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39周年之际,父亲走过了60年战斗历程,终因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病卧在床了。在灯光下,望着父亲瘦削的脸庞,我思绪万端,禁不住眼泪模糊了双眼。此刻,父亲的一生极为清晰地出现在记忆中。深夜久久不能入睡,故披衣记之。
把毕生精力无私地奉献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父亲青年时代就参加了革命,1932年加入共产党。早期,山东省党组织在第一次大革命时期遭严重破坏,为恢复党组织,他和赵健民伯伯等一起奔忙。抗战爆发后,则在冀鲁豫地区四处发动群众抗战,致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工作。1949年随部队南下赣东北,继而西进贵州。此后39年来一直在贵州。可以说父亲一生中的绝大部分和贵州密不可分,他为贵州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作出了无私的奉献。
父亲常给我们说起1949年南下时,他当面接受邓小平同志对进军大西南的指示的一些情况。当时二野干部战士绝大部分是长江以北的人,抗战8年,解放战争3年,眼看胜利了,谁不想在家过几天和平日子,最好能在江南鱼米之乡呆一阵子。因此当干部即将人黔之时,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在一些领导人员中亦是如此。为了确保南下解放西南的胜利,父亲代表区党委赶赴上海向刘邓首长请示工作,当他首先谈到干部对去贵州有些情绪时,邓小平同志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严厉批评干部中的错误思想,指出,贵州也是祖国的领土,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进入贵州,救贵州人民于水火之中。共产党人要以天下为己任,各级领导尤其高级领导干部,一定要完满地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央这一命令。父亲说,他当时即被小平同志的坚决态度所震动,从此父亲便全身心投入南下宣传工作,将小平同志的指示传达给广大干部,鼓起士气,以最快速度进军西南。解放贵州后,父亲的战友同志有去云南的、四川的、进藏的,也有入朝参战的,父亲则一直留在贵州,从成立贵州政治协商会,到贵州省人民政府诞生,父亲团结动员贵州当时上层及文教界人士,和其他同志一起,为贵州省人民政权的建立作出最初的贡献。事隔30多年,不少老同志回忆起这些来,心里还能感觉得到那股进军贵州的热气,诙谐地对我说,“是你爸爸的嘴把我们说得热烘烘的。”
1955年,正当父亲全心全意为贵州建设忙碌时,由于党内不正常的政治生活,他被撤离省的领导岗位,到安顺山京农场任副场长。父亲遭此打击并不气馁,尽管他有想法,但只要还给他工作,有为革命贡献的位置,他不计较名分,一头又扎进农场的初建中。那时交通十分不便,父亲难得回一次贵阳,偶尔回来有时还是乘拖拉机,有一次拖拉机出事故,险些出大乱子,但父亲对这一切并没多抱怨,以共产党员的乐观主义态度坦然地工作着。他在农场走村串寨,和周围农民团结互助,建设开拓着农场。他挽起裤腿下大田,上山栽果树,干起从未干过的这些农活。
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需要,几年后父亲由农场回贵阳,先是筹建电缆厂,以后到矿山机械厂,20世纪60年代初又到省机械厅。这些年尽管父亲对给自己的不公正待遇不满,然而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所以,哪怕农场的艰辛、工厂的劳累,1960年困难时期挨饿等等,父亲在我们的记忆中并不曾沮丧,一直保持着勃勃生气,也不失风趣幽默。而令父亲最难受的是“文革”时期被当作“走资派”失去工作的日子。“文革”初,父亲因早已不在省的领导位置上,遭遇好些。