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锡九是个凶恶残暴,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所以,我希望能见到他,记清他的相貌,准备将来在俘虏群里把他揪出来。我问传令班的小兵:“你们见过时司令吗?”
“见过!你想见他那还不容易?只要他从小寨里出来,我们领你去看。”另一个传令兵说:“今天到学兵连训话去啦。”
“俺没见过大官,穿这一身破军装,俺不敢去。”
“这好办。”说着,他们几个把自己的小军装、帽子拿出来,把我打扮成一个传令兵,并让我挂上“公文包”。我们四五个人一起向学兵连小院子跑去。进了学兵连,到处摆着戏箱、刀枪、汽灯、道具等唱戏的东西。学兵连是“七路”的政工队,该队由搜罗来的一批男女学生和唱戏的组成,实际上是个戏班子。他们都集合在排演场里,听台上时锡九训话。时锡九是一个彪形大汉,高高的个子,黑黄色脸膛,穿一身“将领”制服,胸前挂着一排勋章,也不知是老蒋发的,还是日本人发的。小台子两边有几个护兵提着二十响手枪警卫着。我和几个小传令兵挤在门口往里看,被一个提二十响的兵赶了出来。我只好跟着小传令兵嘻嘻哈哈跑回营部。
一进门昕“菜墩”说:“黄营长回来了,正和他叔叔拉家常。”我立即换上那套破军装,溜回司务长的屋里,听他俩说些什么,等待营长的传唤。我听见“姨父”说;
“伯岑!咱黄家好几门穷亲断了香火,好几家都是一线单传,你这里添了后人,我咋能不喜欢呢?我这个穷叔买不起东西,总算上辈人的一点心意,临来时你婶子给你带来一串红辣椒、两把大蒜,这总是咱园子里的出产嘛!在外边的人,哪个不愿尝到家乡的东西?”
“叔!要不是闹八路,我早回去看看啦l不是你侄子吹牛,我看八路那几根破枪,成不了啥气候。喂,叔,你看见八路了吗?”
“咱那里八路过来过去的,能看不见吗?这回来我正要向你报告一个消息!”
“啥消息?”
“咱那里今年年景不好,八路都饿跑啦,大部队都开到湖东去啦!”
“不!昨天单县城外八路还来扰乱来!”
“那还不是几个土八路瞎闹腾I庄户人没法子,谁来了得应付谁!”
“叔!你老人家放心l我黄某活着不能光宗耀祖,死也不回家!”
“嘿嘿!我就等着到那天沾你的光啦!伯岑,我还有件事,我给你送个小兵来,人虽小,但是很机灵,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你婶子的妹妹家的二表弟。家里过不下去了,大人都下关东要饭去啦!临走时把他交给我,说给我放羊。你知道我家也很穷,多张嘴多个开销,没法子,我只好送到你这来给他补个名。”
“中!你送十个八个我都要!人来了吗?明天叫他下连里去吧!”
“唉!那可不行,孩子还没枪高。再说好歹是个亲戚,可不能下棚子,给你当个勤务吧。”
黄伯岑想了一下,说:“我这里三个勤务兵,各连连长、连附也都有勤务兵啦,就是特务长还没有,那就先跟他吧。”“中!我喊他来见见你吧l孩子小不懂事,没见过当官的,你可别吓唬他呀!”
“哈哈!……”黄伯岑坐在圈椅上笑得前仰后合。
“喂!二孩子,快来见过营长!”我答应了一声忙走出司务长的屋子,来到黄伯岑住房门边,装得怯生生的倚在门框上。“快!见过营长!”我向黄伯岑鞠了一躬,呆在那里,等待着听黄伯岑说什么。
黄伯岑约四十岁,中等身材,胖胖的圆脸上长着一张大嘴;上穿便衣,下穿军马裤、半筒皮鞋,腰间挂着一支手枪。一对贼眼上下打量着我;
“多大啦?叫什么名字?上过学吗?会干什么?”“俺叫二孩,十五岁啦!"
“他的学名叫王维喜。”姨父”补充说。“上过一年私塾,在家会放羊!"
