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升起了炊烟(文/钱钧)

12637 发表于2018-05-05 10:56:07

迎着刺骨的西北风,冒着细碎的小雪,我们踏进了“无人区”。 
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走了好几十里路,看不到一丝炊烟,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平展展的田野里长满了枯黄的蒿草,村村镇镇只是一堆堆断壁残坦。在一个小村庄旁边,我们看到几只乌鸦正在啄食着路旁的一具尸体。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乌鸦拍打着翅膀,向着光秃秃的山上飞去了。这算是我们进入“无人区”以来看到的第一批动物。 
黄昏的时分,我们来到了鲁山的东峪村。这里,从地图上看是一个较大的村落,位置也比较适中。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鲁中泰山分区司令部机关的一部分同志和一个连队,就要在这里落脚,然后向四外发展,开辟这一地区的工作。可是走近村子一看,这里也早已成了荒凉颓败的废墟了。 
我把部队安置在草地上休息后,带着几个同志往村里走去,想找老乡了解一下情况。我们信步走进一家较大的院落,院里一片枯死的黄蒿足有一人多高,窗台下长出的小榆树也有拇指粗了。拨开蒿草再往里走,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饿狼,后面还跟着三只小狼羔。警卫员举枪要打,老狼却毫无惧意,领着崽子从从容容地走掉了。我们又走进一间看来比较完整的草房,屋内一片漆黑,用手电一照,发现炕上倚墙坐着一个人。警卫员习惯地喊了声“老大爷”,却没有应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具尸体……我退到门外,望着街心那棵被寒风摇撼着的高大的白果树,心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这块仿佛被瘟疫洗劫过的地方,原是一块繁荣的山区啊!抗战初期,我们的部队曾在这里打过游击。这里地处临朐、沂水、博山(今属淄博市)三县交界,正当沂蒙山区的北麓,淄河的上游。优良的自然条件加上人民的辛劳,山区又美丽又富饶。每到春天,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簇簇的海棠、沙果、山楂、樱桃……整个山区像披上了绚烂的云锦。夏秋时节,梨子黄了,沙果红了,肥大的柿子把树枝压得打弯儿,再加上那远近驰名的烟叶、蚕丝和满山肥壮的牛羊,更使山区变成了聚宝盆。 
但是,这一切竟像一场噩梦一样,令人不堪追忆。 
一九三八年,日军对这里进行了反复的“扫荡”。接着,国民党顽固派沈鸿烈、秦启荣、杨锡九钻进了这块地区。他们勾结日军,联合当地的封建势力,大肆制造磨擦,挤走了我们坚持在这里的地方武装。从此灾难的阴云便笼罩住这块富饶山区。顽固分子对人民的压榨掠夺是极其凶残的。仅以田赋一项来说,一两银子的田赋就高达五千斤粮食。庄稼刚上场,他们就随打随征。为了活命,人民把少许的粮食藏在身上,就是这样也免不了被他们“搜身” 搜走。最后,连拌在粪土里准备播种的种粮,也被“随洗随征”了。群众满怀悲愤无处倾诉,只好借歌谣来抒发自己的愤懑:“见了刮民党,虚汗满身淌;碰着乡保长,一命见阎王。” 
这些暗中勾结日军的民族败类,终于一个个公开投敌了。那支摘下了国民党抗日假面具、打起了汉奸旗子的队伍原国民党新编第四师,索性连盘剥聚敛的名目也不立了,干脆动手抢劫起来。见粮食就拿,见东西就抢,房舍拆了去盖碉堡,桑树、果树砍了去作鹿砦。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这些家伙除了“轻的不拿鸡毛,重的不拿碾头”以外,几乎什么都抢光,把这里折腾得“有毛的、能跑的就剩下老鼠和狼了”。 
活路在哪里?哪里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民,在这苦难的日子里,就只有日日夜夜盼着共产党,盼着八路军。于是人们抛开这残破的家园,扶老携幼奔向我鲁中根据地。可是,灭绝人性的日伪军就连这样一条活路也不给走,他们在这块地区四周的山头修起了密密的碉堡,机枪步枪瞄准了大小道路,见人就打。人们豁出性命往外逃,有的侥幸躲过了敌人的枪口,跳出了火坑;有的或者被敌人打死,或者被迫回去最后饿死在家里。经过这样几番折腾,这样欢乐的山区便成了这样一块惨绝人寰的“无人区”。 
我久久地痛苦地思索着这一切,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原地。这时队伍已经集合起来了,大家整齐地坐在枯黄的草地上。我看见同志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满面怒容。前排几个战士的眼窝里还闪动着晶亮的泪花。讲什么呢?讲情况吗,一天的行军和眼前的见闻不都清清楚楚了!讲任务么,早在出发以前就交代过了。我只是简单地把当前的工作说了说:“同志们,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也要在这里安下家来,把敌人的据点打掉,把活着的老乡找到,把逃出去的人找回来。我们要让这里变成抗日的根据地……” 讲着,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最后,我特地问了句:“大家说能不能做到?” 
