没有走过远路。即使是我们,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我们在烟台向红十字会要了一辆大马车,让实在走不动的女同学坐马车,我们男同学步行。头一天走了30里路,结果,两只脚都起泡了,可谓是步履维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了下去。这样大概走了七八天,才到达潍县。途中经过福山、蓬莱、黄县、叶县、昌邑等地。我们到潍县以后,经与当地政府交涉,又转乘火车到济南,路上坐的是铁罐车。到济南后,我们就住在第一师范学校(位于当时济南的前院大街)。
第一师范学校是平津流亡同学会的会址。从青岛、烟台来的同学都住在第一师范。这儿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成员。这次远行实际上是我进入社会后走出的第一步。
到第一师范学校以后,我见到了也是从北平出来的一个叫杨劝农的同学,他是我初中同学。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就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组织上不久就派我们回家乡去参加抗日游击队。
我们回到家乡以后,由于日军已经进入山东,社会秩序非常混乱,没有和游击队联系上。因为找不到当地组织,我们只好又往回走。走到黄河边时,正等着过河,当时黄河的水很大,没有渡船过不了河。我们正在休息时,突然间有人说兵来了,我们赶紧藏到路边的芦苇中。仔细一看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其中有我们在初中读书时做体育活动认识的,我们才放心地走出来。他们利用鸣枪作暗号,招来了南岸的小船,我们才得以渡过黄河。渡过黄河以后,我们走了一两天才走到济南。那天晚上,恰好国民党军队炸毁黄河铁桥即洛口大桥。第二天,我们想办法与平津流亡同学会联系,联系上以后,我们又回到了第一师范。这样,就开始了后来的抗战流亡生活。
当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大约有100多人。日军攻占保定、沧州后,立即沿津浦路南下,不久进入德州以南,逼近济南,所以,济南的一些人开始逃亡。国民党军韩复榘部队根本没有准备抵抗,当时韩复榘本人和他的后方部队都撤到河南豫西这一带。济南终于在12月25日沦陷,这样整个华北的战略要地都处于日寇的铁蹄之下。
我当时跟着平津流亡同学会过着流亡的生活。大约在11月的时候,平津流亡同学会就决定南迁到泰安。我们同学有100多人从济南坐火车到泰安。上车是在一个晚上,坐的是闷罐车,逃亡的人很多,大家挤来挤去,也无所谓买票还是不买票,都往车上挤,有的从车门挤进去,有的从窗户爬进去。火车走了整整一夜,才到达泰安。
当时泰安的情况比较平静,下车后,我们被安排到泰安省立第三中学,学校已经没有人了,学生都放假回家了。吃饭还是和原来一样,大概是平津流亡同学会到红十字会、到当地政府去请求接济钱粮来给我们吃用。我们的生活都非常艰苦,这段艰苦的生活,对我的人生来说,就好像是从烟台到潍县那段一样,是一段很有意义的生活。我们每天的生活,吃饭是吃窝窝头、咸菜;每天早晨都到邻近泰安城的一条小河边(从泰山里流出来的水)洗脸、漱口。北方11月的天气,已是很冷,每天都到河边去洗漱,也是够艰苦的。洗漱后,就去登泰山锻炼。爬到泰山半山,有一个叫“五贤祠”的地方,这里是过去冯玉祥住过的地方。阎、冯倒蒋以后,冯玉祥就失去了兵权,赋闲住在这里。韩复榘原来是他部下的一个军长,所以在这个地方修建房屋来让冯玉祥住。我们每天早上都来这个地方,一面爬山锻炼,一面去学唱歌,学唱救亡歌曲。我们平时还向民众宣讲一些抗战的情况,也宣传一些共产党抗战的主张,譬如关于西安事变的内幕,西安事变后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以及共产党关于抗战的主张,我们都做过宣传。
这时我还从理论上接受到一些关于如何进行抗战的教育。在抗战的初期,我就接触到抗战中的两条道路斗争的理论:究竟是跟共产党抗日,还是跟国民党抗日。这可是个政治原则问题,它决定了我终生的命运。我们在泰安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学习一些抗战的理论、看些进步书籍、刊物,譬如当时邹韬奋、柳堤等写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到延安出版的书,也可以看到武汉出版的一些比较先进的理论刊物。那时还没有看到新华社发的消息,能看到的就是这些倾向革命的书籍刊物。