“中!在我这里好好干。你放心,没人敢欺侮你。有人问你,你就说是黄营长的表弟。先干几年再说,将来升个班长、排长的。不过,在这里当个兵可不容易,操场上能吃得苦,战场上也不能含糊一一就是碰上八路军,我黄伯岑带的队伍也不兴往后退!你先跟特长当个差,我明天叫他补上你的名字。”
“还不谢谢营长!” “姨父”用烟袋指点我。我忙给黄伯岑鞠了个躬,就自动退了出来。第二天,冯特务长给我发了一套新灰军装,在胸章上用毛笔写上姓名和“二等兵、特务营营部勤务兵”几个字。于是,我开始了假兵真当的生活。我每天的任务是:扫地、饲水、铺床、叠被,为司务长洗衣服、刷鞋、送水、端饭;帮小伙房烧火、挑水。
我问冯司务长说;“我咋不能补个传令兵?”
“传令兵是上等兵。你一年以后,才能升个上等兵。”一天晚上,熄灯后,隔壁高墙内忽然传来狱中“犯人”被拷打和“女粮户”被强奸的惨叫声,使人不能入睡。冯司务长躺在床上骂道:“这些家伙都不是人养的,早晚要挨炮子的!”他接着又问我:“勤务兵,你睡着了吗?”
“吵得睡不着!”
“你见过八路吗?”
“八路过来过去的,能没见过吗?就是没有说过话。”“喂,听说八路军优待俘虏,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小声地问我。
“啥叫葫芦?”我装着听不懂他的话。
“哈!哈!咱这边的人被八路军逮过去就叫俘虏。”
“俺没见过八路军逮住过‘七路’的人,俺只看见过八路军逮住日本鬼子,也不捆也不打,还炒鸡蛋烙白饼给他们吃哩!”
冯司务长昕了之后,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魏、蜀、吴三国鼎立,施仁政者可得天下。”由于他说的文诌诌的,我也不好答话,慢慢地睡着了。
自从有了这身“七路皮”,我每天活动很方便。司务长经常出去,我一有空就装着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到处去观看。当然内小寨和监狱是没法进去的,但是地道暗堡非要弄清不可。我经过多次观察,地道口终于找到了一个,就在特务营院子后面。但门是关着的,只有在开饭和晚上点名时,有人从里边出来时才开门。到时候我就等在洞口,见里边出来的人都带有电筒。他们出来后,我往里一看,里边黑洞洞、阴森森的。一股股冲鼻的腥臭霉湿味从洞中冲出来。也不知里边有什么“机关”,没有手电是无法进去的。我想起司务长柜子里有电池,传令班有小灯泡,细铜丝就更好找了。这一切筹备齐了,黄锡山同志却再三阻拦我,不让我下地道,他说:“太冒险了。”
我说:“咱们来的任务就是要摸清情况。万一出了事,你找营长去讲情,就说小孩子不懂事,顽皮,最多挨几军棍。”我决定晚上点名时混进去。
天刚黑,各团点名号吹响了,地道、高楼、暗堡里的人,除值班的外都象灰老鼠从洞里钻了如来。洞门没关,我钻了进去。我用一节电池把小灯泡连上,借着这微弱的光亮越走越深。地道弯弯曲曲,岔道不少,有的地方还设有“机关”和工事,辨别岔道是很难的,万一走进内小寨里去,就非出事不可。我想了想,顺着脚印多、道路光滑的方向走,一定是当兵的进出多的地方。
我走了好长一段,开始昕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六六越粗越好!我×他妈,七点!”一听就知道是推牌九的。想不到已走到二道壕外高堡的底下了。心里想,既然来了,就得硬着头皮去看看。我顺着木楼梯爬了上去,第一层没有灯光,是当兵的铺位,堆放着弹药箱子和当兵的衣服被子;第二层架着一挺马克辛重机枪,套着枪衣没人看守;第三层点着一盏煤油灯,七、八个人围着推牌九。我刚刚伸出头去,还没看清楚,就被一只大手把我提了上去:“你跑不了啦!快来呀,拿绳子来把他捆起来!”这一喊,推牌九的人便把我围了起来,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班长,上来要撕我的胸章,我挣扎着用手捂住不放。
“哪部分的?你电杆上绑鸡毛一一好大的掸(胆)子,哪个叫你来的? !”
“拿皮带来,老子输了正没地方出气!”
我一看这阵势,祸是闯了,来软的是不行了,得来硬的。我用力挣脱抓我那人的手,把双手往腰上一叉:
“你敢!我是特务营的!黄营长的勤务兵。”
“哪个黄营长!” “怎么,你不认得吗?我表哥黄伯岑。”那个班长说:“我和黄营长是前后庄的邻居,咋没听说他有个老表?你是哪个庄上的?”