“能!”同志们齐声回答。 
我们在“无人区”安下家了。 
要想站定脚跟,首要的任务便是扫掉一部分据点,打开局面。我们便以突然动作,首先打烂了近处的几个“乌龟壳”,接着又打下了猫头山、马鞍山、莲花山的几处据点。就在进行战斗的同时,我们还突击进行了两项工作:一是寻找、安置还侥幸活着的群众和掩埋受难同胞的尸体;一是调查本地的受灾情况。干部、战士组织的工作组,扛着担架,带着药品,走进一个个荒凉的村庄。同志们低声呼唤着,从颓废的房屋和废墟里,把人们找出来,进行急救安置。但是,不管同志们的工作如何细心,找回来的群众还是不多。据工作组的汇报,在我们驻地周围鲁山一带的四十二个村庄,只找到二百多人。黑峪原是个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却只剩了三户了。而有的村庄,战士们走遍了大小房屋却不得不空着担架,沉痛地回到驻地。就是那些虎口余生的人,也早已被饥饿和猖狂流行的疟疾、回归热等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了。许多刚近中年的妇女秃了顶,年轻小伙子成了又黄又瘦、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孩子们瘦弱得皮包骨头,连站都站不祝当同志们找到他们的时候,有的人伸出枯干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们的战士,好长时间还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东峪,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大娘,含着泪对我们的同志说:“我已经是躺在炕上等死啦,可我不肯死,我想,总有那么一天,山里会来人(指八路军)搭救我们的!甚至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一个班到离东峪三里路的一个小集镇上去,那里的人比较多。他们从村里走了一趟,就拣到了七个孩子。由于打听不到是谁家的,战士们便带回来自己抚养。在那样的环境下,战士们要把孩子养活,该付出多大的辛劳啊!但是,孩子们毕竟都健康地活下来了。情况稍稍好转的时候,孩子们的父母找来认领了。我们才知道原来是群众不得已才扔掉的。一个母亲痛心地对我们的战士说:“给同志实说吧,不是俺做娘的心狠哪!眼看着孩子就要饿死,没有法子,只得扔在路上希望能死里求生哪!” 
部队热爱群众的行动,鼓起了人民生活下去和重建家园的信心,群众的苦难和对自己军队的信任,激励着战士们的斗争热情。调查和安置工作迅速完成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迅速帮助群众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要做到这点,又必须首先解决群众的口粮,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可是,到哪里去找粮食呢?所有的田地都荒废了,所有的人都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线上。到根据地去运粮食来,远水不解近渴,而且也不是根本的办法! 
我们决定将部队从根据地带来的用粮匀出一部分给老乡,以救眼前之急。我把连的干部们都找来,要他们好好动员部队。连的干部们说:“部队的用粮也快完了!”原来,在寻找老乡的过程中,同志们就自动解开身上的米袋,把粮食匀给了老乡。为了能省点粮食来给老乡们吃,有的班已经在饭里掺上糠和树皮了。 
情况是相当严重的。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向敌人索龋于是,“向敌人要粮”就成了我们行动的口号。我们一面将情况报告地委,一面组织了两个排的兵力,向附近的日伪据点展开了攻击。 
当战士们押着俘虏,带着缴获来的粮食和物资,返回到驻地的时候,根据地送来的支援物资也连夜运来了。为了领导“无人区”群众生产自救、重建家园,泰山地委决定在这一地区成立临时工委,并派地委副书记张敬涛同志来担任临时工委书记。在临时工委领导下,我们将粮食、物资逐人逐户地分发给群众,并派出了医疗队,为群众诊治疾玻 
分发粮食的情景是令人难忘的。当人们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粮食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流下了热泪。在领粮的人群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工委带来的一只小羊吸引住了。她悄声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在这过去曾是牛羊成群的地方,孩子怎会连羊羔也不认得?这真是一件令人心酸落泪的事,但是妈妈却爽朗地回答了她:“孩子,只要八路军在,过不了几年,咱家的羊也能有一大群!”一个老头背着一口袋粮食走过我的身旁,指着粮食感动地说:“这不是粮,是仙丹啊! 