因为泰安地处津浦线上,经过泰安往后方流亡的学生也有很多在泰安下了车。当时我初中的同学有几个经过泰安,也专门来找过我,叫我一起到大后方去。当时因为淞沪战事正酣,打得十分激烈,我们不清楚国民政府是否已经迁到武汉,但是武汉已经成为一个全国的政治中心是毫无疑问的。一些学生纷纷往武汉流亡,他们大都是十八九岁的年龄。一些同学问我是不是和他们一起到武汉去,我问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认为到了武汉再看情况,是继续读书还是放弃学业。我说我不走了,我就在泰安这个地方,看看情况再说,再说这个地方有平津流亡同学会,跟着组织,也可以学点东西,生活上多少有些关照,起码有饭吃,我说我不走了。
在泰安这一段时期的学习和锻炼,在生活上平时爬山锻炼,用冷水洗脸、漱口;在政治上进行一些抗日宣传。平津流亡同学会也组织给我们讲一些东西,虽不算是正式讲课,却总是给我们选讲一些进步的、宣传抗战的理论,以及提供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进步的书刊,也可以说我们到这时才开始接受共产党的影响。当时他们并不公开讲,我也不是共产党员,但是,政治学习对自己思想上有相当大的影响。可以说,在泰安的这一段时间,我在政治上、生活上都经受了锻炼,坚定了跟共产党抗战的决心。因而,在泰安的这一段生活,在我一生的生活中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当时我在表现上是吃苦耐劳,因为我是出身农民家庭、是农村的孩子,吃得起苦,所以在泰安过了一段艰苦的学习生活以后,我拒绝了继续往后方流亡的劝说。
听完苏老对在泰山脚下的那段艰苦生活的叙述,一种崇敬心情油然而生,60年前的情景仿佛一张张画面,一幕幕从我们的眼前闪过……泰山,乃五岳之首,世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它巍峨屹立在齐鲁大地上,是高大、伟岸、挺拔、坚强的象征,泰山上的十八盘,没有强健的体魄和顽强的毅力是爬不上去的,然而,正是这令人生畏的高大之躯,磨练出多少不服输的山东汉子,磨练出多少民族的脊梁,然后,他们从这里走向祖国的四面八方。苏老的话又打断了我们的沉思,他接着往下讲道:
当时我也不清楚平津流亡同学会里面是否有共产党的组织,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这一组织是肯定有的。
转眼就到了1937年的12月,前方的战事停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可能日本人正在和韩复榘讲条件,因此,我们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这时,平津流亡同学会就推荐我去济南,到韩复榘办的政工人员训练班去学习。这个政工人员训练班是个什么性质呢?原来韩复榘想通过这个训练班,招收一部分学生充实到他的部队、充实到他的部队基层,而我们党却想通过一些进步青年进去,来改造韩复榘的部队。不过当时我不太清楚。我后来参加革命后问过组织,组织上说是有一些条件规定,本来我是不符合招生条件的,当时招生的条件是要大学生,年龄在20岁以上。而我却年龄不够、学历也不够,但组织上考虑到我的表现,还是把我推荐进去了。
我进训练班以后,也没有什么笔试,只有一次口试。主持口试的教官是以前北京大学的一个教授,名叫齐燕铭。(后来日本军向南进攻,韩复榘撤退以后,韩复榘属下的一个保安司令在聊城创立了一所政治干校,齐燕铭担任政治干校的校长。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过中央人民政府副秘书长。)面试无非是谈自已对当时抗战的形势的一些看法,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政治理论。经过口试后,我被录取了。我后来想我当时对抗战的看法应该是对的。