“昨的,营长有个老表也得向你打个报告?小地方王楼
的。”他问一句,我回答一句。
他开始软了:“小老弟,你先别生气嘛!说不定咱还是亲戚哩,俺庄上和王楼老亲少亲有好几家子。”
“不谈那些。黄营长兼军法处长,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他叫我来的。有本事到特务营营部去说,不过这牌九也得带去!”这一下真把他们给吓住了。那个麻子班长把油灯端到我面前看了看:“胸章”上边写着“特务营勤务兵”几个字。“小老弟,你真是王楼的?那真得攀个亲戚,你和黄营长是老表,咱俩也得算个老表!”
“真的。你是哪庄上的?”我也顺水推舟,缓和下来。
. “小谭庄!”
“啊!你就是那个谭班长吧,我听黄营长提过你。”其实,刚才他端灯时,我才看清他的“符号”上是个中士班长。这个麻子班长一听高兴了:“小老弟,这里别人不能来,你只管来玩。有人问,你就说找我谭麻子的。弟兄们是没事干,闲玩的,可不是赌博,回去可别对营长说呀!”
“谭班长,你放心,我姓王,有空你到营部去玩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小老弟,你能摸回去吗?我派个弟兄送你回去吧。”说着,他拿个电筒照着我下了楼梯。
“不啦!不用啦!我有亮。”我顺地道原路摸回到营部后,把刚才遇到的情况告诉黄锡山同志,他也笑了。我们商定明天我再去一趟,相机从高处观察据点的情况。
第二天清早,司务长去寨外催给养去了,我的任务是帮小伙房烧火,“姨父”替我去完成。我买了五十支装的洋烟一包,又摸进了地道。这次进去胆子大多了,摸清了地道岔道的方向。在地道中,碰上一个兵,他问:“上哪去?”
我把烟在他手电筒光前晃了晃,说:“给谭班长送烟去!”就顺利通过了。
我轻手轻脚上了三楼,炮楼上正赌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注意到我。我把手伸进去说:“我带上一包烟!”谭班长一看是我,笑道:“小老弟是你,快坐!快坐!”
我把烟往桌上一撒:“给你们送包烟抽!”他们便象饿狼似的抢起烟来,有的把烟装在衣袋里,有的夹在耳朵上。谭班长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说:“好!我×他妈,咱这个兵当得真他娘的窝囊,当官的吸‘炮台’、‘老刀’,弟兄们连烟叶都捞不到!”
我马上说:“吸吧!这样的烟营部有的是,明天再送两包来。”
一个士兵说:“老弟,你真够朋友。”
谭麻子说:“好!行!”他把骰子放在手心里摇了摇,又吹了一口气,双手捧着往桌上一丢,喊了一声;“通吃!”又推起“牌九”来。我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上看他们赌博。这才看明白,他们赌的不是钱,而是一缸子、一碗的高粱,谁赢了就把高粱倒在自己帽子里或脸盆里。事后,我才问清楚,当兵的关饷是不发钱的,每月只发六十斤高粱,当兵的只能背上高粱到“军人社,换一点高价的东西。
趁他们赌得正起劲的时候,我慢慢离开桌子,在四周窗口看起“风景”来。居高临下,全寨内外地形和工事构筑一览无余,就连那不能进去的内小寨和监狱内的房屋也看得一清二楚。寨外的“拉雷”,“电发地雷”的分布、轻重火器的阵地布局、 “二抬杆” (土炮)的分布,甚至寨墙上有几百个垛口也大致数了一遍。
我回到营部,把看到的和搜集到的情况向黄锡山同志作了汇报,让他记在心里带回去。同时,我象商店里记流水帐一样,按照“苏码”和事先规定的代号,用铅笔记在火纸上,然后把它卷起来点着一头而后压灭,插在他烟袋包上的火纸筒里。这样,他带回分区翻译出来,就是一张完整的插花楼敌人工事构筑图。
从了解的情况分析,敌人兵力部署是:一团战斗力较强,担任东、南两面的防守;二团防守西、北两面;三团和骑兵队担任外围接应;特务营和卫队守卫内小寨,并充当督战队。
