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按照访谈计划,我们这一次请苏老的夫人孟叶鸣同志从她的角度谈一谈他们的家庭。在这篇谈话中,她讲述了在战争年代生育孩子时的艰苦情景,谈了她如何紧随苏老辗转在各地工作的往事。也讲到了大跃进时期全家五六日人每月仅靠50斤粮食过日子而坚决不向组织要一分钱、借一两粮的情况。
我和苏钢同志是在1943年结婚的,1944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正值苏钢同志到太行山去参加整风运动。当时敌人正在扫荡,我本来也要去,但因为我快生孩子了,走不了。1944年8月11日早晨,天刚亮,敌人的机关枪就响了。当时,我是抗联主任,就组织人到村外听听情况,并组织民兵防守。此时,我已发觉要生孩子了,就赶紧把东西准备好了,准备到高梁地里去生孩子。稍等一会儿,枪不响了,民兵回来报告说,是敌人在花儿庄抢了些鸡鸭之类的东西后就跑了。所以,我就在一个空院子里生孩子。北方老百姓不准外人在家里生孩子,当时又值灾荒年月,老百姓都逃荒走了,所以,我得以在一个空院子里生孩子。那时,条件十分艰苦,我刚生完孩子,坐月子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一两油、一钱盐都找不到,只好从别人那里借了一点东西。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半截炕,生了一点火,很是冷清。当时县长听到这种情况之后,送了我30个鸡蛋。那一天夜里,莘县的伪县长刘仙舟被我们的县大队逮捕了,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县就没有敌人了。我生了孩子20天后,就重新开始了工作。
1945年7月,苏钢同志回来了,此时孩子已快一岁了。1946年我在临清生第二个孩子,那时苏钢是专署公安局局‘长。
1947年冬,为了彻底实现土地改革,巩固人民解放军的后方,迎接革命战争的更大胜利,根据全国土地会议的决定,各解放区农村的党组织,结合土地改革,普遍开展了以三查(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三整(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为主要内容的整党运动。整党运动完成后,实行干部下放,苏钢同志被下放到冠县当县委书记。1948年10月8日我生第三个孩子,是第一个男孩。不久,组织上动员干部南下。当时苏钢同志也要南下,
我们也要南下。那时候,我思想上有斗争:最小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带着孩子不能去,留在地方上也不行,所以,是服从党组织安排,还是为了孩子留下来,不南下,思想上有过激烈的斗争。后来,我下定了决心,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服从党组织的安排。于是,我和苏钢同志商量,决定把孩子送回娘家。我的娘家在山东济南市郊区的一个县城,刚刚才解放。我们在春节前,先把两个大孩子送回去,老三是在临南下时送回去的。当时老三正在吃奶,找奶妈很难找,便托亲戚找了个奶妈。当时奶妈自己也有孩子。我送孩子那天,没见着奶妈,就把孩子放下了,托表弟送到奶妈家去。这样,我们就南下了。后来,听说孩子在奶妈那里不到两个月,奶妈就没奶了,我表弟去看的时候,孩子已经饿得快死了,表弟就把孩子抱回家。我母亲找人喂这喂那,才把孩子救活。
我和苏钢同志南下后,在湖北鄂城安顿下来(是在大冶地委)。我先被分到专署公安局里做秘书科长工作,后又被借调到一个干校做培养干部的工作,当班主任。学生们都还小,我教了一期,心情很舒畅,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到冬天时,把孩子们接回来了。老三当时还小,就留在我母亲家里。后来,我当副教育长,办了几期民族革命教育学校,那是地区办的。大冶地委和黄冈地委合并后,我又被调到了武汉市机关党委。而苏钢同志则被调去抓工业去了。
我到武汉市机关党委担任宣传部的副部长,直到1954年。1955年,武汉市委被并到湖北省委,那时市委和省委相距太远(约有三四十里),我家里有七个孩子,两个老人,苏钢同志又在工厂里担任党委书记。当时党委要求很严,干部上班必须提前五分钟报到。因此,我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觉得很困难。后来,省委看到我确实很困难,就把我调到省妇联担任副秘书长。这样,把家也搬到了省委,我就可以就近照顾家里了。苏钢同志这时则担任省委副秘书长,分管工业生产。
