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平中学走向抗大

Admin 发表于2015-07-26 23:17:16
    阮若珊1.jpg 1935年12月9日早晨刚刚上课,就听到校门口响起呼喊声,“同学们,快来参加抗日的队伍!”外校的同学围着校门呼唤我们冲出去,一阵阵救亡的歌声此起彼伏:“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拿起我们的刀枪!……”我们热血沸腾,我校的同学也唱起歌,呼着口号,拥到大门口,但大门被严严地锁上了。女附中的校规平时是很严的,也很守旧。比如,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女学生,一律穿黑裙子,白袜,黑鞋,天蓝色上衣,袖子都要过肘…… 这时同学们却热情爆发,一反常态,无所畏惧。几位高年级同学带领大家围住校办公室,扣住教务主任、庶务主任,和他们交涉、辩论,要求开大门,群情激奋。老师就是不给开门,校门冲不出去。高班同学又号召大家到大礼堂开全校大会,大会是由高二同学刘志兰、贝锦玉,还有杨如杰、浦安修等同学主持的。校长、教务主任都被请来,站在台上。他们想讲话被制止了,只好站立在旁。刘志兰、贝锦玉作了激动人心的讲演,他们谈到“九一八”以来华北面临的危机。投降卖国的冀察政务委员会就要成立了,华北危亡,同学们再不要读死书了。我们不做亡国奴,就要起来抗战!号召群众起来抗战!反对不抵抗主义等等。她们流泪号召同学们积极参加救亡运动,要求校长、老师们和同学们一起共赴国难共同抗日。大门不打开,我们当即宣布从今日起“罢课“!会后,有的同学退缩了,想赶快回家。我心情激动,热血沸腾,跑回我们初二甲班教室,大声对同学们说:“我们决定罢课!谁来上课谁就是甘当亡国奴!”同学们都愣了,睁大眼睛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
    “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我就和其他班级的进步同学互相串联,成立了女附中学生救国会,主席就是刘志兰、贝锦玉等大同学。第二天我以纠察队纠察员的名义在学校大门口站岗,劝说同学们不要来上课。那一年天气特别冷,我的脚冻起了冻疮,也不敢告诉妈妈。这时候其他同学的家长都不让她们到学校来,我的父母不但不责备我,反而很支持、鼓励我,我骄傲我有这样不一般的父母。
    从此,我从初中二年级14岁即卷入“一二·九”学生救亡运动,现在回想起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仍然激动异常。在12月的严寒中,军警的水龙头冲在身上,真是滴水成冰,真的可以冻掉耳朵。二十九军的大刀,最初也是很凶的。但他们之中许多是参加过西北抗战的战士,在同学们慷慨激昂陈述抗日战士应以抗战救国为己任,枪口对外,团结一致拯救国家时,战士们涕泪交流,和同学们握手言和,动人的场面屡屡发生。我参加了“一二·一六”大游行,“三·三一”为郭清之死的抬棺游行。有一次游行到正阳门内棋盘街小广场内,被军警围困,门外的同学进不来,门内的同学出不去,一直僵持到中午,同学们饥寒交迫,这时只见城门楼上挂下无数个竹篮,内有包子、烧饼、油条……是附近老百姓慰劳学生的,同学们大为感动,北京的市民历来就有支持援助爱护学生的好传统。1936年初,我参加了“抗日民族解放先锋队”(党的外围组织),当年15岁,介绍人是刘志兰、贝锦玉,现在她们都已故去。我们组织读书会,到香山做抗日宣传,由崔嵬、张瑞芳演《放下你的鞭子》。暑假,“民先”组织我们到西山樱桃沟开办夏令营,学习打游击战,组织篝火晚会。从此我缺了很多课,但期末考试仍考第一名。