几天来,工作任务已接近完成,我向黄锡山同志表示了自己的决心:让他把草图和情报带回分区,我一个人留下一直等待部队打进来。因为要消灭这支极为反动的土匪队伍,非有一场激烈的攻坚战不可。寨里能有一个人作为内应,也是有作用的。按我的年龄、身份、能力,搞兵变虽然不可能,但可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放火为我军炮兵指示目标,丢手榴弹在敌人内部,制造混乱等。黄锡山同志对我的决心和想法只是点头,但他也担心我留在寨里,时间长了,会暴露。因此,仍坚持要我和他一块回去。
四
“双十节”前一天,特务营为了应付阅兵也忙起来。本来当官的都吃空缺,兵员不足,全营三个连只有四百人。他们便拿勤杂人员去顶替,连老伙夫都剃光胡子下了棚子。我和传令班每人发了一只破枪,被编到二连去顶一个班,天天上讲堂,下小操。正好二连刘连附就是那个叛徒,跟着他投降“七路”的几个家伙也都在二连,到二连去这是我的一大忌讳,把我编到二连麻烦就多了。我站队时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站在中间,上操时生怕做错动作被罚“出列”。
这天,在食堂里上课的正好是这个刘连附。他在上面讲“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狗撕羊皮瞎扯一通。接着又吹嘘他和“八路”打仗怎样勇敢,等等。下课了,他突然宣布说:“那个新来的留下!”我装着没听到,正想站起来随着当兵的往食堂外边挤,姓刘的看没人答应,又喊叫:“哎!哪个是黄营长的表弟?留下!”
我答应一声:“有!”硬着头皮,毫不含糊地走到小讲台前站着。这个叛徒似笑非笑地上前来问我:“你是哪个庄的?”“俺是王楼的!”
“咱俩可近啦!我家离王楼只七里路,你认得我吗?”我摇了摇头说:“俺在家可没见过你哟!”我装出农村孩子胆怯的样子。心里却在想:对付这种人,说话越少越好。他上下打量着我,好象要在我身上找出点什么东西来。接着问:“你在王楼哪头?”我警觉到他在审问我,便答:“俺在王楼中间。”说中间一点好,这样机动性大一些。
“王楼王守福是我老表,他在家吗?”
王楼有没有王守福这个人,我并不知道,真后悔,自己来前对王楼的准备工作做得太不够了。万一回答错了,就会暴露自己。我心里想“这个该死的叛徒,出卖了张恒敬同志,今天又想在我身上挤点油水。看来我只有采取后诘法”。
“报告连附!俺王楼有里把路长,千把口子,大人小孩我都知道,你说大号我可搞不清楚。' 守’字辈比我高一辈,你要问谁你得说他的小名。”
“他的小名叫狗子!”
“俺王楼叫狗子的有三个,看你指的哪一个?”
我这一反问,他也懵了。我不等他再问,马上接着说:“咱那片连附你可不知道,去年遭蝗灾,今年又旱;前年修了个炮楼,今年又拔了,闹得家家户户没有吃,没有烧;闯关东的闯关东,也有上河南去要饭的。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老百姓也不知昨个好。”
“你见过八路吗?”他把一只腿踏在坐人的木板上,用手托着脑袋。我马上回答:“见过。时来时走,只要经过王楼,我就去看。听说没有吃的,都过湖那边去啦!”
“你昨不去当八路?”
“那里边咱不认得人,谁知道人家要不要小孩?”我心里想,这个叛徒,目前虽然对我怀疑,但我是营长的“表弟”,他没有抓住真凭实据,不敢马上对我怎样,如再说下去说不定会“露馅”,得想个脱身的办法。
“报告连附!快开饭了,我要到营部打饭去,去迟了营长他们……”我没等他同意,右手往帽檐上一摸,装出个新兵不会行礼的样子,转身就往外走。他便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有空来连部玩,咱们好好拉一拉!”