1959年,我和苏钢同志又被调到湖南省工作。当时省委没有房子,我们住在省委招待所里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时候已经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了,我们家原先的粮票、油票没有了,家里可以说是没有一粒米、一两油。孩子们就是那一丁点儿粮,我们两个人是每人27斤粮,还要节约2斤去救灾,孩子们根本就没吃的。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很艰苦,组织上就调拨了一些豆腐渣给干部。豆腐渣都已经生绿毛了,我就把它淘净,再放些碱,加上点面粉,捏成窝窝头之类的形状来充饥。还去农场拾用于喂猪的牛皮菜,把人家都不要的烂叶子摘下,放上点面粉做成糊糊,就算是吃的东西。苏钢同志这时一直在下面农村工作。所以,尽管当时生活非常艰苦,我一分钱也没有向国家要,一两粮也没有向组织要。组织上看到我孩子多,又是刚刚来,想照顾我们,要借粮食给我们,我是坚决不要,予以谢绝。我们就这样凑合过来了,虽然生活艰苦,但精神上很充实。这时候孩子们有的在上小学,有的在上长沙一中,最小的还在上幼儿园。
1966年5月10日,我的老二姑娘被火车压伤了,左胳膊被火车压断了。当时通知我赶快送小孩去医院抢救,但不久后《五•一六通知》就下来了,便把孩子的治疗时间给耽误了。当时把孩子放在这里也不行,放在那里也不行,孩子就这样变成了终身残疾。这个姑娘在“文革”期间结婚了,而我们在“文革”中是被关着的,已顾不上孩子们的事情了。后来,她由于不堪丈夫的虐待、折磨,于1983年10月10日跳楼自杀,现留下了一个小孩。
“文革”开始后,由于我当时是省委宣传部学校处的处长,所以,在“文革”中我是首当其冲受到冲击。在长沙一中的“文革”小组组织学生闹得很厉害,把校总支书记批斗得很厉害。这位总支书记是一个转业军人,因被斗得太厉害,不堪忍受,就自杀了。人一自杀,问题就严重了。
工作组就找到我,我也就一直在一中被批斗。有人说这个人是我杀的,有人说是省委书记王延春派人来杀的。我说,没有这回事,完全是无中生有。后来,把我们斗来斗去,也说不清楚,我反复讲这个事是我们政策掌握不好,我们有责任,但他自杀这件事完全是真的,不是我们杀他的。我当时又是宣传部的支部书记,后来,造反派又说我搞黑材料,开黑会。对此,我反驳说没有这回事。当时宣传部副部长开会,我说我们的干部都表现不错,没有什么坏人。但组织部又发现了一个名单,造反派非说是我搞的,斗了一次又一次,但我坚决说没有干这件事。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就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的家庭过去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我之所以上过学,是为了好找个婆家.有饭吃。我家里很穷,在抗战中我也没有被捕过,更没有叛变过,我啥问题也没有,更没有所谓黑名单的这个事,你们可以去调查。可是造反派就这样斗我,我心里实在过不去了。苏钢同志也被造反派抓走了,我叫孩子们去找,找了一天多,还是找不到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与此同时,我这里也过不了关,说还要斗,还要我交待,说他们已掌握了材料,就是我不老实,不愿交待。没有办法,我只好给孩子们写了张纸条,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也没有搞黑材料,我没有做错事,你们自己好好劳动就是。于是,我吃了38片安眠药。当时孩子给我去送水,进去一看,我不行了,孩子们便叫人赶紧把我送到医院里去,把我抢救过来了。抢救过来后,造反派还要继续批斗,说我这是畏罪自杀,是罪上加罪。我对他们说,你们说是罪上加罪就是罪上加罪吧,你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后来,干部处的副处长承认是他写的黑材料,这样,证明我这事是清楚的。后来,苏钢同志把我从医院里接出来了。“文革”中,还有一件事,我记忆很深。湖南当时搞了个张、王、苏“三家村”事件。其中,张是指张平化,王是指王延春,苏是指苏钢。这三个人都是前前后后从湖北调过来的。当时去中南局开会,是华国锋到广州去开会的。他回来后叫我们支部书记(当时我是宣传部党支部书记)亲自召集党员传达。苏钢同志当时分工抓生产,而当时是“抓革命促生产”。为此,就有人说,苏钢是只抓生产,而不是“抓革命促生产”。这时,华国锋以糖尿病为由住进了医院,不出来了。王延春同志此时已60多岁了,天天被批斗。尤其是中央来的三司,不讲道理,一见面就打人,王延春同志接待了他们很多次,身体也不行了。