    我作为“民先”队员,后成为小队长。首先我的功课优等,能取得同学的信任。我的主要工作是组织读书会,发展“民先”队员。这时我认识的大姐姐刘志兰和贝锦玉,给我很大启示。志兰姐家中贫苦,我第一次知道有半工半读的学生,她就是一面做家教,一面上学的,我很佩服她。抗日战争中,她成为左权的夫人,她的同班同学好友浦安修是彭德怀的夫人。1939年我到抗大学习,途径八路军总部,听说她们俩都在那里,但没有见到。后来我参加了抗大一分校文工团,行军途中,在两面环山的一条大沙滩上,我见到志兰大姐,她骑着马,非常高兴。她拿一双草鞋送给我,这一别,直到建国后我们才又得见。
    我思想上的第一个启蒙者,就是刘志兰大姐姐,她指导我读书,指导我工作。有一次她问到我想不想参加共产党,我说:“不!我是爱国青年,不参加任何党派!”她笑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政治面目。这一时期的学习和工作给我的人生观、世界观打下扎实的基础,我初步明白了我要走的生活道路,虽然那时只有十四五岁。
    1937年七·七事变,一夜之间北京城静默了。父亲第二天不知何往,志兰等大姐姐们也要走,但不能带我,说我年纪小,照顾不了。不几天,大表哥贺守愚也走了。这时北京还是一座空城,日本兵还没有进来。母亲冒着生命危险,从监狱里救出父亲的学生阮务德、庄金林等四人。他们都是平津救亡运动的学生领袖,出来之后暂住我家。他们的到来,给我很大启示和鼓励。他们住在我家南屋客厅,我和妹妹们还和他们一起偷偷唱救亡歌曲,听他们讲狱中的生活和斗争。从他们言谈中,我认识到他们在监狱中敢于斗争、不怕吃苦、乐观向上的精神,在任何情况下坚持读书学习的精神。他们说,根据现在的局势,就要考虑新的斗争方式。
    我不久也接到“民先”组织的安排。由于目前的工作已经转入地下,而且我已被女附中开除,太暴露了,呆不下去了,组织令我转学到教会办的学校,贝满高中部就读,继续开展工作。为此我准备了一个暑假的英语,……好不容易我和崔君慧同学在1937年暑假后,被录取成为贝满高中部的学生。这所学校当时称作贵族学校,教学质量高,英语等学科都由洋教授直接授课,学费昂贵,很多学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或有钱人家的女儿。像乐家老铺的女儿,甚至是坐小汽车来上学的。但是,我到学校后也看到另一种情况。这里还有不少贫苦学生是半工半读的,她们为学校打工,给校长接电话,看后门等等。我很想接近他们,但我的组织关系仍在西城区,而且是单线联系,不能暴露自己的面目。我又当起特别用功的好学生,也和同学们到初中部教堂做礼拜,却始终没进“静室”去祈祷反省自己。住在一个宿舍的同学钱亚满和我讨论有无上帝的问题,当同学们都睡去的时候,我们俩偷偷进了钢琴室,认真地交谈。我们很虔诚地表露了自己的观点,她信神,我不信神。……直到舍监老师的脚步声响起,我们才慢慢回到寝室。在贝满高中时,“民先”和我的联系人是幼稚师范的一个同学,……她常常给我带信,让我到西单把口“有光堂”咖啡馆接受任务。我穿着时髦,左手臂扎一块手绢作为暗号。我在“高尔基文艺社”活动,首先向姨母募集捐款。她很慷慨,捐得最多。再一次接头,我把钱交上去。他们买了药,由我们的同志装作菜农,把要藏在菜根底下混出城去。这样的活动进行过几次,进行的都很安全。…… 北平沦陷后,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贝满学校不受日本人及汉奸政权的管辖。我们不学日文,不参加北平市的伪文化活动,如“庆祝南京陷落”之类,我们比较自由一些。当年冬天,大约是12月,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北平上空飘动着“庆祝南京陷落”的大气球,内心非常悲痛、愤怒,不禁泪流满面。我们是亡国奴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在贝满高中一年,就是英文跟不上。老师是英国人、美国人,连物理课也用英语直接教授。我第一次物理不及格,其他功课还能努力跟上,语文成绩较好,但再不是全班第一名了。语文课上我曾写了一篇《冰岛渔夫》的读后感,以冰岛日出、日落的美景寄托我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老师在批语中赞扬了我,但说不要给别人看了。这批语我小心保留着,但抗战胜利后回家已经找不到了。