“那好!”我边答应边跑回营部,怕他跟来看我是不是说
谎话,我急忙钻到小伙房里去了。
第二天是“双十节”,不知他们在哪里抢来老百姓的猪和羊,各连都杀猪宰羊,大伙房也吃了一天白面馍。一大清早就忙着排队,三团也开进寨子里来了,大操场的戏楼上还扎了彩门。九点多钟大会才开始,什么全体起立,什么吹号升旗(加了黄边的国民党的国旗),什么念“总理遗嘱”,等等。接着是时锡九训话。他坐在台上,台两边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提着二十响护卫着。他长篇大论地讲个没完没了。从他拉杆子讲到“七七事变”;从“曲线救国”讲到他的实力有多大;从什么“曲线救国就是灭赤救国、攘外必先安内”,又吹到“插花楼固若金汤”,等等。传令班的小兵早就不耐烦听了,偷偷互相打闹,互相往脖子里丢小石头,有的说:“别训话啦!猪肉都煮烂啦!”
时锡九滔滔不绝地训话时,正是我清点他的“家底”的好机会。整个大操场上坐了三个团、一个特务营、一个便衣队、一个学兵连,共约两千八百多人和枪。摆在队伍前边的轻重武器有:四门八二追击炮,三挺马克辛重机枪,二十多挺轻机枪,六门六O炮及部分掷弹筒。今天,时锡九的整个“家底”都亮出来了。
当天晚上,黄锡山同志告诉我,他要搬到小王庄营长的“公馆”去住。因为第二天黄伯岑的老丈人来送“满月”札,黄要他去陪客。三桌酒席掌勺的是小伙房的老田头。他已和老田头说好,要他带我去了还可以帮忙烧火洗碗。他还给老田头说了,开出门证时,多加一个人,说我去看望新表嫂。他要我出去之后,先设法撤离,他随后就脱身。
他走了之后,我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第二天就要回去了,心里该有多高兴呢1
次日清早,我扫完地就拿着一包烟去送给老田头,进一步落实下午去小王庄的事。他接过烟,高兴地指了指蒸笼中已经加工好的三桌菜,说:“我带你去喝豆腐汤。可有一条,你只能帮我烧火洗碗,可不能上客厅去,因为营长没说要你•去。”
“好!田大爷,只要能喝上豆腐汤,看看俺表嫂就行,
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中午,营部勤务兵菜墩等几个人都来帮助老田头抬东西,老田头要我帮他抬蒸笼。我考虑到两个人抬东西半道上不好丢下就跑,便说:“田大爷,我的个头矮,一头高一头低抬不平,别泼了蒸笼里的菜。我扛秫秸吧。”
“中!你得扛两个。”
“田大爷你放心,不够烧,我再回来扛两个。”
我们六个人挑的挑,拾的拾,扛的扛,跟着老田头来到寨门口,他把手中的放行证晃了晃,说:“一共六个人,晚上才回来。”值星班长说:“老田头你别喝醉了,别忘了给我带点酒来!”说完,也没看条子,喊出几个哨兵来摇开轱辘,放下两个吊桥,我们六人顺利地走出插花搂的寨门。
当我走出了敌营,紧张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感到寨门外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走到了万福河堤上,看看快到小王庄了,我放慢了脚步,注意观察着周围的地形,然后,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田大爷,你们先走,我来不及了,我要屙屎。”
“你记住,小王庄中间大门楼就是!”老田头回答。“我马上就来,我知道!”
我把秫秸往河堤坡上一甩,解开裤子蹲下来,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小王庄,迅速脱下“七路皮”缠在秫秸上,把一双破鞋往腋下一夹,光着脚翻过河堤,向东南方大步走去。因怕敌人生疑不敢放开腿跑,也不能向根据地方向走,只有朝日本人占领的单县城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插花楼的碉堡后,我才跑了起来。当我看到单县城墙时,又转向正东方向走,大约走了四十多里,天才慢慢黑下来。这时,肚子开始叫了,跑了一天,我还没有吃中饭,一摸身上分文没有。这里是敌占区,又不能进村讨饭吃,再说夜晚哪里有讨饭的昵?只好勒紧裤带,避开大路和村庄,从野地里走。幸好是个晴天,我利用侦察员的指南针一一北斗星,判定了方向,一直向东北走。实在累了,就躺在地里稍事休息。正巧躺在一堆花生秧子上,心里想:“花生虽然收过了,地里也会有没收净的花生。”我用手扒了起来,还算好,一共扒到二十多颗花生,算是吃了一顿“美餐”。