就在分过粮食的当天傍晚,我信步走向村头。这里就是几天以前我们碰到饿狼的地方。如今,饿狼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那些残坦断壁和枯草,一时还未得到清除。我想,不久这里便会收拾干净的。忽然,警卫员惊叫似的说:“首长,你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圮颓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缕淡淡的炊烟。炊烟被微风一吹,轻轻地飘散开来,宛如朵朵白云在天空游动。 
啊!“无人区”复苏了! 
冬去春来,冰消雪化,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来到了山区。逃亡外地的群众络绎还乡,新盖和新建的房舍不断出现,村村镇镇都成立了人民政府,建立了各种群众性的抗日组织。部队和群众一起,燃起野火烧光了积年的荒草,全力投入了春耕。 
但是,困难接着又来了。春耕以后就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春荒,加上敌人切断了我们通往老根据地的交通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了。但是,这一切是吓不倒我们的。 
粮食不够吃,我们想尽办法采集代食品。酒糟、柿子皮、花生壳、高粱秸……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拿来吃了。野菜更成了我们军民的主要食品,有人甚至把山上的党参、蒿根全挖来吃了。战士们为了让群众在庄子附近打树叶、拔野菜方便些,宁愿自己多吃些苦,自觉地跑到远远的山上去。多走几步,在好年好月看来,是件平常的事,但这时却不那么简单。记得有一次,我们到一座荒山上去找野菜,山并不高,可是许多年轻的战士们爬着爬着却停下来了,爬到山顶要在中途休息四五次,不知流了多少虚汗啊! 
环境愈是艰苦,人们越是团结。我们每次打开一个据点,缴获到的粮食,总是首先救济群众。有一次,一个班分到了十二两花生饼,大家推来让去地都不肯吃,班长最后只得砸碎,每人分了一点,班长自己舍不得吃,把剩下的一块,送给了正在病中的房东老大娘。当然,人民也知道怎样疼爱自己的子弟兵。驻在东峪的部队要去打仗了,全连把糠窝窝送给突击班,还是吃不饱。这个情况被一位老大娘看见了。她慌忙跑回家去,抱着一小瓦罐粮食来到了连部。她哀求似地要求部队:“快煮了它,让同志们吃了去打仗! 
吃的难,穿的更难。新战士来到我们部队里,没有棉被发给他们,只有睡在干草铺上,上面盖的也是干草。开始,我们还能在打据点时缴点破衣服打草鞋穿,以后,这种草鞋也舍不得平时穿了,大家都留着打仗时候穿,追敌人可以跑得快些。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战士赤着脚站岗,脚冻得乌紫,脚背上裂了几道大口子。我忙把自己脚上穿的,也是全部队仅有的一双布鞋脱给他。不想,这个战士交岗的时候, 又把这双鞋子交下去了。 这双鞋就变成了 “站岗鞋”。 
在工委的领导下,军民紧密团结,渡过了最艰难的两个月。这一年,风调雨顺,春苗茁壮,田野一片碧绿。接着,鲁中军区又从老根据地调来两个主力连,和先来的一个连合成一个营,加上区中队,我们就有几百人了。为了打通从鲁山到沂山的交通,进一步开辟临朐的工作,我们组织了以攻打白杨口为中心的战斗,并又乘胜解决了沂山区内的伪军八百多人。 秋天到了,“无人区”的大丰收已经在望。一个黄昏,我又走到鲁山下的东峪村,眼前的景象和半年多以前已完全不同了。这天,天气晴朗,西山背后射出万道彩霞。曾经是荒草、尸骨遍地的田野上,出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谷穗、紫红的高粱和吐出白絮絮的棉花;曾经是饿狼成群的山坡上,出现了成批的牛羊,放牧的孩子们在一面嬉戏着,一面赶着牛羊向炊烟缭绕的村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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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卧游斋主

    2020-03-04 20:54:17 卧游斋主

    鲁中“无人区”范围包括:益都三区(今蓼坞、朱崖、庙子),临朐四区(冶源)、五区(嵩山)、八区(三岔、九山、米山),沂水八区(悦庄、南麻、燕崖、石桥、中庄),蒙阴八区(鲁村、草埠),博山四区(下庄、北博山、南博山)、五区(源泉、郭庄、池上、李家)、七区(太河、峨庄、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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