   阮若珊2.jpg 1938年9月,我入高二第一学期。刚刚开学不久,就在中秋节前,另一位我不认识的联络员,到学校来找我,送给我一盒月饼,让我在没人的时候打开看。她还说,和你联系的××同学被抓进日本宪兵队,怕她受不了酷刑,万一在昏迷中说出认识的人来,组织上要你立即离开北平。说完她就走了。我回宿舍,打开月饼盒,当中留一字条:“让我们踏着同志的鲜血前进!立即离开北平,或到西山,或到天津工厂做工。”我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赶快回家找妈妈商量。刚好妈妈也正急着要找我回来,说爸爸和她最喜爱的学生、助手钱荫林(钱建国后,任铁道部副部长,党组成员……)从晋绥前线回来,他们被反动部队扣押,由一名叫乔石的佃户相助,逃了出来。……妈妈说父亲他们像乞丐一样,沿平绥铁路步行回到北平。妈妈正在给他们做衣服,还不敢在家里住。妈妈听了我的情况很着急,赶紧向学校请假,说是祖母病故要回老家去。我立即准备去天津。妈妈说我年纪小,还是上天津耀华读书,先不去工厂。当时我16岁,第一次离开妈妈。妈妈送我到车站,对一个小女孩子出远门她很不放心,忍不住地掉泪。火车上我的座位旁还有一男子,说是“棉业改进会”的(后来听说这是汉奸组织)。妈妈不明白,当时一着急,就托付这位陌生人照顾我到天津。火车开动了,灰色的北平城渐渐远去消失。我一路流泪,离开我眷恋的北平,离开我亲爱的妈妈、弟弟、妹妹,我那温馨的家、同学、朋友。一个个形象,在火车的急速前进中,在泪眼中闪现着……我到天津是通过爸爸的党的关系,暂住在一个同情我们的崔律师家,地址是不能告诉人的。可是一下火车,那位男子就非常热情地给我雇车,他就知道我的地址了。这时爸爸已在天津取得了党组织的关系,他来看我,知道我暴露了地址,很不高兴,说我太没经验了,并很严肃警惕地说,若不行就再搬个地方。这时我才真正知道了爸爸的政治面目。果然第二天,那位男子来看我,说要向我妈妈负责,回北平去告诉我妈妈,我已平安到达等等。崔律师的女儿(后来成为我父亲老友刘及辰的妻子)把我藏在厕所里,坚决不承认有这么个人,那人也只好愤愤地走了。爸爸怕我们俩的事互相影响,他只来看过我一次,嘱咐我一切要小心,不能暴露自己,并告诉我已经给我安排好到抗日前线的关系。他先离开天津到了冀中抗日根据地,我则与崔律师的女儿住在一起,等待爸爸派人来。妈妈这时来信,还让我准备功课考耀华。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就在法租界,附近有教堂。我很少出去,爸爸不让我出门,真是苦闷极了。大约一个月左右,一个姓谢的叔叔来看我,此人个子不高,是个白白净净很秀气的二十多岁青年人,这是爸爸为我安排好的。谢叔叔给我送来花旗袍、帽子,说一两天内和我的“父亲”回老家探亲。果然一两天后,谢叔叔来接我。我完全是一个农村姑娘的打扮。那位“父亲”是商人,长袍、马褂、戴呢帽,五六十岁了,很气派。 谢叔叔是他的账房先生,戴着捂耳朵的帽子,也穿了一身长袍。我们在火车上会合,先坐火车到德州,下车后住一晚上店。我第一次住这样的店,被子的味儿受不了,一夜没睡。第二天坐一辆马车向冀南农村走去。经过德州的卡子,要向日本兵鞠躬,心里很不好受,但没办法,也照样应付过去,没发生什么事就上路了。走了三个晚上,每天晚上,车前座一位壮汉,向旷野呼喊着什么,我们都听不懂。后来谢叔叔告诉我,这是雇来(党组织安排的)的保镖,他是向土匪喊话,让路通行的。到最后一晚,壮汉不见了。