从大、小熊星旋转方位看,大约已是夜晚十点多了,我绕这大个圈子走了六十里路。前边一道土堤挡住,心想:“这可糟了,怎么又走回万福河来了?如果是万福河,那真是自投罗网了!”看了看北极星,自己认为并没有迷失方向,走上“河堤”一看,高兴极了:原来是金单公路上的封锁沟,我顺封锁沟一看,百多米外有一个蘑菇形碉堡,过了沟就是根据地了。这地段,每三里路一个碉堡,夜晚从炮楼下通过道口是不可能的。我顺着沟边向东北方向摸去,想找一个老百姓挖的“脚窝”爬过沟去。不然这两丈多宽、一丈八尺多深的封锁沟,想爬过去是困难的。我摸呀,摸呀,心中着急,恨不能生双翅飞过沟去。约莫走了里多路,在沟堤上竟找到了一条小路影子,说明有人从这里爬过沟。我试探着跳下沟去,下去一看糟了:对面可蹬脚的“脚窝”已被敌人铲得笔陡。我向上冲了好多次,弄得满身大汗还是冲不上去。再往回爬也同样不可能了,因为到天亮非当俘虏不可。这时,从碉堡上“砰!砰!”传来几声凄厉的枪声,我屏住气,等了一会,然后继续顺沟摸去。当我摸到一个碉堡附近时,终于摸到了一个被雨水冲刷的小沟。虽然爬上去难度很大,但总算绝路逢生了。我拼命用手爬,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去。刚到沟沿时,不小心蹬下去一个大土块,“哗啦啦”往下滚,碉堡上的敌人听到响声,用电筒照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枪,就在这一瞬间,我翻身滚下了土堤。我正要爬起来跑时,被一只大手把我抓住,紧接着,几只手伸过来拧着我的手臂,说:“不准叫喊!喊就枪毙你!”他们把我推到一片小松林下的坟地里,我定神一看,四个人都背着步枪,便衣大褂,既不象我军侦察员,也没有什么标志。我心里想:“不是七路的便衣队,就是炮楼上的暗哨。在没有弄清之前,只好一言不发。”审问了一阵,没什么结果便把我夹在他们中间,朝东北方向走去。我心里想:“眼下只有顺从他们走,只要争取不用绳子捆我,找机会再逃跑。东北方向正是我要去的地方,路上如碰上民兵一打,我就更好跑了。”约莫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小村庄上,走进一个小院子,他们把我推到屋里。屋里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李区长,但我们都没说话。李区长看了看我,便对那几个人说:“把他交给我,你们去休息吧。”
那几个人出去以后,李区长小声问我:“你回来啦,老黄呢?”
“他随后就想法脱身。”“完成任务了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屋外人多,我没有具体回答。
李区长说:“分区首长指示:你们回来先到主力部队去汇报。现在八分区的主力老七团、骑兵团也都开过来了,就等着你们回来。这几天我们派出不少游击小分队在沟边上去接应你俩……你吃饭了吗?”
“李区长!鸡都叫啦!为了保密天亮前把我送到部队再吃吧,不要麻烦老乡了。”李区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给我找了一个高梁饼子吃着,派了一个通讯员,骑上车子,送我到柏常集七团的驻地。这时天已大亮了。
看到了威震鲁西和黄河南北、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八分区主力老七团,心中该有多么高兴啊!八分区的首长和七团齐团长亲切地接待我。准备担任插花楼攻坚战的部队首长听了我的汇报,并要我连夜赶绘了一张《插花楼敌据点工事构筑与兵力部署图》。当我埋头绘图时,区里通讯员给我送来“姨父”带回的那张“火纸”,同时告诉我:黄锡山同志已安全回来,已到分区汇报情况去了,要我把图画好,带回一张到分区去复印。
我回到分区后,分区首长让我立即接受新的侦察绘图任务,原先我要求亲自参加插花楼攻坚战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我回到情报站不久,丰县县委根据我的入党申请,及时.批准了我的要求。县里还派来领导参加我的入党宣誓,并宣,读了分区给我记功的通令,并发了奖品。
不久,时锡九自吹“固若金汤的万人堡一一插花楼”,在我英雄主力七团、骑兵团、九团、十团和各县大队、民兵的协同配合下,一举攻克了。我军为民除了一害,扫除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大障碍。时锡九本人在单县日军和汉奸黑杂九的接应下,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逃进了单县城。黄伯岑在突围中遭我骑兵团追击,在马刀下丧命。最后,随着蒋家王朝的灭亡,时锡九也没逃脱人民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