张平化同志有个毛病,神经一紧张就要拉肚子。他怕接待不好,就把苏钢同志调回来去医院找华国锋,要华国锋出来接待。可华国锋却说,他有糖尿病,不能动,不能吃,拒绝了。实际上,华国锋是在写“张、王、苏”三人的材料,写好后叫他的秘书送材料到北京,给中央“文革”小组,给江青看。所以邓小平说华国锋是造反派,我觉得这种提法一点也没错,华国锋就是蹬着“张、王、苏”三个人的脊梁骨上去的,他这个人非常阴险。当时华国锋是支持造反派的,他为了笼络学生,他做检讨时,说一中死了人,是听了工作组的假报告,把责任推给我们这些下边的人。王、苏、华等去作检讨,检讨完了,回到招待所,华国锋就问王延春同志:“我的检讨怎么样?”王延春同志说:“你的检查还可以,不错。”可是,到了第二天开大会时,华国锋却说: “我的检查本来就不像话,没有触及到灵魂,但王延春却说很好,他又叫我犯错误,说我检查得很好。”,这就是华国锋的为人。我当时听了这话,觉得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得到高升。
1968年4月8日,湖南省革委会成立。苏钢他们4月3日就被关起来了。华国锋却当了省革委会主任。当时张平化同志已被中央接走了,苏钢同志和王延春同志两个人却被造反派天天围斗。有一天,苏、王被造反派围打,苏钢同志的额头被打伤了,一共缝了八针。我当时就找到工作组,说苏钢同志受伤了,下午是不是可以不陪斗了。但是造反派说不行,下午苏钢同志只得又去陪斗。
1968年,我又被叫去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一共上了两期,还不让我回家。给我的任务是叫我交待“张、王、苏”三家村的阴谋活动。我说,苏钢同志的问题我啥也不清楚,我是一个处长,他们开什么会,做什么事,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我就知道一件事,贺龙同志到湖南时,批评张平化同志,说湖南的体育上不去。当时张平化同志说,苏钢同志爱好运动,可以让他兼省体委的党委书记,加强体委的领导。我就知道这件事,其余都不知道。他们搞阴谋也好,不搞阴谋也好,我全不知道。因此,我的罪状交待不出来了,只得下农村。这时张平化同志的夫人已被中央保护起来了。我和王延春同志的夫人都被下放了。因此,“三家村”就只剩两家了。
当时我被下放到资兴县的黄草坪公社,是在前程大队高坡生产队,在白石渡下火车后,再坐汽车到瑶岗仙矿,还有75里的“之”字形的路得走。当时我的老大孩子从北京被下到陕西合阳县,老二是工人,因为残疾留在工厂中,另有三个孩子被下放到洞庭湖边去了,老六、老七孩子则由我带着去下放。我那时已是51岁的年纪了,在那劳动了三年半的时间。因我有心脏病、高血压,身体不太好,被划在老年组,带着的两个小孩中,13岁的孩子去上学,15岁的孩子说是年龄大,已是劳动力了,不能上学。对此,我多次去找下放干部的连队,请他们向当地政府反映,要求让孩子去上学。这样,这个孩子在停了半年学以后,也去上学了,但同时得帮着生产队干点活。我种了几亩棉花,因为没有肥料,我就下力气除草、松土,棉花也长得很好,解决了生产队里的棉纱、棉被等。由于我和群众的关系很好,群众都称我为“棉花师傅”。后来,所有人都分配工作了,有海外关系的也好,杀、管、关的也好,就是我没有被分配,原因是当时苏钢同志还没有解放。因此,我到长沙探听过原因,但不能讲是去探听的。当时有人讲,说苏钢同志的工作日记本上有一句话是反对毛主席的,所以,他不能解放。实际情况是什么呢?当时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上讲的一句话,苏钢同志在记录时写在旁边,他没有标出来,被造反派抓住了,所以苏钢的问题就是解决不了。
1969年初到1972年夏,我在资兴县深山老林中劳动时,几个孩子每年都去看我一至三次,南北相距上千华里的火车,还要坐两三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瑶岗仙钨矿住下,第二天再走75华里的山路。这一段有运木材的路,如果有车运木材,在瑶岗仙矿托人说说情,可以搭车到我这里。有一次我儿子偷着背上十筒罐头给我送来。
苏钢同志在草市“五七”干校(原中科委种桔基地)被管制劳动时,儿子每年利用除夕的晚上坐火车去看他,到初一早上才到了目的地,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陪他呆一天,到晚上再坐车返回去。
我们的孩子们都很孝敬我们,到现在都是如此。
黄草坪公社方圆有几十里,我刚去时,每个星期黄草坪赶场,就有很多男男女女的老百姓来到高坡生产队,去看湖南省最大的“走资派”的老婆。我住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是人,他们光看不说话,我对他们很客气,经过一段时间也就烟消云散了。开始我的思想压力很大,后来也就不当回事了。