第二天一早,谢叔叔说“到家了”,这里已经是抗日根据地了。蓝蓝的天,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苗儿,阳光明媚的、平坦坦的河北大平原,轿车隆隆向前,我们自由了。这里暂时还看不到战争的景象,我和谢叔叔一个接一个地唱起救亡歌曲:《流亡三部曲》、《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梅娘曲》、《五月的鲜花》、《救亡进行曲》、《长城谣》、《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保卫马德里》、《义勇军进行曲》、《国际歌》……每唱起这些歌曲就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是这些歌使我以旺盛的激情,投入抗日救亡运动,是这些歌送我走上了抗日前线。轿车飞快地又走了两天两夜,到了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见到父亲的老朋友、老战友杨秀峰伯伯和孙文淑阿姨。不久,我成为行署的一名电报员,就这样我到了抗日前线。我从天津出发前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说国破家亡,我必须像花木兰一样上前线,不能再上学读书了,请妈妈原谅。妈妈见信后让二姨到天津去追我,但我已经走了。是妈妈到贝满给我取的行李。后来我的同学崔君慧说,管校长对我妈妈说,阮若珊是个好学生,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接受她。好像管校长猜到我为什么离开学校了。这一走,真像花木兰一样,十二年以后我才在刚刚解放了的石家庄法院见到久别的爸爸、妈妈。
    我们一行三人(谢叔叔和我假父亲)到了冀南威县我的“父亲”家,亲戚们都来看远房的侄女,评头论足,把我看得不知所措。直到谢叔叔为我找到杨伯伯,才结束了这一段喜剧的旅程。杨秀峰伯伯在“七·七”抗战开始就带着一队学生兵在西山打游击,现在他已转战冀南平原。杨伯伯让我留在他身边做译电员,谢叔叔也分配了工作,后来我一直没再见到他,听爸爸说他曾任驻蒙古大使。当年留给我的印象,他是一位很幽默,很有情趣的年轻人。
    从此我在杨秀峰伯伯身边工作。冀南行署和一二九师部队一起行动,我同时也就入了伍。冀南是一片平平坦坦的大平原,当时还没有挖掘地道,日本鬼子的坦克、骑兵横冲直撞,闪电般突击,对这一地区开始疯狂扫荡。我们大约有一个多月没进过村,没进过房。白天隐蔽在村口、墙根或树林里,夜晚行军、作战。杨伯伯两耳失聪,谁的话都听不见,只有孙阿姨趴在她胸前讲话,他才能听到。就这样他还在频繁扫荡中指挥作战,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红色教授、出色的指挥员。杨伯伯给我一匹马,行军时他骑马在第一,孙文淑阿姨排第二,我是第三。但我非常笨,经常从马头上滑下来,给杨伯伯增加不少麻烦。特别有一次,我们好不容易地进了村,住在一大娘家,我抽空熟读密电码。不了黄昏时又发生情况,敌人离村只有五里路,通讯员通知我赶快转移。走得慌忙,我竟把电码本放在席子下忘了拿,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杨伯伯赶快让警卫员回去找,幸好房东大娘已给我把电码本藏起来了。我虚惊一场,受到一次队前批评的处分。以后,敌寇的扫荡更加频繁、残酷,除了行军、战斗,做不了什么工作。生活上我还不习惯吃小米饭,当时自己带着一点钱,有时就进村买烧饼、油条吃。行军不会骑马,我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干脆自己走。不想脚上又打了血泡,用针挑开时弄脏,发了炎,脚肿得很大,腿也肿了,还有一条红线,最后想骑马也不行了。这个大包袱实在让杨伯伯和孙伯母为难。他们只好和地方党联系,在威县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家地下老党员,是老两口,我被寄存在他们家养伤,这时已是旧历年前后。两位老人担惊受怕,又为我治脚,令我非常不安,可又没什么办法,只有等情况好转些,杨伯伯来接我。
