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申云浦伯伯的忘年之交(文/王黔生)

安乐北街 发表于2018-04-16 15:14:28

    实话说,撰写纪念申云浦伯伯的文章,我这个作晚辈的够不上格。只是我与他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忘年之交。故献上这篇心语的倾诉……

    1991年5月13日,我在厦门接到申伯伯逝世的电报,如晴天霹雳,止不住泪如泉涌。幸好,我赶上了在安顺山京农场举行的骨灰安放仪式。啊,久违了,山京海子,久违了,十二毛坡的黄土地……

    我学龄前的一段时光,是在安顺山京农场度过的。爸妈和申伯伯,还有众多的农业战线的老兵,在这里建起了我省第一个机械化农场。

  那时,我常伴伯伯一同在海子边散步,手里拿着说不清名堂的野花野果,大自然朴素的美常把我们引进弯弯的羊肠小路,硕大的刺梨和盛开的荷花让我们忘却一切。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伯伯把我抱进了成熟的西瓜地。“大头(我小时脑袋很大),看中了啦?”我得意地走到一只绿得发黑的大瓜前,勇敢地朝它踢了一脚。“好,就是它!”伯伯蹲下身来,照瓜就是一拳,瓜裂成了几块,“嗬,还是沙瓤的哩,给,啃吧!”伯伯递给我一块。我俩吃得用瓜洗脸,互相指着大笑不止。我心里佩服的是,伯伯的拳头真厉害!

    我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申伯伯,心灵深处正负重着常人所无法接受的巨大打击!

    1932年入党的老革命,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一夜之间被贬为一个农场的副场长。

  我手边有一份刊于《人民日报》上的讣告,对伯伯的“盖棺定论”是:“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他襟怀坦白,爱憎分明,坚持原则,刚正不阿,一身正气。他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公道正派,敢于直言……”。对于伯伯这位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来说,当时总免不了“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或是“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的感慨与哀怨。但在农场的几年,外人却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一位失意的高级干部,在全场职工和周围寨民的眼里,申副场长是一位关心人民疾苦,深人群众搞调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热情极高的山东老革命!

    那时,家父是场长、书记。当时给他的任务是“帮助云浦同志改正错误”。对这样一位老领导,家父很尊重他的意见,大会小会上常常说:“申场长,您看这样行吗?”申老完全把自己置于副手位置,说:“你场长说了算!书记说了算,我双手拥护!”互相的尊重与理解,使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文革”中,申伯伯又被“革命派”们戴上了新的政治“帽子”,叠加了信手拈来的罪名。

    我家姥姥,是一位在山东老区常常把八路军地下党藏在家中的老人,她弄不清“老申”到底多大的官,最多只听说是场长。可是,老区人民和老区地下党的感情,使他们之间的信赖与真诚,掺不进时尚的“政治佐料”,“老申,你这些年去哪了,媳妇和孩子们都好吧?”“大娘,都好,怪想您呢,有酒么,炒碟子花生米,俺不走了!”说完就动手翻箱开柜:“占英把好酒都藏哪去了?”姥姥就会给他出主意,一准能如愿。不管家中有人无人,他这顿便饭吃完,起身就走:“大娘,我走了,忙着哩!”姥姥哪里知道,他正忙着这里那里接受批斗。此时我的父母也都是“走资派”,住牛棚干校,五兄妹中只有小五伴着姥姥。

    1975年,我在军营里突然接到申伯伯的一封来信,他告诉我,爸爸已经“解放”,马上安排工作,“这是全家的幸福”。我纳闷,伯伯为何没提到他自己呢?第二年我解甲归来,伯伯听说,前来祝贺,在师大平房的那间不满十二平方米的客厅兼卧室,他那双仍然闪动智慧之光的明亮眼睛,长长地注视着我。伯伯感叹道:“大头,长大了,下过乡,当过兵,下一步打算干啥?”可我却觉得,这位二十年前的省委书记的遭遇,时时刺痛着我的心。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摁灭于烟缸,又长长地呼出那口已经稀释了的烟雾,又说:“孩子,你大了,懂点事了!有些人不是为革命来的,是来捞官的,还搞封建官场那一套,嘴上说什么‘老战友’,‘革命同志’,屁!只为自己,只为了头上的乌纱,可以不要人格,昧着良心说假话干坏事!”