直到1972年8月,苏钢同志才被解除在“五七”干校的劳动。他在那里劳动也十分艰苦。
“文革”开始后,我和苏钢同志都被停发了工资,全家每人才15元的生活费,我那时上有母亲,下有小孩。后来,他们看到我十分困难,就发给我全工资(我是十三级)。苏钢同志是25元的生活费,每月还得订报纸,还要吃饭。他被关起来了之后,外面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毛主席有一次视察江南时说:给他们发全工资吧,以后苏钢同志的工资才补发了。他就每个月交100元的党费,可是连个纸条也没有得到,到现在也不知道钱是谁收了。当时我的老二孩子因为胳膊又犯病了,老是受气,孩子就去找她父亲。苏钢同志就去找管理干部,希望能够解决两百元钱,给孩子治病,但却一个钱也没有解决。当时孩子跟我讲,我就说,咱们过苦日子时都过来了,咱们将就过吧。“文革”当中,我们家可以说是非常艰苦。过去土改时,地主被扫地出门后,地主的家人还能在一起。而我们在“文革”的遭遇却还不如过去的地主。我们一家人有四年多的时间是各奔东西,我和苏钢同志就有4年没有见过面。
从1966年到1972年,我们被管制了有4年多的时间,在这4年多当中,可以说是一言难尽呀。
“文革”期间,我们精神上的打击、经济上的困难,一天到晚劳动12个小时,确实叫人难以忍受。尽管如此,“文革”中所受的磨难还是锻炼了我,使人更加坚强了。我坚信,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同时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现在,我和当地群众的关系都还很好,群众们还叫我回去看看。
在我这一生中,我对苏钢同志的工作一直是支持的态度。他从来对自己的家人要求很严格。记得他在当县委书记时,有一次要增选县委委员,当时有两人被提出来:一个就是我,因为我从能力上、工作上、资格上都比另外一个人强得多;另一个是当时县长的爱人。在这种情况下,苏钢同志坚决同意提县长的爱人。这件事我当时不知道,是一些区委书记后来当着我的面对他提意见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对此,我原谅他,我支持他的工作,让他放手干工作。
到了贵州后,有些同志不理解,说苏钢同志到贵州来是华国锋的人,并指责他对“包产到户”有意见。后来,还是胡耀邦同志主持公道,说“‘包产到户’最初还是苏钢提的意见,他是积极分子,当时是在试验中,是中央不让他们试验的,他是被华国锋整的人,不是华国锋的人。”这样之后,才把问题弄清楚。
1962年,胡耀邦同志被下放到湖南省湘潭地区担任第一书记,华国锋担任第二书记。以前在胡耀邦同志手下工作的梁步庭同志(后来担任山东省委书记)到浏阳县担任县委书记。当时在浏阳县试验“包产到户”(当时叫产量责任制),实行生产责任制,以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后来邓小平同志讲到这件事情,说这个东西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毛主席对此也讲了,说不要搞了。所以,浏阳的试验停止了。胡耀邦同志的讲话把这个问题澄清了,苏钢同志才在党的“十二大”上被选上中央委员。
苏钢同志在几十年的革命工作中,对党没有一点怨言。他面对不白之冤,从来没有说过对党不满的话。他对自己的家人要求很严格,没有给我们自己的孩子们递过一张条子,打过一次招呼。
我从1937年11月参加革命工作,直到1983年4月在湖南省教育厅的工作岗位上退休,是一辈子为党工作的。现在我们的家庭是个和睦的家庭,孩子们都很孝敬我们,我和苏钢同志现在过着平静幸福的晚年生活。
苏老的夫人孟叶鸣同志在讲述中,充满着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苏老的深情,为了苏老的工作,为了家庭,苏老的夫人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她既要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又要照顾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任务是极其繁重的,尤其是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和“文革”当中。然而,她却是毫无怨言,对苏老的工作是全力地支持,无私地奉献,我们深深地被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