    春节过后,老人的外孙王炳春来看他们。看到我这情况,长期下去,怕两位老人受不了,就决定接我到他家去。过了一两天,他赶着一辆马车把我接到他家。这里是威县章化村,平原上很大的一个村子。
    王炳春,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威县县委工作,是共产党员,很老练成熟的样子。他农村知识青年的打扮,上衣口袋总插着钢笔,衣服口袋里装着笔记本之类,言谈中我感觉他读过不少书,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他家是一家四世同堂的中农大家庭,早晚吃两顿菜糊糊,生活还可以。家中有奶奶,还有五叔、七叔(都是党员)、五婶、七婶。炳春的父亲是老党员,在国民党清党时被处死,这是一个党员之家。她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和善、诚挚的大娘,他还有一个小妹妹小玉,十五六岁,长着一对大眼睛,清秀淳朴,很可爱的。我和大娘、小玉一起生活,睡一个炕,吃一锅饭。全家老少都对我非常好,老奶奶特别喜欢我,像待自己的孙女一样亲。这样,我就在这家住下来治脚病。正好炳春的舅舅是开中药铺的,炳春从县上回来路过药店,就经常买下膏药,亲自为我治脚。以后我脚好一些后,又在村学校里给他们当文化教员,教他们唱歌、学文化。我穿着王奶奶给我机织的布衣裤,头戴花手巾,和小玉一样打扮,我已成了章化村人。时间过得很快,正是春暖花开三四月间。课余,我和小玉到田间捡麦子,挖野菜,捉一种小虫子,回来喂鸡,那鸡一天可下两个蛋。桃李花开之后,金黄色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浪,潺潺的溪水,平静优美的乡村生活使我陶醉。我竟一点也不想家,把大娘他们家当成我的家了。这是我初到农村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但好景不长,敌人来扫荡,我也随着群众“跑反”,我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残暴。过路的日本鬼子是骑兵,他们虽是过路,也要显示他们大皇军的淫威。章化村的民兵以坟地为屏障,和鬼子展开激战。逃出来的老百姓都爬在坟头后面,坟旁有许多茂密的树,日本鬼子无意在此作战,但也打了许多冷枪。我亲眼目睹,在坟地里,一农妇已被打伤,孩子还爬在她身上吃奶,另一大嫂两只小脚被日本鬼子用枪打穿站不起来,爬在坟头上哭,我虽脚有病,七叔扶着我跑,但其实我比那些妇女还是跑得快些。鬼子兵进村烧杀抢掠一阵就回县城了。敌人走后,我们回到村里,满街是被划开肚子的死猪、死鸡,肠子肚子鲜血淋淋,鸡毛乱飞。人们哭天喊地,一片劫后余生的惨景。乡亲们忍住悲痛,收拾残局,又重新开始生活,中国老百姓就是这样能忍。这一次的反扫荡对我震动很大,我亲眼目睹英勇作战的民兵,我望着强忍着悲痛,继续生活、战斗下去的乡亲,不安心再住下去了。我是出来抗战打鬼子的,难道还不如一名老百姓?到前线去!我渴望杨伯伯快点来接我。
    约四月下旬,一个夜晚,杨伯伯果然派了小部队来接我。临行匆匆,我穿着王奶奶给我织的白粗布上衣、花条布裤子,带了从家里出来时的一个衣包,其中有内衣裤等日用品,丢了一些,还留下一些。深夜离开王家,大娘和小玉一直送我到大路口,给我带着干粮、鸡蛋,还给我一小包铜元,大娘说留着路上喝茶用。大娘、小玉依依不舍,说到学校后写信来。大娘、小玉以及他一家人纯朴、热情、实在的农民高贵品质,留给我深深的印象,使我一生一直怀着对农民的同情、信任、感激、怀念之情。我和大娘、小玉含泪告别,跟着来接我的部队,走上去抗大的征程。