    在这一瞬间,一种赤裸的纯真,从他锃亮的前额和诚实的微笑中溢出,坚冰也会被融化。

    他把我当成大人,谈论着大人的人生感悟,我立刻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离开那块香气四溢的西瓜地似乎已有几个世纪之遥。

    这一夜的长谈,让我看到了一位活生生的老共产党员的襟怀,被整被冤而不怨:“被母亲打两下谁会记仇呢?”他笑着问我。

    中国政治生活中的那四只害虫被“噼扑”一声杀灭了。中国晴了天。伯伯复职当了副省长。

    1982年夏,我和几位朋友创作的电视连续剧《铜鼓》,在修改时对剧中涉及的政治分寸把握上有不同看法,我们便一同去请教申伯伯,这位抗日战争时期冀鲁豫区党委的宣传部长。

    在他家的客厅里,老人精辟地阐述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早年刘少奇同志关于宣传工作的一次讲话,他鼓励我们坚持下去,贴近生活,提高艺术修养,定会出好作品。最后他还“声明”:“我这是和年轻人交个朋友,严格说来这是宣传部的事,我是‘不务正业’啦!”然后是爽朗的笑声。

    剧本拍成并为中央电视台播出后不久,接到伯伯的电话,要对我的剧提出批评。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态按响了伯伯家的门铃,笑声,仍然是豪迈的笑声。“哪里是批评哟,夸还夸不过来哩……告诉你,伯伯要写一篇评论,拿到省报去发……”

    一老一少,就这样谈到深夜,一壶水喝光了,我们就用个小电热杯烧水,继续我们剧本之外的长谈,谈政治,谈人生,也谈各种美与丑…..

    上“台”后,申伯伯抓紧时间要把逝去的二十多年抢回来。他实实在在为贵州办了几件事,他仍和过去一样直率。

    “我学不会躲躲藏藏。有啥说啥,只要为了工作,各抒己见,说错了也没关系,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装袋子……”他如数家珍地把他收集的民间谚语和笑话讲给我听。爷儿俩笑得前仰后合,把茶水洒在地上。

    他努力地工作着。毕竟年纪不饶人。终于,他的哮喘病逐渐演变成了肺气肿。这期间,我最关心的是他必须戒烟。

    “孩子,听说你爸爸戒掉烟了?”病床上的伯伯问,“我不相信你连这点毅力也没有。”我说。

    终于有一天,伯伯让妹妹捎话给我,“伯伯已经战胜了香烟,戒烟已进入第十七天……”

    申伯伯的最后两年是在医院度过的。

    一次我去医院看他,他想起了自己曾答应送我一幅中堂的许诺,“你知道我打算给你写哪几个字?‘后生可畏’!”他为自己想起的这几个字实实在在得意了一阵。

    一次,他刚从医院回到家小住,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吃共产党的奶长大的孩子,就不该忘本!没有这个党,新中国就完了。”又轻声说:“提意见也不能乱来。”

    伯伯匆匆而去,豪爽的笑声戛然而止,然余音袅袅,给后人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那万人大会上的谈笑风生。那凭着一只火柴盒上的几个字就是一次精彩的演讲,那“人无完人”的格言,那把天大的不幸一笑而成一种调侃的气度,那老一代知识分子老一代革命者的形象……伯伯,您常感慨李贺绝句中的“不见年年辽水上,文章何处哭秋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您应该自豪才是,因为没有谁能像您那样坚强而潇洒。

《贵州日报》1992年10月11日星期日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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