但到后来,由于父亲在贵州党政界毕竟影响较大,当时的一些群众组织便将父亲弄到省里和一些省级头头们一起批斗,对此父亲大为恼火。但就是这样,他却从不离开由当时的单位、团体指定参加的“学习班”、“干校”,在其中干着笨重的劳动。后来父亲说起这是因为一来不知道不清楚“文革”到底要干什么,老想看个究竟;一来自己是共产党员,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在那样混乱情况下还谈什么组织纪律,令我们好笑一阵。到“文革”后期,“五•七”干校等解散了,父亲才回到家里,也没什么单位管,父亲心里好像更不踏实,在家里一点也坐不住,不管别人会怎么对待他,整天迈着大步,去拜会熟识的朋友,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多少能听到点来自无论“小道”或“大道”的消息;二是为同志朋友们解决点什么困难,哪家缺粮,大人孩子生病,找医、找药、孩子找工作等等,父亲总是热心相助,借此慰藉没有工作的痛苦。就在这一段时期,父亲又结识了不少人,有的甚至成为莫逆之交,直至现在,即便在省的领导岗位上,只要老朋友们来了,他一概热情接待,诚恳相助。老同志和朋友们戏称父亲真是个阳谷“武二郎”,山东“及时雨”。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结束了建国以来党的政治生活上错误混乱局面,给一大批从中央到地方的老干部落实政策。父亲这时才在漫长的十几年之后有了报效革命的工作岗位,先是到贵州工学院任党委书记,尔后是在省里负责财贸工作,1983年后在省顾委会工作。最令家人难忘的,是父亲到工学院工作的一段日子。父亲上任之初,犹如久旱逢甘霖,如饥似渴地投人工作,经常整天不回家,回家也要工作到深夜才休息。父亲出身师范,索来多和知识分子打交道,爱才又惜才,知道国家百业待兴之时急需大量人才,十分重视知识分子工作。在工学院父亲正赶上给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及调整工资两大“硬仗”。“文革”刚结束,工学院众多师生员工思想动乱,一方面教学上刚刚恢复招生考试制度,有大量工作要做;一方面有大量学者教授还未“解放”,工作量之大,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然而父亲以坚强的毅力干下去,抓教学抓思想政治工作。学生们反应饭菜不够,他亲自到厨房给学生打菜饭;不管白天晚上,在家里、学校里只要见到教师就不厌其烦听取意见,进行交谈,其热情不减进军贵州当年。据事后反应,正是父亲果断地执行知识分子政策费尽心血做细致的思想工作,才使得一大批专家学者知识分子尽早尽快出来工作,比如徐采栋教授、安迪伟先生等等。
父亲的身体一向是不错的,胃口极好,但毕竟已步人花甲之年,负担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工作量,再加上父亲烟瘾极大,在贵工时更是猛抽,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曾几次大量吐血。在医生亲友劝说下最终放下他心爱的烟卷,开始重视起身体来,只是为时已太晚了。父亲患严重的肺气肿,但他仗着饮食好,仍拖着重病之躯进行工作,病可不治少治,会不能不开,文件不能不看,怎么说也不能使他丢开这些事不管。总之,父亲不能没工作,工作就是他的生命,只要能讲,能动,他就要讲,他就要动。父亲是将一个共产党员的誓言牢牢地熔于自己的言行之中,为革命事业而奋斗终生的。
恪守党的组织纪律
父亲早年投身革命,一直身居领导岗位,恪守党的组织纪律,是他一直奉守的信条。无论“文革”混乱时期,还是平常一些小事他都处处自觉遵守纪律。我母亲及姊妹四人都是共产党员,但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文件,从不准我们翻动,哪怕是我们在机关都已知道的也不行。弟妹没在贵阳工作,有时回来探亲,赶上中央有重要文件,父亲还把他们召集在一起,郑重地说:这里有三个以上党员,已是一个党小组了,你们不在单位上,中央文件的精神给你们传达一下。我们尽管觉得好笑,但也还得听。记得1983年初,国家实行棉布、涤纶布价格调整,这是经济政策的大事,事先保密。省里由父亲主持进行这项工作。准备工作在花溪进行,父亲去了几天,我们全家都不知道具体做什么。到公布此消息的当天中午,父亲一反平时爱说爱笑的态度,不讲什么话,午饭后就到办公室去了。我们以为又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之处,也不敢问。后来父亲才说出原因,是怕“言多必失”影响价格政策的执行。这次棉涤布调整,贵州的工作在全国评比中受到表扬,父亲也像个评了“三好”的中学生一样高兴了一阵。