     告别了大娘和小玉,随部队和杨孝昭(杨秀峰的妹妹)、钟月林(宋任穷的夫人)会合,部队给我们三人一人配备一匹马,并告诉我们今晚即过平汉路,过路时打枪不要害怕,跟着部队走就是。吃过晚饭,大约九十点钟,我们三人一人骑一匹马,每一匹马由一位战士牵着。过了几个村,天色已暗下来,临到过铁路,只听枪声大作,分不清是敌人打来的,还是我们自己放的,只是马惊叫起来,跑掉了。我们三个人都从马背上掉下来,战士也不见了。这是部队已经过了路,我们三个却留在了路这边。天还没有亮,我们藏在麦田里乱走,转了一夜,直到天微微发亮,才看到远处有穿黑衣服的人影在晃动。钟大姐说这里很危险,是护路村,可能那是伪军,我们要赶快化妆,扮成老百姓,千万不要暴露自己。当时我还穿着王奶奶给我做的粗布衣裤,孝昭姐也是便衣,只钟大姐穿军装。刚好我还带着几件从家里带出的衣服,钟大姐这是正在怀孕,身体肥大,只好把我的衣服、裤子撕开来给她换上。她把携带的长征时的许多照片,在地边挖个坑埋起来。这时太阳已经东升,我们三人摸到一个破砖窑,想在这里藏一天等天黑再找部队。可又怕被人发现,因为砖窑就在路边。我们只好稀里糊涂摸到一个村子,碰运气吧。进村后许多人围上来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胡编,说是过路走亲戚的,因打枪,被打散了,还说钟是我嫂子,杨是我姑姑。他们不信,又把我们分开询问,说你们口音怎么不一样呢?最后,一位同志把我拉到另一间房,给我看一张照片,是冀中干校毕业照,其中有杨秀峰,还有我认识的北平同学黄甘英、张洁洵。他们问我认识不认识这些人,我说好像认识。他说:“小同志,别瞒我们了,咱们是一家人,杨主任你们总该认识了吧?咱们是同志,快到家吃饭吧。”看到照片上的熟人,我相信他们了,是“同志”,多么亲切的称呼。于是他领我们三人到一大娘家,吃的是土豆块熬小米粥、咸菜,一天一夜没吃饭,这顿粥的美味令我终身难忘。后来明白,接待我们的就是冀中干校的同志,当然他们也是地下党员,是这个村的负责人,这里是两面政权,叫做“护路村”。这一下我们放心了,这些同志帮我们找部队,钟大姐托人找她埋的照片,她说都是长征时留下的,还有毛主席的,可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后来确实没有找到)。第二天,小部队返回路这边找我们,我们很快就联络上了。当晚护送我们的部队更加小心,每两位战士负责我们一匹马,我骑的是一匹老马,这一次总算平安过了路。过到路那边,走了四五十里,出了敌占区才休息。一位战士把他带的仅有的两个鸡蛋给我吃,我非常感激,一了解,这可不是平常的战士,他们是长征过来的红军。这立时引起我对红军英雄的崇敬之情,没想到红军就在我身边,还要护送我们上“抗大”。我亲眼看到红军战士,无比兴奋。一路上红军对我们诚挚热情,令我终身感激不尽。
    走了一天到达山西辽城,这里是一二九师司令部。当天刘伯承师长接见我们三人,当问到我参军要到哪里,我说到“抗大”。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学英文”!现在想来真够傻气的。刘师长哈哈大笑,他说这里可没有英文,只有军事、政治。他问:“你能吃苦吗?”我说能吃苦。刘师长说:“这里可是要吃苦的哟!”就这样,第二天我还是骑着那匹老马,和孝昭姑姑一同到达山西晋东南屯留县故先村“抗大”女生队入学,开始了正规的军事、政治学习。我们这儿是抗日军政大学第五期,是年1939年5月,我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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