我在政工人员训练班中表现相当积极,我以前的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叫伯里的人(解放后担任过宁夏回族自治区的主席,“文革”中遭批判)也来上这个班。在政工人员训练班中,抗战的气氛很浓,大多数人都愿意跟着共产党抗战,有时大伙有这么一种想法,如果有机会能到延安学习就最好了。我在学习班学习了不长的时间,大概有一两个月,此时日本鬼子已占领济南,我们也被分配到国民党的部队里工作。
那时在国民党的部队里,政治工作无非是教唱歌、教士兵识字。因为士兵中抓来的农民比较多,都不识字。我们到部队里叫做政训员,我们在部队里做的工作和国民党军官的性质有点格格不入。当时国民党大部队南撤,只有少量部队留在黄河以北。部队当时驻扎在贫困山区。我们在政训班接受的教育是:抗战就必须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因此对国民党部队中盛行的打骂老百姓、抢老百姓东西的现象都看不惯。当时我们和国民党军队的军官接触比较多,他们也知道我们是政工训练班的学员,我们就对他们宣传说,军民关系应该是和谐的,如果伤民扰民,群众就不会支持我们。对此,他们却不以为然,认为是异端邪说。
我们在国民党的部队一共呆了有四五个月。日军在占领了济南以后,我们部队在乡下进攻过日军占领的一些地方。国民党的部队作战还是老一套的思维,要进行正规战,要攻打城市。‘我们同日本人打了一仗,失败了,部队退下来,退到山区里面。部队在这次战斗中受了点损失,但损失不大,只是连长牺牲了。
我们一起来的同学分在了三个连,我是在一连,在济南读高中的一个同学在三连,另外一个在二连。二连的那个同学思想比较陈旧,和我们的想法不太一致,对我们的一些想法有不同意见。
当地的国民党保安司令部里有一个政治部,政治部下属的组织科,有位名叫王力全的,当时他担任组织科科长。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共产党人(解放后在武汉科学分院任党委书记)。
大约到了1938年的6、7月份,有一天,王力全告诉我们说延安抗大第五期在招生,我和三连的一个名叫张金龙的同学当即表示愿意去。当时政治部的正副主任都是广西人,其中有一个赞成我们去报考,有一个却不赞成。赞成的那个人名叫农康(八路军东进以后参加了八路军);另一个叫何宝建,他是副主任,不赞成我们去。
当时山东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韩复榘在山东不抵抗日军,后来在武昌被蒋介石依军法枪毙了。韩复渠被枪决后,换上沈洪烈担任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洪烈在抗战前是青岛市市长)。在沈洪烈的省政府里有一个顾问,这个人在解放后在南京大学担任校长兼党委书记,名叫匡亚明,他是共产党员。当时我们去找他,见到他以后,告诉了我们的想法,他支持我们到延安学习,但他不能直接介绍。王力全就把我们介绍到聊城政干学校,去找齐燕铭,因为齐燕铭当时是政干校的校长。得到匡亚明的支持和王力全的介绍以后,我们下决心去找齐燕铭请他介绍我们到延安去读抗大。
我和张金龙就直接背起铺盖行李,步行奔赴聊城。有了上次从烟台到潍县的锻炼,这次到聊城也就不当回事了。我们俩走路走到聊城。一路上,社会秩序很乱。当时我们是学生装束,没有穿国民党军队的衣服。走了两天,才走到聊城。找到齐燕铭,我们将延安抗大五期招生,想去学习的愿望告诉了他,他表示支持。但他说,政干校不能直接介绍去,可以把我们介绍到鲁西北民先总队部去找徐少岩,因为徐是总队长。于是,齐燕铭写了个条子,叫我们去找徐少岩。找到徐少岩以后,他很爽快地同意了,说他们那儿还有几个人也要到延安去,可以一起去(徐少岩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在湖南、湖北都见到过他。解放后,他担任过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的秘书长,后来又到过湖南、湖北任职)。他写了介绍信,介绍我们到延安去。我们就从聊城大概走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到达临清,碰到一个同学,也在保安司令部工作,当地的保安司令是韩德锋。我的同学劝我们不要走了,就在这儿工作。我们说不行啊,去上延安抗大的机会不多。我们只在那住了一个晚上,就又出发了,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河北省的南宫县。