和群众水乳交融
父亲在贵州有一定的资历,然而也是一个最随和最普通的人。他从不把自己和群众分隔开来,无论是在基层或在省的领导岗位上都一样。贵阳矿山机械厂一位工人师傅曾告诉我,他们厂有个老工人家庭困难,冬天没棉衣穿。一次父亲乘车外出正碰上这位师傅,停车问明情况,马上写条子请厂总务科补助棉衣一件,这位师傅对此至今未忘。贵州工学院有一位普通教师,担心自己调不到工资,在父亲上班时拦车反应情况,父亲并不生气,问清情况后作了妥善处理。至于大量人民来信,反应各式各样的问题,父亲都一一拆阅并亲笔回信,尽管也有失误,但确实为不少单位和个人解决了一些困难,尤其一些历史冤假错案得到了纠正。当事人为表感激之情,有的人还送来家传文物之类的东西,父亲却一一婉言谢绝了。他曾说过,他挨过整,他也整过人,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能不对人民尽责任。父亲关心群众,不论是工人是农民,也不论其职位高低。对他周围的同志,经常问长问短,亲自出面为他们解决各种困难,这是有口皆碑的。但相比之下,他对自己的亲属,尤其是子女,他关心得还少些。我们从小都是跟姥姥或阿姨长大的,在我的记忆中,似乎难得有和父母嬉戏的印象,而父母对我们的了解可能至今也不如对他的同志了解得多。我们的工作、学习、调资等等,从来都由各自所在单位处理,父亲从不去过问。
父亲有才子之称。他对我们说,称才子,是溢美之词,但自觉记忆力确实不错。这可能是职业习惯,更重要的是读书专注,勤于思考所致。父亲从很小时就是过目不忘,一般书籍,以后阅读文件等等,只要专心看上两三遍即可大部背出,重要文件更可一字不漏,这对准确传达和执行中央指示,是很有帮助的。
父亲革命的自觉性也令人敬佩。在省顾委工作时,他年已古稀,仍广泛联系着文化、艺术、教育界朋友,负责冀鲁豫党史整理等工作,同时还致力于贵州老年工作,办老年大学、活动中心等,让老同志们晚年也有学而有为的地方,这些都获得社会的好评。
父亲的才智,父亲的豁达,父亲的幽默,父亲的一切,还有许许多多,此刻我却欲言而不能尽了。总之,在我们心里父亲是那样可亲可敬。作为一个人,他也有着自己的不少不足,然而父亲对革命无比忠贞,以天下为己任,特别是他对贵州的热爱以及无私的奉献,这种老共产党人的胸襟气魄,却是我们永远忘不了的。受父亲的感染,我们也和贵州分不开了,尽管贵州落后、贫困,我们并不想离开这里。
父亲工作得太累了。爸爸,有省领导关心,有医护专家人员的治疗护理,有同志们的帮助,你好好休息吧,祝愿你早日健康,我们离不开你!
女儿于1988年9月27日凌晨
附:后记
经过两年八个月的病床生涯,爸爸离我们而去了。对爸爸,党组织和人民做了很多评说,从中我感受到对爸爸的理解还太少太少。然而有一点,我们是清楚的,那就是爸爸无愧于一个老共产党人的称号。我永远不会忘记,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爸爸在省机械厅工作时,毛主席亲自号召全党认真学习马列,并引用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告诫党的领导干部人虽年老而志不可磨。那时爸爸晚间有空就把这首诗详细讲给我听,言谈之中,爸爸决心要做这样的老骥。现在爸爸用毕生,尤其是病榻上的岁月,实证了这个誓言,就在爸爸弥留之际,能听清的一句话,是要办好老年大学……望着躺卧在党旗下的爸爸,我感到爸爸的心脏还在跳动……爸爸,你长长的寿眉,仍然高高扬起,想起小时淘气的我们要用剪刀剪,你说这是爸爸的长寿眉,不能动。而今我们多么希望这长眉下的眼睛能再睁开,再看看我们,安息吧,我们的好爸爸!
女儿记于1991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