到了南宫,我们找到了延安抗大招生的组织,报了名。南官当时是八路军129师的前方司令部,当时徐向前在那里领导着八路军的一个东进支队。
这样,经过一段时期以后,我才真正走上了进步的道路,参加了八路军。这时大概已经是1938年7月。这一段生活决定了我终生的命运,算是真正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从那时起,到我离休,一直没有离开过党的组织,没有被俘过,也没有发生意外的事情,顺利走完了革命的历程。这一段生活,现在自己回想起来,在年轻的时候,能否走上一种理想的道路,首先应该有一种不怕吃苦、追求真理的精神,又能找到一种真正先进的思想作引导,青年人就能走上进步的道路。我的同学,像大浪淘沙一样,有的在进步组织引导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参加了部队,后来成了烈士;也有的同学走到国民党的道路上去了,参加了国民党。所以说,青年时代是决定自己终生命运的关键时期。通过这些经历可以体验出,年轻人不怕吃苦,在先进思想和组织的引导下,慢慢走上进步的道路,这是终生受用的经验。
下面苏老讲到前往延安行军和生活的情况。
我们从1938年7月开始走,从河北南官出发走到11月“十月革命”节以前,才走到延安。其中,穿过三座大山、两条大河:太行山、吕梁山、太岳山;汾河和黄河。穿过锻炼,使自己受到了意志力的锻炼。到延安以后,我在思想上和学习、生活上受到进一步的锻炼。这基本上是由抗大的校风所造就的。总结起来,抗大的校风就是: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我们主要受到这些方面的学习和锻炼。
我们到达延安以后正是俄国“十月革命”节前夕,因此是在延安过的“十月革命”节。当时正值11月,延安的天气已经比较凉了。到延安以后,正赶上纪念“十月革命”节的大会。同志们刚到延安,情绪很高,也很兴奋。我们在会上见到我们党的领袖,如毛主席、贺老总等。当时我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见到这些领导同志以后非常兴奋,急忙拿出本子,挤上前去请他们签名。贺老总给我签了个名,找毛主席签名的人太多,我一直没机会挨上去。
我们在抗大报名后,就被安排在四大队,驻地是过去的延安师范学校,现在我们知道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校址,就是那个地方。
抗日军政大学全名为“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1937年初由中国抗日红军大学改称。是中国共产党培养抗日军政干部的学校。校址在延安。毛泽东任抗大教育委员会主席,亲自为抗大制定了“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的教育方针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校风。学员以从各部队中抽调的干部为主,并招收从全国各地到陕北的知识青年。随着敌后抗日游击战争的蓬勃发展,抗大总校于1939年迁至华北敌后根据地,并先后在晋东南、晋察冀、山东、延安、苏北、晋绥、淮南、苏中、鄂豫皖等抗日根据地,几座大山,两条封锁线,两条河。从东到西,大约有几千里路。经过这次跋涉,奠定了自己这一生中军队生活的初步基础,受到很大的锻炼。
苏老讲完后,我们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当年一同前往革命圣地延安的200多位热血青年,他们一边行军,一边唱着革命歌曲,朝气蓬勃的生动情景。他们不是像现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一样是去郊外踏青、游玩,而是为着国家、民族的新生,向着光明、向着理想而行。苏老他们虽然旅途十分艰难困苦,但却是充满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这是一段令当今青年获得教益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